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对骈文态度的演变及原因初探

2017-03-24 14:29刘畅
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桐城派骈文

摘 要:桐城派是清代最有影响的古文流派,其影响从清前期一直延续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作为一个古文流派,桐城派对骈文的态度却是逐渐开放与包容的,从最初的否定发展到接受再到创作上的骈散合一,桐城派的很多作家都对骈文的发展和骈散的融合做出了很大的努力,究其原因与清代的文化背景和学术氛围有密切关系。

关键词:桐城派 骈文 骈散合一

桐城派是清代延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古文流派,它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成就不仅在于其不斷完善的古文理论和与时俱进的古文创作,还在于其开放性和包容性。桐城派主要作家从一开始对骈文的轻视和否定逐渐转变为合骈散为一,使骈文和散文相互补充,各取所长,不仅适应了乾嘉时期骈文复兴的思潮,而且为古文创作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也为桐城派的发展打开了新的格局。

一、“桐城三祖”——从否定到接受

“桐城三祖”——方苞、刘大 、姚鼐是桐城派的开创者和奠基人,虽然桐城派在姚鼐时才正式形成,但这三个人都为桐城派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和实践基础。

方苞是“桐城三祖”中对骈文态度最为轻视的一位,翻遍《方苞集》可以发现方苞自己没有骈文创作,也没有与骈文相关的理论和批评。方苞认为古文创作要讲求“义法”和雅洁,行文要简洁、质朴,摒除繁缛之风。方苞自己的创作中也少有骈俪的成分,“质而不芜者为古文”{1},所以方苞认为:“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2}像六朝人常用的华丽词藻、骈俪句式、格律声色等都不可以写入古文中。正是因为这样的思想和理论,方苞在提到骈文时表现出了极为轻视的态度,从苏 元辑录的《方苞年谱》中可以找到这样的记载:“(方苞)尝语人曰:‘文所以佳者,以无肤语支字,故六经尚矣。古文犹近之,至于四六、时文、诗赋,则俱有墙壁窠臼,按其格式,填词而已。以言乎文,固甚远矣。”{3}在方苞看来,骈文、时文、诗赋都已不算文学创作了,只是按照已有的模板、格式填词而已。方苞对骈体文的否定与轻视是十分明显且坚决的。

作为方苞门生的刘大 对骈文的态度较其老师要缓和得多,虽然他仍没有骈文创作也没有相关批评,但他已不排斥排比、骈俪、藻饰等骈文的典型特征了,并在自己的创作中多加应用。对于文章的华丽词藻问题,刘大 做了辩证的分析:“文贵华。华正与朴相表里,以其华美,故可贵重。所恶于华者,恐其近俗耳……昔人谓:‘不著脂粉而清真刻峭者,梅圣俞之诗也;不著脂粉而精彩浓丽,自《左传》《庄子》《史记》而外,其妙不传。此知文之言。天下之势,日趋于文而不能自已。上古文字简质。周尚文,而周公、孔子之文最盛。其后传为左氏,为屈原,为宋玉,为司马相如,盛极矣。盛极则孽衰,流弊遂为六朝;六朝之靡弱,屈宋之盛肇之也。”{4}文采华丽是作文的一大前提,并且由简到繁是古文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像六朝文一样过分追求华美而走向靡弱,就会使文章俗气,充满脂粉味,刘大 所推崇的是像梅尧臣的诗,《左传》《庄子》《史记》这样的文,清疏爽直而又不失华美。刘大 认为骈文的排比、偶俪、藻饰只有运用恰当才不失为文章的一大亮点。

刘大 在创作上其文章的骈俪性质也是远超方苞的。在《游黄山记》中对云雾的描写颇具骈文特色:“其(黄山诸峰)依冈而横者如岸,其冒树而拔者如樯,其因风而时高时下如浪,人在峰巅,如乘槎而浮于海上。已而轻风骤 ,云气迸驳,石出山高,岛屿耸峙。向之所见,如幻如泡,一謦 之间,不知其消归何有,此所谓铺海之云也。夫黄山者,仙灵之宅,云雾之都,举足而峦壑移焉,瞬目而阴晴异焉。”{5}这段话字句、音节抑扬顿挫,“其依冈而横者如岸,其冒树而拔者如樯,其因风而时高时下如浪”,字句工整,似对仗又如排比,而“已而轻风骤 ,云气迸驳,石出山高,岛屿耸峙。向之所见,如幻如泡,一謦 之间,不知其消归何有”,骈散合一,工整与参差兼用,“举足而峦壑移焉,瞬目而阴晴异焉”,更是标准的对仗。刘大 的创作文采斐然,学术态度平和,在他这里骈文的诸多特点已被接纳吸收进其古文创作中,骈散已出现融合的趋势。

