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时
我失眠了。
泛着幽光的吊灯纹丝不动地悬在天花板上,窗外的月色艰难地穿过厚厚的窗帘,趴在衣柜顶上,气喘吁吁。我的脑袋被枕头捂得热烘烘的。因白天和同桌闹了矛盾,现在很想写封信告诉她真心话,但如果熬夜的话睡眠就不够了……况且明天还有一场重要的考试。要是能给我些额外的时间就好了……
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手表。哦,已经是深夜2点半了。秒针嘀嘀嗒嗒,一丝不苟地旋转着,每挪动一步都分外吃力,仿佛下一秒它就会驻足喘息。
秒针缓缓移向数字“12”。很快就要到2点35分了。
我百无聊赖地盯着它。
秒针栖息在数字12上,不再挪动一步。
什么?表坏了吗?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我迅速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抬眼望向悬在墙上的钟表。
我怔住了,时间停在了2点35分。
我不是在做梦吧?不可能,我清醒着呢……我向窗外望去,外面黑黢黢的,一片死寂。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我裹上外套,大胆地走出家门。
路上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我一边走,一边疑惑:这不寻常的时刻,应该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才对。转过拐角时,一簇暖黄色灯光使我猛地刹住脚步。
“噢!”我说。
“噢。”对方说。这是个身着驼色风衣的年轻小伙子,手里拿着的台灯,映亮了他怀里揣着的笔记本和钢笔,还有一片落叶。一双镜片后面的眼睛正瞪圆了看着我。
“很高兴遇见你。你是打算去秘密基地吗?”他把台灯搁在地上,开始在枫叶上写字:“落寞的……凋零……一个人的生活……”
“什么秘密基地?”我打断了他的呢喃。对方抬起头,镜片闪闪发光:“哈,又来一个。没办法,谁让我这么热心呢!”他猛地站起来,抱紧手里的东西:“跟我走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紧紧地跟着他。
“如果在每天的深夜2点35分你还清醒着,并且希望得到额外的时间做想做的事,那么你将拥有第25小时——像现在这样,已经过去8分钟了。”
“什么?第25小时?”我失声叫嚷起来。他捂住耳朵,继续摇头晃脑地讲述:“所有沉睡的人此刻的生命都是静止的,也就是说这天你比别人多活了一小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一般会聚集在‘25小时秘密基地’里,因为没人会愿意待在一片死寂之中。现在,我们正前往最近的一个,离这儿不远……”
“哈!那我岂不是可以拿这多余的一小时干自己喜欢的事?”我的脑海中充满了美食、音乐、明星……
“注意!不是多余的一小时,而是从你有限的生命中抽出的时间。”
我好奇地问:“那你在街上晃悠什么?”
“唉,作为一位孤独又不平凡的诗人,我的文思只在夜深人静时喷涌,祭奠逝去的昨天,描摹他人的剪影,将一缕缕悲喜编织成行……”
“咳,打住打住!你能说得通俗一点儿吗?”
“艳阳高照时,生活被庸碌琐事困扰,面孔渐渐裹上伪装。唯有清欢一刻,才能用纸笔窥探真实的自己……”
“平时太忙,用这一个小时写诗是吧?”我面无表情地总结。
“嗯,差不多啦……我们到了。”他在一盏路灯前停下脚步。路灯旁只有一个窨井而已,我无比期待地看着他。他伸手拔起路灯——像拔野菜那样轻松,然后对准窨井盖捅了下去。
“哇,”我望着黑咕隆咚的无底洞,“这个厉害了……”
“走吧。”诗人淡定地把路灯插回原地,像跳台阶一样哼着歌跳了下去。我干咳了两声,瞅瞅四周,也跟着跳了下去。
奇怪的是,并没有袭来预料中冷飕飕的风,脚尖很快就触及了地面。四周一片混沌,一栋被小灯泡点缀的小木屋,笼罩在温暖的光芒里。屋檐上悬挂的泡沫雪花静静摇曳,我伸手触碰,换来指尖银光点点。诗人推开木门,暖浪扑面涌来。
“嘿,这地方不错。”我感慨,但马上住了口——屋里少有人言语,大家都在成排的小木桌旁干自己的事。“咦?怎么是杨同学?”我惊喜地在人群中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杨同学从厚厚的历史书中抬起头来:“是你呀,明天就要考试了,我想抽一个小时来复习。你也知道25小时的秘密?”“嗯,我刚知道。你每天都来吗?”“我只在大考前会来复习,可别告诉别人。第25小时真帮了我大忙,总有十几分是我在这段时间赚到的呢。”杨同学满足地笑笑,继续把头埋进书里。
