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平
一
故事开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就读的是比较有名的省属重点中学。我们那一届初中三年没有外语课。初中毕业填报高中志愿时,要写明学英语还是学俄语。
当时,一边倒学习苏联,需要大量懂俄语的人才,人们都说学俄语很吃香。但我也听人说,英语用途广,是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通用的语言,还是学英语好。我并不懂得这种种说法的具体含义,只是懵懵懂懂地选择了学英语。
直到高中才学外语,显然是晚了些,造成外语学习的先天性不足:发音不准,朗读困难,听力就更差了。
刚开始,我和其他同学一样,都是带着好奇心接触英语的,心想学习英语之后,就听得懂外国人说话、可以看外国的书了,还可以唧唧哇哇地与外国人对话,这多有意思啊。因此,一到英语课,就比较兴奋,觉得新鲜而有趣。
但好景不长,随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许多同学认为背英语单词太难、太枯燥无趣了,不愿意花时间去背诵,学习热情渐渐减退。
如同现在常见的马拉松比赛,有成千上万的人站在起点,个个精神饱满,情绪高扬,发令枪一响,在漫长的跑道上逐渐拉开距离。许多人不能坚持下去,甚至干脆中途退出,只有一部分人咬紧牙关,把体能发挥到极限,坚持跑到终点,成为赢家。
说到学英语的困难,我也有同感。为了背单词,我用粉笔在家里那张磨掉漆、褪了色的方桌上默写单词,边写边念,写了擦,擦了写,常常花费一两个小时,背得口干舌燥,七窍冒烟。
背熟一大堆单词后,我心里乐滋滋的。这种快乐,把单调乏味的感觉一扫而光,并且产生再读再背的愿望。好奇变成兴趣,兴趣变成爱好,学习成绩越来越好。正如爱因斯坦所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高中三年,我一直是英语课代表。作为课代表,不但要保持优异的学习成绩,还要帮助其他同学学习。现在,两鬓堆雪的高中老同学聚会时,还有人说,英语老师最欢喜你了。我说,这很正常啊,哪个老师不喜欢学习用心的学生呢。
转眼高中毕业了。高考志愿填报在班主任的严格指导下进行,学生逐个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我的班主任就是英语老师。
我被叫到时,十分紧张,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班主任说,按照你的学习成绩,我保证你上清华、北大。但是……他停顿下来,取下眼镜,擦擦镜片上的水汽。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
他擦了眼镜再戴上眼镜,这也许是为了让我有心理准备,也许是为了控制一下他的情绪。接着说,但是根据你的家庭情况,只能填报普通师范院校,就是师范,也只能填省内的。听了班主任简短的几句话,我忐忑的心突然不跳了,变成了一块石头,一直往下沉,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这之前,我早有心理准备,晓得自己很可能过不了政审这一关。那时的政审,不是着重审查学生的个人表现,而是审查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我有一种预感:填这些师范类的志愿也没有用,只是走走形式而已。
果然,高考后我收到的不是大学录取通知书,而是“高等学校教学辅助人员训练班”的录取通知。我问老师,这个训练班是干什么的,个个都摇头。从字面上猜测,估计经过训练分到高校去工作。也好,总算有个饭碗吧。我带着落榜后的失落、凄惶,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来到省城。
在训练班得知,由于大跃进时高校迅速扩张,对教学辅助人员的需求相应增大,为此,高教厅从高考落榜生中招录了一批人,办了这个训练班。教学辅助人员,就是在高校各学科的实验室从事有关技术工作的实验员。
二十天的训练,主要是政治学习。另外,针对我们要去高校工作的特点,进行自学成才教育。某化工学院硅酸盐系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实验员,讲述了通过自学走上大学讲台的故事。这种典型教育深深地打动了我。自学成才四个字,犹如一盏明灯,让我在茫茫迷雾中看到了一条伸向远方的路。