姚鼐对骈文也是持接受态度的,在《陶山四书义序》中,姚鼐指出文章的好坏是由作者的才华决定的,与文章的文体没有关系:“论文之高卑以才也,而不以其体。”{6}姚鼐认为文体之间没有尊卑之分,文章的好坏由作者的才华高低决定:“古人文章之体非一类,其瑰玮奇丽之振发,亦不可谓其尽出于无意也;然要是才力气势驱使之所必至,非勉力而为之也。”{7}姚鼐虽没有像刘大 一样明确肯定骈偶、采藻,并且他的作品中骈俪成分也没有刘大 多,但从姚鼐的文体无差别论中,还是可以窥见姚鼐宽容和开放的文学态度。

二、姚门弟子——继续探索,骈散合一

姚门四大弟子中,对骈文认识比较深刻、贡献比较大的要数刘开和梅曾亮了。

刘开是姚门弟子中最早关注骈文也是理论创作成就最高的一位,著有骈文两卷。在《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文》一文中集中反映了他对骈散的态度,首先他指出当时骈文家与古文家相互攻讦的情景:“世儒执墟曲之见,腾 井之波。宗散者鄙俪词为俳优,宗骈者以单行为薄弱。是犹恩甲而仇乙,是夏而非冬也。”{8}然后他针对这种“是夏而非冬”的现象提出自己的观点:“夫文辞一术,体虽百变,道本同源,经纬错以成文,玄黄合而为采。故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途而合辙……故骈中无散,则气雍而难疏;散中无骈,则辞孤而易瘠。两者但可相成,不能偏废。”{9}刘开认为骈文与散文与其“争流”,不如“合辙”,并且他认为俪句和散句都是文章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少了任何一方都会使文章失色,所以刘开认为骈散两者是“但可相成,不能偏废”的。

梅曾亮也是姚门中对骈文比较有研究的一位,同样有骈文两卷传世。梅曾亮对骈文的态度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梅曾亮少时十分喜爱骈体文,后来才“弃骈体不作”。梅曾亮“弃骈体不作”是因为拜入姚门,受到师兄管同的影响,由骈入散,转向古文创作。梅曾亮在《管异之文集后》中记录了他与管同争辩并被说服的过程:

曾亮少好骈体文,异之曰:“人有哀乐,面也;今以玉冠之,虽美,失其面矣。此骈体之失也。”余曰:“诚有是,然《哀江南赋》《报杨遵彦书》,其意固不快耶?而贱之也?”异之曰:“彼其意固有限。使有孟、荀、庄周、司马迁之意,来如云兴,聚如车屯,则虽百徐庾之词,不足以尽其一意。”余遂稍学为古文词。异之不尽善也,曰:“子之文病杂,一篇之中数骈体互见,武其冠,儒其衣,非全人也。”余自信不如信异之深,得一言为数日忧喜。{10}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管同看好的是纯粹的散形单句的古文,他也是这样来引导梅曾亮学习古文的,所以梅曾亮有一段时期受其影响十分不看好骈文:“某少好喜骈体文,近始觉班、马、韩、柳之文可贵。盖骈体之文如俳优登场,非丝竹金鼓佐之,则手足无措。其周旋揖让,非可观,然以之酬接,则非人情也。”{11}但经过多年创作摸索和转益多师,梅曾亮最终还是发现“文贵者,辞达耳。苟叙事明,述意畅,则单行与排偶一也”{12},散形还是排偶都只是形式而已。所以最后梅曾亮选择走上骈散合一的创作道路,尤其在景物描摹上善于运用骈偶、铺排的手法。如《通河泛舟记》:“樯帆始移,旷若天外,波云水鸥,万景毕纳。自二闸至三闸,不三四里,而茶村酒舍,断续葭苇之中。舟人缓桡安波,悠然无穷,攀林而休,披草而坐,舟步相代,穷日乃返。”{13}文章以四字句为主,随意点染,句式近骈,而描写详尽,铺采 文。骈俪之句描摹物态人情极尽工巧瑰丽之美。

姚门高足中虽然还有像管同一样坚决反对骈文的作家,但很多作者已经接受了古文与骈文无尊卑之分这个观点,并努力实践骈散合一的古文创作。桐城派是清代最大的古文流派,但从先驱到后学,对骈文采取越来越宽容的态度,骈散合一已成为桐城派多数作家共同的理论主张和创作追求,这或许也是桐城派能延续二百余年,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吧。

