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航飞
遮蔽与突围:欲望叙事由古典向现代的转型轨迹
马航飞
中国传统文化语境在很大程度上封闭了欲望叙事的可能性。由于个体生而自由的巨大渴望与欲望本能的顽强生命力,仍有现代思想意识萌芽和欲望叙事因子穿透坚硬的正统话语的壁垒,在压抑与遮蔽中勇于突围,在从古典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历经曲折,并终在个性主义浪潮的冲击下获得叙事合理性。而当前市民文化与经济大潮的双重冲击则使得欲望叙事呈现狂欢性特质。通过考察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语境“讲述了怎样的欲望故事”以及“为什么竟如此讲述”,探察欲望叙事与社会文化意识形态多重关联,在此基础上着重考察中国欲望叙事现代转型的内在原因、基本形态及其文化意义。
欲望叙事;遮蔽与突围;转型
在现代人文主义视野中,作为人性的基本要素与主要内涵之一,欲望不但具有浓厚的非理性、自然性、本能性色彩,亦与文化、历史等社会层面以及道德、哲学等精神层面不无关联。以性欲这一最接近自然本能的生存型欲望形态而言,它非但不可能完全摆脱社会文化语境的限定与影响,甚至被某些学者视为“文化所认可的各种态度和价值观的集中表现”,美国学者凯特·米利特便曾明确指出:“交媾从来不在真空中进行;尽管它本身是一种生物的和肉体的行为,却植根于人类活动大环境的最深处。”[1]随着现代主体意识的萌发与发展,欲望日益成为社会学、哲学、心理学等领域关注的核心。而在美国学者詹姆逊等人看来,关于“欲望”的叙事远比单纯研究“欲望”本身更具意义。如果不对欲望进行境遇性描摹,“欲望便还不能被称为欲望”[2]。本文即拟通过考察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语境“讲述了怎样的欲望故事”以及“为什么竟如此讲述”,探察欲望叙事与社会文化意识形态多重关联,在此基础上着重考察中国欲望叙事现代转型的内在原因、基本形态及其文化意义。
福柯对话语深层模式的考察给我们这样的启示: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权力的严厉控制,权力对话语的渗透、规定与遮蔽营构着叙事的基本风貌。长期以来中外主流文化对欲望的“话语转换”一直都在进行,即“通过话语的叙述,用一套价值与意义引导人们,使其对欲望注意的重心发生转移”,具体而言,孔子转移到“仁”,苏格拉底转移到“善”,康德则转移到“理性”[3]。欲望与理性的斗争是西方哲学的根基与主要内容,“天生就有欲念甚至情欲的、感性的身体”,被看作是“通往神性灵魂的障碍,也是爱智慧者追求真理与知识的阻碍”[4]。苏格拉底、柏拉图明确将身体欲望驱除出精神“伊甸园”与“理想国”。亚里士多德进一步将先验的精神与理念作为人的本质,身体只不过被看作是生存的皮囊外衣。穿过漫长、幽暗的中世纪神性长廊之后,人性的高尚地位得到肯定,与此同时理性的重要意义亦得到进一步强化。而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主张以“礼”、“仁”控“欲”,经过“仁”修饰的“欲”被抹去了血性与活力。荀子《性恶》有言:“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义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这种“以理节情”,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人生观、道德观发展到后来的极致状态,便是宋明理学主张的“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只要翻阅宋明理学家们那些涉及社会现实生活的种种议论,便可看到“几乎无一例外地要求用等级森严、禁欲主义……等等封建规范对人进行全面压制和扼禁”[5]。
“理性”或者“天理”对身体、欲望的这一“权力控制”在中外文学叙事中均有深刻体现。虽然从“荷马史诗”、古希腊戏剧到文艺复兴及其后的文学都不乏高扬人性光辉的优秀作品,但不可否认的是,西方经典文学作品更多弘扬的是人性中理性的一面。以被视为西方文学源头的古希腊戏剧为例,欧里庇得斯是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中争议最大的一位,原因正如阿里斯托芬所批判的,他不像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那样描写贵族与神性的生活,而是将乞丐和奴隶介绍到悲剧里;他更不像前两者那样,描摹人性的庄严与“人应该有的样子”,而是透过妇女的不健康的心理和不道德的行为,呈现出“人本来的样子”。其实,从深层的创作立场看,对“人本来的样子”的描摹与对人“应有的样子”的描摹,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如果将欧里庇德斯的代表作《美狄亚》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经典《俄狄浦斯王》进行对照,就会发现这并非妄言。从叙事表层上看,欧里庇德斯批判了伊阿宋的背信弃义,对女主人公美狄亚的不幸遭遇是同情的;但是我们不能忽视故事的残酷结局——悲愤交加的美狄亚为报复丈夫而杀死孩子——客观上对读者形成的告诫:如果像美狄亚那样依凭本能欲望放任行事,将会产生灾难性后果。《俄狄浦斯王》则以个体意志与命运的斗争为线索高度赞扬了人的理性、智慧。可见,欧里庇德斯和索福克勒斯讲述故事的角度虽然不同,前者描述丧失理性的后果,后者赞美理性的力量与尊严,但就本质而言,都是对人的理性的肯定。