二
我被分配到省里经济较差地区的一所医学院。学院规模不大,是“大跃进”时期省城老牌医学院派生的分院,刚刚独立不久。
后来又被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去了附属医院的“制药厂”。名为制药厂,实际上是医院的制剂室,这名字还沾着“大跃进”的味道。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洗瓶子,搬运蒸馏水,灌装葡萄糖和盐水,粘贴瓶签。
最苦的事当数清洗盐水瓶。盐水瓶要经过碱水刷洗和浓硫酸洗涤。双手在碱水里长时间浸泡,最少一两个小时,有时甚至半天。惨白的双手裂开一道道鲜红的口子,疼痛钻心。用浓硫酸处理瓶子时,强烈的酸味直呛鼻子,不在意就会有酸液沾到衣服上,当时看不出来,过后,衣服就烂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洞眼。
在那個年代,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一种流行做法就是“劳动锻炼”。我想,反正年纪轻轻的,累不死人,安下心来好好干,接受锻炼。
三个月后,情况出现了转机。轮流到“制药厂”来劳动锻炼的病理教研组组长看中了我,要我去病理教研组做技术员(实验员)。于是,我走进病理学教研组,开始接触医学了。
填报高考志愿时,许多学生的眼睛只盯住理工科专业,对医学和农学是不屑一顾的。现在我才知道,医学原来并不简单,是极其复杂的科学。医学生要学习十几门基础医学课程和十几门临床医学课程,学制比理工科长。病理学属于基础医学,也是基础医学与临床医学之间的桥梁。
到了病理教研组,一切从零开始。应当说,医学院不但有良好的学习条件,而且有浓厚的学习氛围,促使我在自学之路上走得比较顺畅。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知识分子如果钻研业务,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戴上“走白专道路”的帽子。但医学院的情况要好得多。院长兼党委书记是红军干部,重视提高教学质量,鼓励老师钻研业务,也很尊重知识分子。
因此,许多老师除了上课、做实验,空余时间都在看书学习。怪不得我来报到时,这里的干部都很热情,不像别处那样冷冰冰的。人事科长一直笑眯眯的,十分和蔼,想不到他是老红军大干部;女干事快言快语,几句话就消除了我郁积在心的高考落榜自卑感,鼓励我们好好工作,自学照样有前途。
教研组办公室书橱上,整整齐齐地排列了许多英语病理学书籍。这些书又大又厚,有的比砖头还厚。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我惊呆了。真羡慕这些大学老师。我如果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看医学英语书,那多好啊。
一个老师告诉我,图书馆有一本适合病理技术员(实验员)看的英文书。我立即走进图书馆。图书馆在教室楼底层,占有四五个教室。阅览室陈列出一些英语和俄语的医学杂志,书库里见到为数不多的英语医学书籍。
我却似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得眼花缭乱。这时,我庆幸高中三年打下了比较扎实的英语语法基础,决心好好自学医学英语。
谁知,医学英语比普通英语难学多了。最难的是那些长长的医学词语,它们如同形状怪异的岩石,突兀在阅读道路上。对付这些拦路虎,我有两个办法:一是保持兴趣;二是做到坚持。兴趣渐渐变成了习惯,好像一天不与英语见面,就缺少什么东西。早晨晚上和星期日下午,我都到实验室里看书。
那时的业余文化生活极其贫乏。学院有时在周末放电影或办舞会,好像对我没有吸引力。舞会在教学大楼一楼大厅举行,悠扬的舞曲在大楼里回荡。我把实验室的门关起来,陶醉在英语世界里。
几年之后的一个早晨,我在实验室里阅读专业英语书。一位微生物学副教授悄悄走到我身旁。不善言辞的副教授操着一口湖南话问我:你能看得懂吗?我一愣,心里想,你不是怀疑我吗?太瞧不起人了。我没有回答。
副教授接着说,我来考考你。他在书上扫了几眼,指了一段,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说出了中文意思。他又指了一段,我又作了回答。副教授笑了:不错,不错,小周,你学得很好。至今,我忘不了这位副教授善意的“考查”和真诚的鼓励。我也从中领悟到,我并不孤单,许多老师同事在关心我。