三、原因初探

桐城派以古文名家主张“义法”,讲究“义理、考据、词章”,在有清一代影响深远。通过对桐城派主要作家对骈体文态度的梳理,可以发现,总体趋势是由否定到认可接受再到主动吸纳与古文合一。这种态度的转变与当时的文化背景和学术氛围有密切联系。

清初,总体来说,是骈体文不被接受的时期。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首先,清初遗民,面对国破家亡的惨痛局面,总结明亡的教训,认为明末复社后期卷入党争是明亡的原因之一,故对复社所推崇的六朝骈文自然是大加排斥的。其次,明末清初的士人们要么积极参加抗清斗争,要么归隐山林消极避世,要么归顺清廷,但内心依然颇为挣扎,所以他们都无暇、无心作雕章琢句、炫耀才学的骈体文。再次,清初有一股反对宋明理学空谈心性,倡导经世致用的思潮,再加上当时流行的颜李学说更将实用主义推向了高潮,人们更关注的是古文的载道传道、经世致用之能,而采藻缤纷、骈俪藻饰的骈体文因缺乏实用性而被人们漠视。复次,受实用主义之风的影响,康熙皇帝曾明言反对排偶之文:“文章贵于简当,可施诸日月。用章奏之类,亦须详明简要。明朝典故,朕所悉知,知其奏疏多用排偶芜词,甚或一二千言,每日积满几案,人主讵能尽览?”{14}皇帝当先反对骈偶自然对文风影响很大。在这样的时代风气和文化背景下,骈文自然很难发展起来。更重要的是,清初顺治、康熙和雍正期间,古文与时文划界而立。在理论话语中,它们或疆域分明,或泯灭界限,共同构成了文章学的主体。文集序跋和书、论中,时时可见对两者关系或者文体特征的论述,{15}而骈体文处于弱势地位,很难进入主流话语体系,处于被忽略、被遗忘的位置。

乾嘉时期是骈文的中兴时期,受此影响,从姚鼐开始骈文逐步为桐城派所接受,并逐渐形成骈散合一的文风。乾嘉道时期考据学兴盛,汉学家代有人出,汉学家重视音韵、训诂、考据,重视学问、用典,而古文不适合过多地用典,炫耀学问,所以以用典、铺陈为主要特征的骈文成为汉学家的宠儿,乾嘉汉学家也大多为骈文家。

乾嘉道时期骈文中兴,无论骈文作品还是骈文理论都迎来了辉煌时期。乾嘉道时期涌现出了许多骈文大家,“清代作者,渐有追踪徐庾、远溯汉魏之势,而究其所作,亦未必能陵轹唐宋。要之起衰振弊,能以骈文之真面目示人,则清代作者之贡献,殆足以跨越元明矣”{16}。

清代骈文的复兴不但表现为骈文作家的涌现,骈文创作成就的辉煌,而且表现为骈文理论的自觉与发达,尤其是骈散合一这一点,是清代骈文复兴进入乾嘉以后日趋明显的一大现象。李兆洛的《骈体文钞》是清代骈文复兴时期引领思潮、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李兆洛的《骈体文钞》选录了很多骈散交融的散文作品,如贾谊的《过秦论》、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诸葛亮的《出师表》,给当时骈散合一的文风以积极推动作用。李兆洛在《骈体文钞序》中阐述了自己的骈散合一论:“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既歧奇与偶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与唐与宋为三……文之体,至六代而其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17}《骈体文钞》选文自戰国到隋,展现了文章发展的轨迹,认为文章分古文与骈文,分奇偶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文章同出“一源”,从理论上肯定骈散合一。

正是因为乾嘉道时期骈文中兴,作品和理论繁盛,并且走向骈散合一。古文领域,桐城派也受到这股思潮的影响,像刘开、梅曾亮以及后来的曾国藩都受到影响,骈散合一成为骈文家和古文家共同的追求。

{1}{2}{3} 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12页,第890页,第890页。

{4}{5} 刘大 著,吴孟复标点:《刘大 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9页,第286页。

{6}{7} 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70页,第289页。

{8}{9} 刘开:《刘孟涂集》,桂超万撰:《续修四库全书(151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26页,第426页。

{10}{11}{12}{13} 梅曾亮著,彭国忠、胡晓明校点:《柏枧山房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9页,第20—21页,第110—111页,第244—245页。

{14} 马齐等编:《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华文书局1970年版,第1530页。

{15} 吕双伟:《论桐城派对骈文的态度》,《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16} 刘麟生:《中国骈文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24页。

{17} 李兆洛:《骈体文钞序》,桂超万撰:《续修四库全书(149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7页。

作 者:刘畅,山东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在读博士,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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