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王维诗白描手法与禅境的塑造

2017-03-24 10:06王希萌
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写作手法禅境白描

摘 要:王维笃信佛教,兼通儒道,其许多山水田园诗都流露出宁静恬淡,自然纯粹的一种“禅”的境界。通过对王维的几首著名的具有禅境的诗歌进行分析,笔者发现,王维的禅境诗大量用到了白描的写作手法。白描手法本身的特点与禅境这种意境的特点有着内在的相通之处。这使得白描手法非常适合被用以塑造禅境。王维在运用该手法的时候,大致遵循了“察变取动”的意象选取原则,使得其诗歌的意境于平静之中,洋溢着生机和活力。

关键词:王维 禅境 白描 写作手法 山水田园诗

王维精通儒释道三家之学。他的诗歌,既有雄浑壮阔的边塞诗,也有意气风发的游侠诗,还有质朴清丽的山水田园诗。他的各类诗歌虽然都不乏佳作,但是最有特色的当属他的山水田园诗。王维在这类诗歌中所塑造的禅境,让他获得了“诗佛”的称号。

沈德潜说:“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王维深受禅宗影响,但其诗歌并没有艰深的禅语,而是以自然之景入诗,通过简约质朴的语言,表现出一种宁静恬淡、物我两忘的境界。我们将这种意境称为“禅境”。

一、王维诗塑造的“禅境”的特点

“禅”本来是佛教中的一种修炼方式和思维方法,同老庄、玄学等融合成了中国化的佛教宗派———禅宗。关于禅的特征,李泽厚先生形容说:“不诉诸理知的思索,不诉诸盲目的信仰,不去雄辩地论证色空有无,不去精确地讲求分析认识,不强调枯坐冥思,不宣扬长修苦练,而就在与生活本身保持直接联系的当下即得、四处皆有的现实境遇中‘悟道成佛。现实日常生活是普通的感性,就在这普通的感性中便可以超越,可以妙悟,可以达到永恒——那常住不灭的佛性。”①禅的特点渗透到诗歌的意境中,我们可称其为“禅境”。诗以言志,禅境作为诗歌意境的一种特殊类型,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灵境界”,是着意于表现禅理、禅意、禅趣等哲理精神,并以无意为佳的冲淡、淡远的超悟之境为整体境态的一种特殊的艺术境界。②既然禅所追求的是在普通的感性中,通过“妙悟”达到“永恒”,那么这种感性应当是一种感受到平静的、忘我的状态,这样才能不被事物暂时的、纷繁复杂的表象所蒙蔽。所以,禅境大约是一种静的状态。人在这种状态下,内心摒弃了对外界事物的追求,抛去了俗尘的烦恼,达到一种忘乎自我的超然境界。而周围事物的动静,都在“我”的眼中、耳中呈现,不会因为“我”的主观情感而被放大或者忽视。这时候的“我”耳聪而目明,是可以比较客观地看待事物的,因而可以做到“定而生慧”。

王维许多诗歌的意境就呈现出这样的特点。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或悲或喜,都只是暂时的心情,而更为恒久的心境则是平静。全诗描写了一派清新幽静之景,十分生动。读者分明可以感到作者内心的平静、凝润和恬淡。而细细品来,“人闲”所以可以细致入微地观察到“桂花落”,“夜静”所以显得“春山空”,可以看到月破云而出,鸟因惊而鸣。耳目随自然变化而动,异常聪、明,而心却进入一种宁静恬淡、近乎永恒的境界。这就是一种禅境。再如,在《鹿柴》中,作者写道: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可以说,作者内心之虚静统御全诗。唯其虚静,故可听到隐约的人语响动;唯其虚静,可以有耐心看着自然环境的变化,看到阳光移入深林,看到阳光像以前一样,又照在青苔之上。不知作者已然观察了多久,看到金黄的阳光照到青苔,时光静美,仿佛凝固而近乎永恒。此心此静,相融为一,这样的意境岂不正是禅境?

这里权且举此两例,后面还会分析其他诗句。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王维诗的禅境,大致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以寂静为魂魄。其中既包含作者的心境安静、恬淡,也包括诗中景象自身的宁静。景物的宁静归根结底是作者心境的体现。

其次,物我合一,以身为物,以物为身。周围事物的一动一静都在“我”的眼中、耳中,而“我”竟不知在于何处,仿佛周围一切都是“我”心的写照,而“我”心虚静,与物同化。

第三,寓静于动,生机盎然。虽然寂静,但一切都是动的;虽一切都是动的,但整个意境仍然是静的。譬如“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动一静之间,在宁静之外,平添了许多生机。是亦可谓“禅趣”。