此后,我便不时主动争取一些资历深、英语好的老师指导和帮助。
我一边学英语,一边自学或旁听了医学基础课程。接着发生“文革”,高校“停课闹革命”,时间比较多。我又旁听了主要的临床医学课程,还到附属医院内科门诊和病房见习了9个月。在这期间,我啃了几本厚达千页以上的英文版医学专著,从头到尾,一页不差。
业余时间就这样在不断翻动的书页里滑过。
三
难忘1973年9月。中国医学科学院情报研究所编辑部寄来四本当期的《医学参考资料》。我与W老师合作的一篇5000字的译文在这一期得以发表。《医学参考资料》杂志前身叫《国外医学》,但“文革”中忌讳“国外”二字,所以改名。
这本杂志反映国际上医学研究的新进展,文章质量是一流的。我的译文处女作能在这样权威的期刊上发表,可以说是对医学知识、英语阅读和翻译水平的一次大检验。我拆开杂志,用鼻子尽情享受着油墨的芬芳,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表的喜悦。
消息传开后,老师们投来赞许的目光。刚过而立之年的我,有了不少沉稳和淡定,知道这种事情不必张扬,只能自己偷着乐一乐而已。因为,像我们这样不是“根正苗红”的人,要“夹着尾巴做人”。况且,认为看外文书有“崇洋媚外”之嫌的人总是有的。
以后,我继续在这家杂志上发表译文,编辑部还委托我翻译了一些重要文章。1975年6月底,暑假在即。编辑部给我寄来厚厚一叠英文影印件、一本稿纸和一些邮票。
英语文献是世界衛生组织发布的关于病毒性肝炎的技术报告。编辑部希望尽快译好尽早发表。几十页的长文,不是一两天就能译出来的,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包,带回居住的H市。
我们一家四口人蜗居在二十平米的房子里。白天做家务,晚上等小孩睡觉了,我才在紧挨着床边的桌子上铺开纸张,埋头翻译。没有电扇,通风也差,只好赤裸上身,脖子上挂一条毛巾,不断擦拭脸上和肩背部豆大的汗珠。蚊香呛人的味道不时驱赶着困倦。记不得忙了多少个夜晚,最后誊抄用了50张400字的稿纸。
1973年到1977年,我在《医学参考资料》上发表了12篇译文,仅收到过一本挂历和一本袖珍的英汉医学辞典,年底有一张油印的感谢信。说实话,辛辛苦苦搞翻译,真的不是图什么物质利益,因为那时取消了稿酬制度;也不是为了晋升职称,那时根本不搞职称评定。
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兴趣爱好而已。我在一篇篇阅读过程中,在一句句翻译过程中,收获了快乐。
人们常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后来,因为工作需要,教研组主任安排我担任病理实习课的教学工作。高校教师与实验员是两个不同系列,如同医生与护士属于不同系列。
教师的任务是讲授理论课和实习课,而实验员做的是辅助教学的工作,比如实习课所需的标本、试剂、器械等,一般不会讲课。显然,能够胜任实习课教学的实验员少之又少。
我头一次走进课堂,出了怯场的洋相。满脸通红,声音颤抖,心里噗通噗通直跳。学生知道我是实验员初上讲台,发出轻轻的笑声。几分钟后,我就适应了。我除了尽力把课讲好,有时还给学生补充一些课本上没有的新知识。这些新知识多数是我从英语文献上看到的,学生听了觉得新鲜。
有一个学生学习很用功,问我怎样提高英语阅读能力,我建议他学习笔译。在笔译的过程中,要对汉语文字进行选择和组织,加深对英语原意的理解。他就借了一本英语病理学教科书,把翻译好的段落给我看,希望得到帮助。我花费时间替他一一校对,纠正不当和错误。后来这个学生考上了研究生。
我不禁想起16年前“高等学校教学辅助人员训练班”的自学成才教育。在它的影响和鼓舞下,我也终于走上了大学讲坛了,小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四
“文革”结束后,因为解决夫妻分居问题,我从医学院调到H市一家医院,在病理科做医生。
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科技工作者兴起学英语的热潮。当时H市不大,大多数中青年医生的英语水平都不高,能阅读英语书刊的人甚少。老医生虽有一定英语基础,但由于长时间政治运动的影响,多数人把英语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