雷虎
苏州同里有三多——水多、桥多、深宅大院多。大部分到同里的游客,都会走一趟三桥,逛一圈退思园,坐一回木船。
我也不例外,站在石拱桥顶端看橋下的木船漂过,依稀听到撑船大姐指着我脚下的石桥说它的前世今生。游客们表情如痴如醉,也不管石桥的身世是真实还是杜撰。
对于旧时的江南人来说,外出都要坐船。船对于水乡的意义,就像车之于城市、马之于草原。如果把水比作血液,那么船就是血小板。所以要看懂水乡,就必须找到船匠。
我踩踏在青石板上给船匠张菊生打电话,他一腔吴侬软语,绝大部分都没听懂,只清楚地听见挂电话前的话:“咱们桥上见!”
小船匠变老师傅
“咱们桥上见”想必每个生活在水乡的人,对这句话都耳熟能详。文人给在窗边给在桥上看风景的姑娘赋诗绘画,商人妇站在桥上给船下将要远行的丈夫挥手说“早日归”……
我想象了一百种在江南桥上与张船匠见面的场景,却没猜到现实是这样的——张菊生站在一座车水马龙的公路桥上,更显瘦小。桥下,一条狭窄的河流穿过,在楼房森林中像一条纤细的蚯蚓。
张菊生的造船作坊是一栋粉墙黛瓦的苏式小楼,在小区房中孑然独立,气质和主人一样有超强的辨识度。这里是同里镇文安村,原本同里镇所有的村庄都和同里古镇里的格局一样,古朴优雅,但外围的村庄慢慢开始村镇化,已经变成了社区。张菊生的作坊与他的职业一样,像古董。
“我看中这儿,是因为这里是个适合成家立业的风水宝地。推开门就是河,别看河这么窄,却通江达海。每天清晨,街坊邻居推开门,就摇着泊在家门口的船出发。种田的船上装满农具,捕鱼的船上载满网,这窄窄的的河道就成为繁华的街道。一到赶集时,就要堵船!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农夫,也没做过渔民,就是个造船匠,不急不赶,每天都是等他们出船后,才开工造船。”张菊生语速平缓,好似在悠闲地划桨。
正是在这栋平房里,张菊生不但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还收了四五个徒弟。
以前,船是水乡居家或外出的必备工具。特别是像同里这样被河湖包围的古镇,每家每户至少得备一条船。因而船匠在同里一直是体面的职业。
张菊生16岁开始学造船,跟着师傅学艺三年后出师,因造船技术出众而被苏州造船厂相中。“那还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没有陆路,我从同里古镇北门的码头上船,向苏州市区进发,船足足走了一天多时间才到市里。我被安排在造船厂的‘水上木驳组,干了整整两年。”这两年时间里,张菊生从一位造乡下小船的船匠,变成了城里造大吨位拖船的老师傅。
因为在城里镀过金,年纪轻轻的他很快就声名鹊起,成为方圆十里的知名船匠。他的家,就是在结婚时凭自己的造船技艺建造的。三间平房不高也不宽敞,却像大户人家一样,有飞檐斗拱。
垄断 只因无奈
同里船匠有个传统,每年10月之后就封刀,直到次年3月才开工。因到访时间不对,张菊生的木船作坊并没有生产,但他拿出工具箱,从身后的木料堆里抽出一块料,从头开始演示造船技艺。
墨斗在木料上划线,取出锯子沿着墨线的轨迹锯下三米见方的木板,架在马凳上,然后开刨。看上去都是传统的木匠工序,对于造船来说却自有讲究。
“这块木板将来是要做木船底板的中轴板的,而木船安装时,以中轴板为中心向两边添加,所以两边的木板规格要完全统一。不然船做好后,会因为重心不稳而难以操控。”张菊生边演示边讲解,短短10来分钟,就从工具箱中换了七八件工具。这只工具箱,是张菊生出师时,师傅专门为他打造的行头。到今年,已经用了整整50年。
“以前,对同里人来说,制一条木船就像建一栋房子那么隆重。房子是住,而船是行。船底板铺好后,按风俗还要包200元红包,以示行得稳。船造好后,还得拉上红绸绳,敲锣打鼓地宣告左邻右舍,那架势就像给新房上梁一般热闹!”张菊生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
年轻的张菊生曾经也有豪情壮志,希望不断提高自己的造船技艺,终有一天成为整个同里古镇最知名的造船匠,垄断古镇整个造船市场。
50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实现了年轻时的愿望:不仅在同里古镇,甚至周庄、南浔,提到船匠张菊生,业内无人不知。他垄断了方园百里水乡的造船市场——因为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从事这一行。
张菊生这一辈子收了四五个徒弟,但所有的徒弟都已经改行。不是徒弟门学艺不精,而是这世界变了天地。
不能下水 就不叫做船
如今同里公路四通八达,同里古镇门外的码头,也已荒废多年,就连那些纵横的河道,也被填平了许多。以前,河道是高速公路,同里因河而盛;后来,河道变成了保护带,就连张菊生的家里都没有木船了。但好在还顽强地保留了一点水乡风貌。
当木船将要从同里人家的生活中消失时,游客却涌向同里,想要找寻小桥流水人家那种失落的江南。
否极泰来的,不只是同里。
“十几年前,在我认为我的造船手艺维持不下去了时,没想到木船又流行起来!”张菊生指着桌子上两艘袖珍木船直摇头,现在每年都有人订购好几艘这样的木船。
“这船?能坐人吗?”这两艘木船大的不到两米长,小的才一米见方。“这些船不是用来在水里划的,而是摆在橱窗里看的,我都没做防水处理呢!”订这两艘船的人一位是公司老板,打算把木船摆在办公室里,寓意事业一帆风顺;另一位出生在水乡,木船是摆在书房里,为了念想。
我提议船匠把木船做得更小更精致,当作来同里的游客可以带走的纪念品。张菊生摇了摇头说:“船如果不能下水划,那就不能叫船了,我只是个船匠,一辈子只会干这一行!”他不想把木船做成“可以带走的思念”,只想把木船做成水乡的念想。
如今,已经没有同里乡亲订购他的木船了。现在他最大的客户,是同里景区,每年订购七八艘船,这是吸引游人的好项目。
每隔一段时间,张菊生都要进到同里古镇景区,给那些木船做保养。当他从石桥上走过时,每位摇船的大姐都会和他打招呼。
“她们以前都是附近的渔民,捕鱼的渔船一直是我做。如今她们不捕鱼,改行给游客撑船了,但船还得用我的!”张菊生走上一条木船,让撑船的大姐在一旁歇息,自己客串艄公,向河道的远处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