与西方文学传统相似,在以仁控欲的中国传统话语系统中,个体欲望的叙事空间亦是逼仄的,往往要经过种种修饰方能进入正统主流层面,如“传宗接代”之于性欲,“光宗耀祖”之于权欲,“修身”、“养性”、“持家”之于俗欲、物欲等等。而斜逸旁出于中心话语的一些欲望叙事,则或被“庙堂之高”斥责为“淫声”,在“思无邪”的强大文化过滤功能中被遮蔽身形;或者只能在街角巷尾私相流传,难登大雅之堂,饱受“查禁”之灾[6]。总之,欲望在中外传统文学中都呈现出被遮蔽、压抑的状态。然而,虽然传统文化语境大大封闭了欲望叙事的可能性并一直对欲望叙事进行着转换与遮蔽,但是由于个体生而自由的巨大渴望与欲望本能的顽强生命力,还是有一些现代自由思想与欲望叙事的萌芽和因子在文学河床内潜奔暗流,穿透坚硬的正统话语的壁垒,在压抑与遮蔽中勇于突围,坚强生长,现出葱茏绿意。正是这些叛逆性因素配合着历史精神的演变,共同促成了欲望叙事的现代转型,并相当真实地折射出文化演进的内在精神风貌及发展脉络。
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突显情理冲突并以审美感性、身体欲望、个体自由等为价值立场的作品虽少却亦非绝响,《诗经·国风》、汉乐府诗都不乏个体欲望的呐喊。此后伴随着城市经济与市民文化的孕育与发展,脱胎于都市文化母体的小说以及叙事文学的另一重要样式——戏剧,由萌生、发展到繁荣,为欲望形态的个体化呈现开拓了新的可能性与叙事空间。
城市经济的繁荣催动了唐代传奇的兴起与发展。在这种新型的叙事文学中,个体的日常生活得到了较以往更多的细致描摹,男女之情以更直白、更密集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被明代学者胡应麟高度评价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的《霍小玉传》,在这部作品中,“音乐诗书,无不通解”的同名女主人公从王府千金沉沦社会最底层,仍执著于纯洁美好的爱情,“不邀财货,但慕风流”,渴求一位“格调相称”的“好儿郎”。类似这样描摹热烈爱情追求的唐传奇作品,我们还可举出不少例子。至宋,在商业都市经济的进一步刺激下,市民阶层开始形成,直接产生于供市民娱乐的瓦肆勾栏间的话本小说迅速膨胀,“据统计,当时人口在10万以上的城市已经约有45个,都城汴京在北宋时是全国规模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人口已达到百万之多”[7]22。明清时代,随着都市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市民的喜怒哀乐需要更多的抒情空间。在以“三言二拍”为代表的文人创作小说及渐趋成熟的明清戏剧中,“市民更多地成为描写主体,市井更多地成为描写环境,市民文化更多地成为小说的精魂”[7]22,个人的婚恋情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表现。此外,冯梦龙、李贽等人倡导的“主情说”、“童心说”等理论对个体情感叙事所起的推动作用也不容忽视。他们高扬情感自由、个性解放的旗帜,对封建礼教进行尖锐抨击,恰如冯梦龙在《山歌序》中所云:“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7]23这一点在以《牡丹亭》(汤显祖)为代表的此期戏剧作品中得到了鲜明体现。《牡丹亭》高举“尊情、抑理、尚奇”的文学主张,颂扬了情窦初开的少女少男对爱情的热烈追求。作者站在女性立场上,对女性欲望的合理性及其炽热情怀进行了高度赞美。作者以梦为托,用了多重视角、大量篇幅,将一对青春年少、本能勃发的男女尽情欢爱的场景进行了大胆描摹。
然而毋庸置疑,在中国前现代文化语境中,这种尚情反理的欲望叙事所呈现的必然是“陌生化”身影。即使是在情感管束相对宽松的唐朝亦是如此。当时法律明令允许离婚,对女子改嫁也不做非议,唐太宗还曾经亲自下令劝说女子改嫁,“以解旷怨之情,免淫奔之辱”[8]。在不少“传奇”作品中,女性主人公为爱欢悲的感情得到了充分描摹。但是在这些女性大胆追求爱情的背后,门第、贞操等封建观念仍旧作祟,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自由人格。比如前面提到的唐传奇代表作《霍小玉传》,女主人公热烈追求真挚爱情,令人感动。然而早在与心上人情投意合之际她便“自知非匹”,仅希望对方能恩赐八年时光,此后便可“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并最终为这个企求的覆灭付出了生命。在另一部代表性传奇《李娃传》(白行简)中,女主人公较之小玉无疑是幸运的,得其救助的郑生考中进士后,获父母恩准将其明媒正娶。然而问题在于,得知郑生高中的消息后,李娃便主动提出“君当然结缘鼎族,中外婚媾,无自辱也。”