二、白描手法与诗歌“禅境”塑造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王维在塑造这种“禅”的意境的时候,没有使用华丽的修辞,没有进行过多的烘托和渲染,仅仅是将其所见所闻(可能是现实的也可能是虚构的),通过朴素而简练的语言叙述出来,禅境便油然而生。这种手法称为白描。

虽然文学上使用“白描”一词较晚,但白描手法却历来受到诗人的青睐。关于白描的妙处,清代著名学者赵翼在评价查慎行的诗时就精当地指出:“此种眼前琐事,随手写来,不使一典,不著一词,而情味悠然,低徊不尽,较之运古炼句者更进矣。”③白描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④,它是对客观状况最简单的描述,甚至是一系列指示某种情况的最简单的文字符号的组合。因此,白描至少有以下两个特点:

首先,人们对组成句子的这些简单文字符号在认知上有着高度的共识。笔者暂称其为“意象的公认性”。譬如,“桂花”“月出”“青苔”“鸟鸣”,种种意象皆人所常见,在人们心目中都已生成了比较稳定的形象或者感觉。再如夕阳,更是每个人都會在脑海里形成一个圆圆的、红色的映像,不言形状和颜色,而颜色形状自在其中。

其次,白描的句子中,单组文字符号(词语)所承载的作者主观情感比较有限,笔者将其称作“意象的客观性”。当然,也有些常用到的白描词汇因为常被表达类似情感的诗歌使用而被与某种情感牢固地联系在一起。譬如夕阳,有“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之凄惨,也可能承载“夕阳无限好”的喜爱与惋惜交加之情感,也可能是“一道残阳铺水中”的喜悦。至于那些中性的词语,所含有的主观情感就显得更少了。

从王维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白描手法的特点与禅境之间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

(一)白描的文辞质朴简约与禅意相通 从形式上来说,白描没有过多的渲染,叙事也没有过多的铺陈,只就眼前之景,耳中之声一五一十写出来。而“禅”的追求就是透过事物纷繁复杂的表象,去参悟表象背后那稳定的、永恒的东西,故其致力避免五声、五香、五色、五味等纷繁表象之干扰,崇尚朴素与本质。因此,白描手法在外观上就颇得禅意。

(二)白描意象的公认性,使得文辞简明而意蕴无穷,适于禅意的表达 白描的句子,每个元素都是极简单的文字符号,人们对其含义的认知有高度的共识。这样一来,对于作者运用白描手法写成的句子,读者能够比较准确地在脑海中形成作者在字句上所载明的意象,进而组合成意境。譬如,“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读者尽可以将自己代入到情境中,想象自己站在柴门之外,在晚风之中听着蝉鸣,反而不觉得聒噪。因此,诗句不仅明白晓畅,更是容易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表达效果。

(三)白描意象的客观性与禅境背后的“无意之意”的特点高度一致 禅境本身体现为一种宁静的状态,一种“定而生慧”的境界。宁静的状态下,人摒弃了杂念,更加亲近自然,就会耳愈聪目愈明。对于周围环境的变化,感知力就会增强——这是一种以“无意”为意的心境。⑤而白描的第二个特点,刚好就是句子的元素包含的主观情感最为有限。所以,作者在描写周围环境的时候,只需客观陈述其变化或者状态,就能传达自己内心的状态。“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没有一个字是用来渲染的,就是雨中,听见山果落的声音,独坐在灯下,听到草虫鸣叫。然而,人如果内心不宁静,如何感知雨中山果的零落;如果内心十分欢喜或者忧伤,又如何从容道出草虫鸣叫?这就是所谓的“无我之境”。否则,或许作者早已像岳飞那样,指责“昨夜寒蛩不住鸣”了,由“无我之境”变成“有我之境”了。

综上,笔者认为白描是诗歌塑造禅境的绝佳手法。

三、“察变取动”——王维诗塑造禅境选取意象的原则

如上所述,白描是塑造禅境的绝佳手法,但其所能塑造的又不止禅境一种意境。例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就通篇运用了白描的写作手法。在作者的眼中,看到的是枯藤、老树和昏鸦,古道、西风和瘦马,夕阳西下,但是在此场景中,未必没有未枯之藤,未必没有未老之树,未必没有喜鹊。之所以看到的只是那些萧条的景象,在于作者心情低沉,以“我”来观物,属于“有我之境”,因而虽然运用到了白描,但是塑造出来的并非禅境。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经过作者有意识地朝着伤感沉重的方向选取元素(意象),这样元素与元素之间实际上产生了一种相互烘托的效果,从而使得感情更加突出。心有所动,而物象随之。可见,虽然白描与禅境相通,但是通过白描塑造禅境时务必对意象的选取十分留意。

