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东西方文学作品中,常常投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情节,有着相似的欲望内驱力的本源,常常在我们引以为豪的文明世界中展现出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本身。无论是王尔德那部以《圣经》取材的歌剧《莎乐美》,还是中国现代“新感觉派”的翘楚施蛰存先生的《石秀》都以一种唯美主义的外衣成功窥探到了人物最本质的内心:冲动和可怕的覆灭性本质。
关键词:石秀 莎乐美 精神分析
一、唯美主义思潮影响下的新感觉派
20世纪20到30年代之间,当中国第一次从日本引进现代主义小说流派时就选择了“新感觉派”。因为“新感觉派”恰好弥补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对人物内心世界探索的缺失。而施蛰存先生的一系列作品,包括《将军低头》《石秀》《鸠摩罗什》等正是以感性认识论作为出发点,成功地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运用到文学中去,使中国的“新感觉派”小说得以成为中国最具现代意义的小说流派。
我们知道,在“五四”之初,倡导的是“人的文学”,并以此为标准检视旧文学,发现和批判其中“非人”的一面。但是随着文学革命的不断深入,周作人也渐渐否定了自己早年的绝对性论述。中国文人在几千年文官体制中形成的意识形态观念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并且也是不应当武断地“一刀切”否定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精英启蒙者,更需要的是用现代人的角度去重新诠释和解读古典文学作品。在这里,施蛰存的一系列尝试显得尤为可贵。
如果从施蛰存小说《石秀》入手,我们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发现了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两者一个是描写东方男性在强烈的力比多支配下内心变态欲望的煎熬,另一个是从《圣经》中截取莎乐美公主代表西方女性在强烈的力比多的支配下内心变态欲望的焦灼。殊途同归的是,两位主人公都在欲望的火海中由爱生恨,最后产生杀死对方的变态心理。在文本中石秀看着潘巧云和迎儿的尸体产生强烈的快感,莎乐美则亲吻着圣徒约翰的头颅在她最爱的月光中翩翩起舞。
在这两篇作品中,我们发现这是一个由生命中两种背驰的力的冲突来构成的世界,而这两种力中有一种始终不变的内驱力就是力比多,而这就是施蛰存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现代性”因素。以《石秀》为例,施蛰存在文中运用了大量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方法,剖析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将一个《水浒传》中非常简短的小故事扩展为一篇充满内心冲突的混合着大量潜意识分析的现代性小说,这种尝试无疑是施蛰存先生对汉语小说与心理学原理相结合而做出的伟大探索。
施蛰存的这篇《石秀》超越了《水浒传》中的现实主义手法,试着从心理分析的角度为我们解答“石秀为什么一定要杀潘巧云”。《水浒传》小说中石秀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务令杨雄深有以信其如冰如玉而后已”(《水浒传》),但金圣叹在评析《水浒传》时也分明感到,仅仅这样一句话并不足以解释石秀的心理,石秀到底为什么会“有此一种 刻狠毒之恶物”的感觉呢?这就要从人物的内心去发掘了。我们需要从人性的角度,更具体地从性心理的角度去解释石秀的行为。施蟄存晚年曾说,他对自己的小说最满意的是《石秀》这篇,“因为这篇小说写得最完整。我一点没有改变《水浒传》中石秀故事的结构,却给了它新的解释。施耐庵提供了故事,金圣叹看出了毛病,我解决了这个问题。”这句话真是切中要领。
二、《石秀》与《莎乐美》中的恋尸癖因素
王尔德的歌剧《莎乐美》虽然是采用了《圣经》中莎乐美故事框架,但是作者彻底改变了故事的原意,融入了作者自己的唯美主义叙事手法,表达“爱”与“罪”的理念。莎乐美的身世可怜,生母与希律王有着叔嫂的不伦之恋,作为继父的希律王同时又觊觎着她的美貌,这都对莎乐美在成长过程中的心理有着极大的影响。母亲的改嫁,继父的荒淫,这种家庭背景自然会让幼小的她产生想要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理想父亲形象,并且被这种“父亲”形象的人物所爱护的本能。这也就是会形成心理学上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产生在女孩身上的恋父情结则叫作“伊赖克特拉情结”。
在弗洛伊德看来,这就是人在性本能得不到满足时,产生的一种压抑状态,会出现性变态、性倒错的反常现象。同时这种现象为:“力比多抑制要消除这种抑制现象,就要发泄,或者是转移。转移的一方面是做梦,即在梦中实现本能欲望的满足。另一方面就是升华,即从事发明创造或艺术活动。”莎乐美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才会被不畏强权、正义凛然的圣徒约翰所吸引。莎乐美在强烈的力比多驱使下勇敢地跟圣徒约翰表明心迹,但是却被冷酷地拒绝。在挫折中莎乐美产生了一种更加强烈的占有欲,她的渴望,不惜以毁灭为代价,这是一种恋父情结被压抑后导致的性变态心理。同时这种力比多的驱动在石秀身上燃烧得更为激烈,表现出人性中复杂的一面。