以此观之,李娃与小玉一样,虽然热烈向往爱情,但其内心深处仍旧深受传统道德伦理观的影响。在礼教谨严的时代,欲望更是受到严厉控制,政治、道德话语对文学叙事的渗透更为明显。比如《桃花扇》(孔尚任)与《长生殿》(洪昇)这两部同期戏剧作品,由于叙事倾向不同而一直以来获得了对比鲜明的评价,“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桃花扇》直到今天还为正统文学史所称道,后者则饱受非议。晚明清末纲纪松弛,封建制度及其主流话语的控制日渐衰微,以《金瓶梅》、《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等为代表的色情、狭邪小说大量涌现,这也是封建礼教长期压迫人性的一种强烈反弹。不过这些作品虽然对欲望尤其性欲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描摹,但其欲望话语并不指向现代个体的自由境界与自由人格,不过是衰世淫乱物象的摹本,正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言:“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黜者多。后或略其他文,专注此点,因予恶溢,谓之‘淫书’。”[9]
更值得关注的是,在封建礼教根深蒂固的统治下,即使是最为坚定地高唱尚情反理的学者、作家也不能完全摆脱它的束缚。比如冯梦龙在倡导市井凡人声色财欲的同时又提出了“情教说”,推崇情感的同时又回到了“教化”、“功用”的老路,所谓“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不戾于诗书经史”(《警世通言》原叙)。在《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负心汉得到了鞭笞与批判,可是金玉奴被救后却拒绝另嫁,其恪尽“从一而终”妇节的行为反而受到赞赏,从而使故事再次落入大团圆的俗套。《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勇敢冲破了贞节观的桎梏,“妻还作妾”的结局却又暴露了另外一种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要言之,“三言”、“二拍”中大量涌现的“炽热而多彩多姿的欲望冲破了古典诗文所遵循的高贵雅致的美学风格”,却并未指向人性解放的高度:一方面,形形色色的众多欲望形态得到了“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描述、展示、呈现”;而另一方面,“深受儒家伦理熏染的作者们又坚持不懈地向读者灌输正统的儒家道德观念。因此在栩栩如生地描摹那些欲望的同时,作者们凭借着各种手段力图驾驭、置换那些欲望,以达到对欲望的控制”[10]。因此在这里,欲望虽没有被故事讲述者压抑或是祛除,却在有意无意中重新落入传统伦理的窠臼,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存天理,灭人欲”这一封建道德理想“庙堂之外的属臣”——即作为一种特殊的“逆向教材”,提供由堕落而痛苦乃至毁灭的实例。这亦即福柯所阐释的,封建意识形态的身体控制并不是彻底阉割性的存在。权力机制不仅在某些方面“压制和禁止性的活跃”,同时,权力机制还可能在另一方面“表彰和阐发性的存在”——只是这种“表彰与阐发”的出发点并不是赋予其合法性,而是从另一个向度维护封建宗法的“权力机制”。因此,欲望表现的澎湃激情与对“文明进化”进行警示这一对基本矛盾同存一体的现象可谓是屡见不鲜。虽然物欲、情欲等享乐主义“不可遏制”地从作家的笔墨之间“闪露出来”,但是,“多数作家必须承诺,封建意识形态终会赢得观念的制高点——即使制造这样的结局勉为其难”[11]。
总之,在前现代文化语境中,物欲、情欲等在各时期各种文学体裁中得到了描摹,不过这种描摹始终受到传统文化深层逻辑的羁绊。至20世纪初叶,以“四大谴责小说”为代表的官场故事和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言情文学占领了市民文化的主要市场。不少谴责性作品的确以犀利笔锋对官场腐败与权钱贪欲做了有史以来最穷形尽相的刻画。但是,其批判矛头所指并非封建宗法制度的话语中心,而是腐蚀这一话语中心的蛀虫。至于那些随之风起的以批判为名、实为满足读者窥视欲的文本,其意义或许更多表现在文化史层面。以创刊于1914年《礼拜六》为阵地的“鸳蝴派”小说则似以情为先,专以情胜,以男女之情作为叙事的主线。然而正如通俗文学研究专家范伯群先生所言,“鸳蝴”很多故事的“情”都是“封建意识和反封建因素杂交的产物”,这样的欲望叙事自然也不可能指向个性的自由与解放。
随着都市文化的发展以及弗洛伊德“爱欲本质论”的传入和影响,个体情感、欲望在稍后的海派作家那里才真正得到了密集、鲜明乃至毫无遮掩的呈现。海派作家的文学史意义即在于从社会的角度引向“人自身的角度,人性的角度”,他们笔下的欲望叙事真正触及了个体的生命感觉,走出了“才子佳人”的古老模式,“于两性世界的奇姿百态中,揭示现代社会压迫下的性骚动、性混乱以及女性失落后真实境况的重重帷幕,展露男女之间真正的现代矛盾”[12],也由此真正揭示了现代个体在走向自我解放征途上的坚执与放纵,困惑与迷茫。