我欢喜地环顾四周,发现一位躺在躺椅上戴着耳机打鼾的先生。“还可以来这里睡觉?”我忍不住问。诗人把手指竖在唇前,压低嗓音:“我认得他。这位先生每天都来秘密基地,因为平时事务繁忙,睡眠不足,而且也没有放松心情的休闲时刻,所以第25小时正好帮了他的忙。”这样啊,看来大家都很享受第25小时。
“哇,哪来的香味?”凭借灵敏的嗅觉,我惊喜地在角落发现一位姿态悠闲的年轻女子,面前是浓醇的咖啡、精致的西点、漂亮的英文杂志……“简直是顶级享受!”我羡慕得两眼发光。对方优雅地递给我一个泡芙:“今天是深夜茶会,明天可能是红酒电影、玫瑰花浴。第25小时就是拿来享受的。”
太好了,有了第25小时,我就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给同桌写封道歉信,写一段有感而发的日记,温习一下明天的考试内容,打个盹儿补充精力,还可以偷偷上一下网。生活将变得更加从容不迫,富有情趣……我美滋滋地想着,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幸运的事怎么就降临到到我身上了呢!”
“嗨,你果然还是来了。”诗人拍拍旁边小伙子的肩膀。后者脸色蜡黄面部干瘪,眼皮重重地耷拉下来,青筋暴突的手。紧攥着屏幕绚丽的手机。他抬起呆滞的眼睛看了诗人一眼,哼唧了一声,继续着魔般地把脸贴近手机屏幕。我不禁后退了一步,扯住诗人的衣角:“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是一个高一的学生,每天都会来这里打一盘游戏。”诗人快活的脸上不免显露出沉重,“事实上,他在6岁时就发现了第25小时的秘密。”
“太可怕了……”我难以置信地捂住嘴。或许第25小时的存在并非天赐的礼物,至少对这个少年来说不是……
“唉,别管他了……”诗人把我拉到一位疯狂挥舞画笔的少女身边,“嗨,凯茜,最近还好吗?”“很好。还剩37分钟28秒。”少女飞快地回应,画笔却不曾停下。我发现戴在她腕上闪着荧光的手表很别致,一根可能是“毫秒针”的细针在迅速旋转。还真是争分夺秒啊。
少女勾线、调墨的动作十分娴熟,一幅精致的水彩画将要绘制完成。我惊异地发现她旁边已经摊了一张墨迹未干的成品。我不禁赞叹:“姐姐真是画得又快又好。”
“谢谢。还剩34分15秒。”她迅速回应。
我欲言又止,不敢再打扰全神贯注的少女。浪费别人的时间可不好。我只得把困惑的目光投向诗人。他耸耸肩:“凯茜今年上高三啦,每天都在用第25小时画画,因为那是她的梦想。你也知道,高考对她来说很重要,家长和老师明令禁止她碰画板。但像凯茜这样的漂亮姑娘怎么会轻易放弃呢?所以她用这一小时来追逐自己的梦想。在通往绘画的路上踩下坚实的脚印。这就是她如此紧迫的原因了。”
“可是……”我压低了嗓音,“就不能在平时抽时间画画吗?非要额外使用宝贵的生命?其实细细想来,平时因为发呆、偷懒而浪费掉的时间,远不止一个小时吧。若是平时稍微抓紧一点,挤出一小时做我们所谓重要的事,哪里还需要抽出额外的时间来弥补缺憾?如果你真正热爱一样东西,还需要等到第25小时才做吗?”
“噢,你想得还挺多。我想我们得换个地方聊……”诗人眨巴眨巴眼睛,朝少女打了个招呼,“再见了,凯茜。”“再见。还剩29分钟21秒。”凯茜把一张成品搁到旁边。
“瞧,时间过得真的很快啊。我在和你的谈话中又浪费了五分钟。”诗人无奈地笑笑,“我有时也质疑,自己动用这第25小时是否明智。我一直天真地认为,有了第25小时,就比他人多了一份福利,其实无非是更快地浪费时间罢了。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动用第25小时。因为你必须分秒必争,才不会亏损。”
“坐在这里的人,看似比其他人幸运。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企图弥补未完成的心愿,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到底怎样才算把第25小时过好呢?”我陷入了沉思,同时逼近大脑的是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秒针不会停止,时光还在流逝,此刻的我脑海一片混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却无法抓住逃之夭夭的时间。十几年来,我浑浑噩噩混过去的时间,抵得过多少个第25小时啊!