王维的诗句,在选取意象的时候自然也会有意识地进行筛选,但是由于心境的平和,所选择的意象就没有过多的悲或喜的倾向,从而句子整体的意境也显得平和宁静。物有所动,则心随之。

接下来笔者重点分析王维的几个句子,看看王维是怎样运用白描的方法塑造出禅境的,其选取意象的原则是什么。王维在《终南别业》中写道: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能够走到水穷尽的地方,能够坐着看那白云生起,必定心中无所牵挂,宁静而恬淡,可以寄心于自然;偶然碰到“林叟”,可以谈笑起来忘却时间,有说不完的话。这里没有了官与民地位上的区别,没有了世俗杂务的纠缠,自由自在,宁静之中而有喜悦。字字写实(尽管可能是想象中的实际),可谓白描;而句中的“水穷”“云起”“林叟”“谈笑”等元素,作者只需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提,不必详述,我们就可以大致想见其情形,因而情意之真,跃然纸上。

我们更加深入地分析一下,可以看到,作者行到的是水“穷”处,坐看的是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全部蕴含着一种“变”在其中:水从有到无,云从无到有,从无人到遇见老叟,从一个人独处到谈笑。

笔者认为正是这种对“变”的捕捉,是使白描塑造禅境更加成功的关键所在。白描选择意境不在于意象本身是多么宁静,而是于不变之中看到变,事物细微的变化,如从有到无,从无到有,其色声味触刚好为“我”所捕捉到,此刻“我”心必然是虚静的,是没有杂念的。作者只消将自己所察觉的这些事物及其变化平平地道出,其心境就可以自然地从句子中流露出来。

我们再分析以下几个句子: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最后的“明月来相照”一句,将作者的那种宁静而怡然自得的心境生动得近乎精确地传达给读者。“明月”“相照”,俱是据实直说,但是“来”“相照”却似乎是“明月”有意,而“明月”“来”“相照”必是有一个由不来到来(渐渐生起),由不照到相照(由暗到明)过程的,这个变化过程时间比较久,不易察觉,而作者却仿佛亲眼见到了明月来的过程,这个变化的捕捉,只有一颗宁静闲适之心才可做到。再如: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作者讲芙蓉花“纷纷开且落”,看似十分理性,毫无感情色彩,以自然之眼观自然之物的变化,开而又落,表现了在寂静无人的环境下,自己平静又略杂一丝寂寥的心境,十分传神。因此“发”和“开且落”也构成了本诗白描的精髓所在。

类似的还有《鸟鸣涧》,也是运用白描的手法,其选取意象基本遵循了前面所讲的察“变”的原则。这里就不再赘述。

许多人在分析王维山水田园诗的禅境时,往往用到“以动衬静”来概括。⑥然而这个说法似乎并没能揭示王维写“动”的本质。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王维运用白描所写的正是自身所处环境的一种变化,这种变化是客观的、细微的。写动是因为有动,虽然本质上环境是静的,动可以衬托静,但是静本身也是一种表象,无论写动还是写静,本质上都是在表现诗人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正因为一事一物的变化均在“我”心中,而“我”心化入周围万物之中,所以写动纯是因为有动,而不是为了衬托静而刻意挑选动的意象。在这里,静本身不是写作目的。

这种细微的差别正是“禅境”与普通的宁静、寂静的意境的区别所在。所以,笔者将这种选取意象的原则称为“察变取动”的原则,避免使用“以动写静”“以动衬静”的说法。

王维诗禅境塑造的成功,与白描手法的娴熟运用是分不开。而在运用白描手法的时候,选取意象则遵循了“察变取动”的原则。这样的句子才会有空灵、虚静而富有生气,更加生动传神。

四、结语

写作手法本身所具有的特点往往与某种情感本身的特点有着一定的相通之处。经过仔细的分析之后,我们可能会发现某种手法在表达某种情感的时候有着其特别的优势。白描手法正是基于其特性,与禅境具有内在的联系,而成为诗歌塑造禅境的绝佳手法。可能正因为如此,王维才如此青睐该手法。

① 李泽厚:《禅意盎然》,《走我自己的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12月版,第391—392页。

②⑤ 杨矗:《王维的禅境与意境理论》,《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3期。

③ (清)赵翼:《查初白诗》,《瓯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3年第1版,第161頁。

④ 鲁迅:《作文秘诀》,《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631页。

⑥ 杨璐瑶:《诗境禅意融山水——论王维山水诗中的意境与禅趣》,载于《世纪桥》2012年第7期。

参考文献:

[1]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 董乃斌.王维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6.

[3] 杨矗.王维的禅境与意境理论[J].文艺理论研究,2007(3).

[4] 杨璐瑶.诗境禅意融山水——论王维山水诗中的意境与禅趣》[J].世纪桥,2012(7).

作 者:王希萌,辽宁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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