虽然海派作家受到了新文学家的批判,其实追根究底,双方均受到以个性解放为目标的现代化思潮的冲击。“五四”新文化运动大力倡导“健全的个人主义”,“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然后再以“人的文学”去追求与建构更和谐完美的人性,所谓“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去“发见‘人’,去‘辟人荒’”。这里的“人”,不是被传统话语压抑的人,亦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而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13]。以这一新型文学观相观照,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用白话文创作的具有鲜明个体意识的人出现了,他第一次睁开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新奇之后就是惶恐,因为他发现几千年的历史“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他的特点在于敢于怀疑:“从来如此,便对么?”;敢于运用理性,认为“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在质疑他人的同时,更敢于进行深刻的自我剖析:“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鲁迅《狂人日记》)随着“救救孩子”的呼喊,“问题小说”、“问题戏剧”大量涌现,人们第一次如此密集又如此急切地探讨着人生的道路与生命意义。在现代作家追随鲁迅,试图从人/社会(文化)关系的角度探讨现代人性的同时,以郁达夫为代表的创造社作家则深入灵/肉的层面,以“惊人的取材、大胆的描写”,细腻而又狂野地展示了处于中西、古今文化碰撞中的现代个体的性的苦闷、生存的苦闷以及社会民族的苦闷,发出了“希望被爱”,“必须被爱”的欲望的呼号:“苍天啊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我就心满意足了。”(郁达夫《沉沦》)在郁达夫看来,“种种的情欲中间,最强有力,最直接动摇我们的内部生命的,是爱欲之情。诸本能之中,对我们的生命最危险而同时又最重要的,是性的本能。”因之“性欲和死,是人生的两大根本问题,所以以这两者为材料的作品,其偏爱价值比一般其他的作品更大”[14]。这样的观点完全背离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儒家伦理观,在孔孟看来,“人生的关键在于‘闻道’”,至于个体体验与生命的长度“似乎并不是关键所在”[15]。而郁达夫显然是受到了西方现代哲学与文学思潮的双重影响。这种影响反映在其作品中,一是创作了一批以男女性爱为题材的作品,如《茫茫夜》《怀乡病者》《蜃楼》《空虚》《秋柳》等;二是塑造了一批现代人物画廊中的“零余者”形象。由于深受文化转型的夹缝之苦,男女欢爱自然达不到理想的状态,加之民族之痛、生存之悲,其笔下的主人公自然多迷茫、惆怅、悲郁、麻木的性情。从本质上说,这种沉痛的“无用”感既是深受现实挤压的后果,在很大程度上亦是鲁迅所谓“清醒之后无路可走的迷茫”。与此同时,以戴望舒、梁宗岱为代表的现代诗派,以林语堂、周作人为代表的散文闲适派,连同海派小说等,一同丰富着不同以往的叙事模式与审美格调,讲求“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倡导“推翻一切形式上的假道德,整个否认其‘伦理’的意义”,不断拓宽着个体感性、审美乃至欲望本能等层面的叙事平台。
值得关注的是,在人的文学观的催生下,一批追求自由解放的女性作家如冯沅君、凌叔华、庐隐、石评梅等登台亮相,并且在欲望描写中呈现出不亚于男性作家的大胆与热烈,比如《酒后》中的女主人公采苕望着熟睡的男子,“脸上忽然热起来”,对丈夫说想“KISS他一秒钟”,这在男权话语系统中是不可想象的。而女性欲望描摹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无疑是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女作家丁玲创作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小说以日记形式,多次细腻而又大胆地描摹出千百年来一直遭到遮蔽的女性欲望的样态:“我抬起头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这样的描写为我们提供了女性欲望的真实个案。作品的意义更在于对莎菲灵肉冲突的描写:她痛苦凌吉士的里外不一,在那由“颀长的身躯,嫩玫瑰般的脸庞,柔软的嘴波,惹人的眼角”构织的“高贵的美型”里,安置着的却是“卑劣的灵魂”、“可怜的思想”、“卑微的志趣”;亦痛苦于和苇弟真心相爱,却难以在自己内心深处激发爱的光芒。如同“零余者”的狂狷、乖戾一样,莎菲充满矛盾、痛苦的情感历程亦具有特殊的时代意义。