同时不论是在王尔德笔下,还是在施蛰存笔下,作品的气氛都被一种唯美的风格所笼罩。施蛰存恐怕是新感觉派作家中最具有唯美主义情绪的一个。他早年的小说集《上元灯》中就充满了浪漫唯美的怀旧情调,通过对往昔远离都市的乡镇生活的感怀,营造出一种古典伤感的氛围。到了小说集《将军的头》中,这种对变态美的表达就更加明显。《石秀》中石秀爱上了潘巧云,但由于和杨雄的兄弟之情而不能实现,于是对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的私情既嫉妒又仇恨,最终教杨雄用计骗潘巧云主仆上翠屏山,演出了一场血腥虐杀的画面。当杨雄操刀向前时,他对潘巧云“多情地看着”,每剜一刀,就“觉得一阵爽快”。这种以对象的毁灭为代价满足自己爱的欲望的表达方式与莎乐美如出一辙。唯美主义追求的不但是感官刺激和肉欲享乐,还强调灵与肉的合一。《莎乐美》是要表现肉体的美,但这肉体仍是精神的,脱去常人之所谓肉体。莎乐美在剧中这样告白:
“唉!你总不许我亲你的嘴,约翰。
好!现在我可要亲它了。”{1}
但是当莎乐美真的亲吻了圣徒约翰的嘴唇时,她又说,“这是血的味道吗?不,这是爱的滋味。”美国哲学家威尔赖特说,“原型性象征”“血”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感和自相矛盾的性质。它的完整语义范围既是包含着善的因素又包含着恶的因素。因此这些嗜血嗜杀的渴望实际上源自人物自身的潜意识。这也揭示了巴比伦神庙中神对莎乐美的谕示,世界上只有两种感情能把人永恒地链接在一起,要么是爱,要么是恨,如果他不能爱你,就让他恨你吧。
三、结语
弗洛伊德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对意识与潜意识的界定。在一个我们能够感知到的意识之外,存在着大量的无法预测的、无法感知的潜意识状态。人们很多看似荒谬的行为背后其实都是一种潜意识的能量在驱使,而这恰恰是人类所有隐藏在灵魂深处最不堪的一面,这种隐藏往往是不自知的,但同时又经常在人的行为中表现出来。就像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两位主人公:石秀和莎樂美,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正好契合了恋尸癖的性变态心理。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所爱的人的尸体中看见了“美“。难怪神学家曾经愤怒地说,“不仅生命之树已经被”吊在死木头的死尸的恋尸癖的象征所取代,而且父权制本身成了整个星球流行的宗教,而它的基本教训就是恋尸癖。这种集体无意识往往不仅出现在基督教背景的西方世界,遥远的东方也大量存在着,这又是否就是人类祖先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呢。在历史长河的源头,人类的祖先从野蛮步入文明,但是蛮荒时代的习惯和本性——比如对火的崇拜、对蛇的惧怕、嗜血嗜杀的本性和恋尸癖,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融入人类的基因而用一种集体无意识代代相传。
因此回到文学作品中我们发现,无论是莎乐美还是石秀,“一切欲求的基础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2}而这种痛苦的根源早就已经深深地植入先民的潜意识中,在某一时刻成为集体无意识的滥觞。
{1} [英]奥斯卡·王尔德著,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英译,田汉中译:《莎乐美》,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8年版。
{2} [德]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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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英]王尔德著,杨烈译.王尔德全集[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
[6] 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修订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7] 杜小真编选.福柯集[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8]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9] 胡健.福柯的几个基本概念[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教育科学),2003(2).
[10] 潘晓生.精神的丧失与欲望的舞蹈——对当前文学作品中知识分子形象的批判[J].济南大学学报,2006(4).
[11] Henry Havelock Ellis.Sexual psychology.1999(4).
作 者:王雨萌,北京语言大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