“我还想带你去看一个人。”诗人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快走。”我迅速回答,紧跟在他后面。噢,又有5秒钟在走路中被浪费了……
“喏。”我们驻足于一位席地而坐的老人面前。老人身旁簇拥着一大堆被金流苏束起的小袋子,膝头恬然躺着几朵金灿灿的纸花,手中摆弄的是只初具雏形的布偶南瓜。他一针一线地缝着,似乎要把空气中每一丝甜蜜都沉淀进绵软的南瓜里。
“那个……他就不能缝快一点儿吗?”我难以忍受老人缓慢的动作,不禁向诗人耳语。
“他是在享受这美好的过程。”诗人说罢朝老人问候,“爷爷,你好。”老人抬起慈祥如水的眼眸:“你们好啊,小伙子和小姑娘……”
“爷爷,你做这些东西是要干吗?”我蹲下身随意拣起一个袋子,发现里面是奶香弥漫的曲奇饼。老人温和地扶了扶眼镜:“圣诞节快到了,我想给附近的孩子送些小惊喜。你知道,孩子是很可爱的。可惜我这个老单身汉没福分抱上自己的儿孙,只能利用第25小时,为孩子们做些小事,给他们带去快乐。唉,平时要打理小店维持生计,没什么多余的时间做礼物,这第25小时对我来说再美妙不过了。”
我问:“爷爷干这个多久了?”“几十年了吧……虽然有人说我老得快,但能为孩子们做些事情,是让人很开心的,哈哈。”老人又在娴熟地包扎着糖果。
“爷爷经常光顾秘密基地,镇里的孩子几乎都收到过他的礼物。对了,这个屋子外面的那些泡沫雪花,也是他弄上去的。”诗人的语气里不乏敬佩。老人宽厚地笑笑:“只有15分钟了,我该出发去送礼物啦。祝小姑娘学习进步,小伙子越来越英俊。”他把两个小袋子塞到我和诗人手中,像圣诞老人一样,背着鼓囊囊的包裹远去了。
我怀揣老人赠予的礼物,沉默了许久,胸口有暖流在涌动。“哈,我最爱的巧克力。”诗人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支吾良久,终于激动地憋出一句话:“老爷爷才是把第25小时活得有意义的人!”
“唉!第25小时很快就要结束了。”诗人挠了挠头,“你愿意以后再来吗?”“我想我不会轻易来这里了,除非我找到了可以在这个小时里做的真正有意义的事,就像那位老爷爷一样。”我回答,“抱歉,浪费了你一个小时的生命。”
“没事,也不是第一次。而且并不是浪费,我收获了新的灵感……”他又在枫叶上写起来,“指尖溜走的时光……寻找欢乐还是撒播温暖……女孩的思索……”
我叹了口气:“以后来这里之前,还是考虑考虑吧。毕竟寻找灵感和写诗不一定要在第25小时完成。”他点点头:“对了,25小时的秘密最好不要告诉身边的人,毕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自言自语,“我又要继续漂泊远方了……”
小屋里,陆续有人起身离开。画画的少女还在疯狂地奋斗,打游戏的少年不曾停下。我和诗人走到门边,打开门,迈入了漆黑的世界。再睁眼,发现自己站在路灯旁。
“真神奇。”我朝诗人笑笑。他挥挥手,越走越远:“时间快到了,快回去吧。要是下次还想来,可别忘了这个地方。顺时针拔路灯更省力哟。”
我慢慢走回家,躺回床上,拿起表。秒针又在旋转了,仿佛不曾有第25小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深夜2点35分醒来,再也没有邂逅一位穿风衣的诗人,再也没有光顾灯光温暖的小木屋,再也没有遇见打游戏的少年、画画的少女,以及背着大包裹的老人。
朋友,如果某天你在深夜2点35分保持清醒,并且发现秒针停止了转动;如果你还发现一盏可以轻易拔动的路灯,能用它捅开旁边的窨井盖……在跳下去之前,请慎重考虑。因为第25小时可能是仙露琼浆,也可能是致命毒药。
对了,也别犹豫太久。听,嘀嗒,嘀嗒……
(黄韫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