爱的呼唤,欲的呼号,自我的独立,生存的苦闷,古今中外文化语境的撞击,现代人性与个性解放的诉求,都从字里行间渗透出血泪的热望与艰辛。然而我们也不能忽视,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下,大部分文学先驱们“对西方现代性的体认和对中国传统的批判,与其说是源于‘人的发现’的形而上哲思,毋宁说出自民族救亡的现实需要”[16],“马克思主义者并不反对恋爱,他们愿意牺牲一切以谋改经济制度,使人人得着美满的恋爱。但马克思主义者为了要改造经济制度有时要牺牲一切(包括恋爱在内),若在工作上所必要的牺牲不能牺牲掉,甚至于因为贪恋任何事物,反牺牲了他的正当工作,这只是愚昧的鄙夫,决不配称为马克思主义的信徒。”[17]这便不难理解,抗战时代到来后,欲望叙事在新文学史上留下了一段空白。
改革开放以来,商业经济的突飞猛进使得超越性的启蒙理想主义受到质疑,“欣赏世俗”、“理解世俗”、“坚持世俗立场”等文学主题喷涌,“琼瑶热”、“三毛热”、“武侠小说热”、“汪国真热”、“王朔热”等在上世纪80年代风靡大学校园。进入新世纪以来,全球性消费主义思潮的喷涌加剧,小说创作进一步沿着商业化和世俗化方向前行,从对激进主义的反思发展到对理性与知识的轻视。至此,欲望叙事的现代转型在经历种种曲折艰辛之后达到了高潮,在前现代文化语境中一直遭受传统文化深层逻辑遮蔽和渗透的物欲、情欲等描写像脱缰的野马呈现狂欢性、模式化等特质。面对这一新的问题,有学者指出,在文学受政治过多束缚的背景下,“坚持个人属性,祛除意识形态功能”是很有意义的,然而,当下社会文化语境已经发生了大的改变,片面地强调“个人”和“自我”从而隔离文学与社会的关联,“显然是不太合适的”,长此以往,“文学的意义将会大打折扣”[18]。这一点应该引起我们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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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dow and Sally: The Transformation of Desire Narration from Classic to Modern
Ma Hangfei
Context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greatly reduce the possibility of desire narration. However, with the innate individual thirst for freedom and the desire distinct, many factors of modern thoughts and desire narration break through the hard barrier of the orthodox discourse and shadow and sally. It eventually gains narrative rationality under the individualism tide after twists and turns. At this moment, with the secular public culture and economic tide, desire narration reaches a climax. This article tries to analyze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and under different cultural contexts, “what kind of story” and “why narrates like that” are told to check relations between desire narration and social ideology, then to reveal the intrinsic reasons, the basic form and its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desire narrative.
desire narration; shadow and sally; transformation
马航飞,文学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社会启蒙与文学思潮的双向互动”(16JJD75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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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3969/j.issn.2095-042X.2017.01.012
2016-10-28;责任编辑:陈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