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若冰

2017-03-23 20:20马林帆
美文 2017年5期
关键词:故土家乡

马林帆

若冰先生走了。一晃便是十年!

他走了,却将嘉言懿行、道德风范留给了中国文坛,将极富温度、洋溢着诗性光辉的大量诗文佳作,留给了从他作品中获得过美的洗礼的万千读者,留下的,自然还有家乡泾阳众多的父老乡亲,对一位声名卓著的作家、从未忘记故土的赤子,如潮似水般的感念与怀恋,乃至恒久的骄傲!

人人都说家乡美。作为泾阳人说家乡,除美之外,无论如何还得再加上神奇二字!

不是吗?

“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诗经·小雅·六月》中的名句,将少说也有3100年以上的泾阳的人文历史,演绎得壮阔而绵长!跟灵渠、都江堰并称为中国乃至世界最早最经典的三大水利工程之一的秦郑国渠,则浇灌过一个帝国强大的秘密!一篇唐传奇《柳毅传书》,则将福泽泾阳大地的一条天下名水,抒写得浪漫凄美而又让人神往!居全国古建高度之最的关中名塔崇文塔,直至当代中国大地原点在泾阳原野上的巍然矗立,特别是作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坚力量培训摇篮的安吴青训班遗址犹存,更是确立了泾阳在中国现代革命史及当代经济建设中的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从而紧紧吸引着中外无数朝圣者纷至沓来……

不仅如此,山灵水秀的泾阳,自古以来还是一片民族文化精英辈出的土地!

在这块北有天下名山仲山嵯峨环峙,南有滔滔天下名水泾河拱卫,纵横数十公里的土地上,远的不说,即从明末至今将近500年的历史岁月中,便产生过一批堪称我们民族文化精英的人物。提起他们任何一位的大名来,无疑都会顷刻照亮一爿天空。他们中,有被史家称作“南徐北王”的农业机械科学家、诗人王徵,有辛亥革命先驱、爱国诗人、书法大师于右任,有中国比较文学之父、著名学者吴宓,有“左联”成立时的参与者、作家冯润璋。在他们之后,则又有了注定要走进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两位不容轻忽的人物,其一便是本文要寫的主人公,即著名报告文学、散文大家李若冰,另一位便是刚刚撒手西去的新时期以来中国诗坛的领军人物,被誉为“人民诗人”的雷抒雁了!比之全国,在这么小的一块土地上,这一民族精英频出的文化现象,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证之以史,却完全可以说是较为鲜见的了。尤其是,李若冰先生的出生地阎家堡,与上述精英们,如王徵,如吴宓,不仅同属一个乡镇安吴镇,即使距另外一个乡镇的于右任的家,也仅仅只有数里之遥。不远处呢?不就还有“同靠一排山”的冯润璋,“共饮一条水”的雷抒雁吗?这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天意或风水使然?同为泾阳文化骄子的作家白描,在祝贺泾阳“普九”教育达标庆典所写的《笔架山上的丹阳》一文中说:站在泾阳大地向西看去,唐昭陵九嵕山有三座突起的山峰,酷似一尊笔架,泾阳人称其为笔架山。见多识广的人说,这只有在泾阳才能看见,从别的无论什么地方看,便都不是了。老一辈人还说,有这笔架山映照泾阳大地,绝对是好兆头——泾阳注定要出文曲星了!哦,“文曲星”,不就是文化巨星之谓么?可传说毕竟是传说,但如此之多的文化巨星在一个狭小地域内“扎堆儿”涌现的这一独特人文景观,却确实有待文史学者给予一番认真解读。

早在学生时代,在学校图书馆的《人民文学》《新观察》等刊物上,我曾陆续读到若冰先生《陕北札记》《柴达木手记》中的部分作品,其一律跟能源有关的新鲜的热风扑面般的内容,饱蘸感情、充满诗兴的文笔,让我不仅见识到新中国石油战线的先行者们艰苦卓绝的英雄风貌,而且也一下牢牢记住了作者李若冰这一颇不一般的名字。可那时,竟还不知道这位已开始被中国文坛瞩目的作家,还是泾阳人!而跟先生近距离接触,目睹其风采,乃至与其面对面交流,倾听其谈话,直至能够被允登门向先生请教求助等往来,却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以后,即我开始逐渐进入省内外文学圈的视野之后。

众所周知,作为著名作家,若冰先生早已以一己诸多佳作的实力,稳稳地奠定了在当代中国文学界的地位;而作为一位很少离开过省级宣传、文化、文学艺术等领导岗位的领导干部,若冰先生政绩的优异与作风的廉明清正,也早已是有口皆碑!可我要说的,确实除了文字艺术之外,先生在爱乡怀土,即关注支持家乡文化教育建设、经济民生发展、提携支持文学后进等方面,曾经付出过的让人感佩的心血与努力。

请读读下列两段文字吧!

我热爱故乡,虽自幼离家出走,然心却时时恋着故乡。那种思念的痛苦是揪心的,思恋的滋味是难熬的。等我长大了,扑回故乡,扑倒在父母坟上,不由得泪花扑面。这是生我的故土啊!

我的家乡人杰地灵,凭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从古到今涌现出许多出类拔萃的人才,有着无可置疑的优良传统。就我身边的泾阳史料显示,从开天辟地有文字记载以来,我县就有不少热心教育的名流,兴办了不少国学、府学和学院,历久不衰。

前一段文字,是若冰先生读过《泾阳史话》一书后所写感想中的开头一段话。这段话,将一腔恋乡怀土的拳拳深情,抒写得让人动容!就在这段话之后,先生综述家乡泾阳古今历史,纵论千年风云人物,字里行间无不充溢着对家乡人文历史辉煌悠久的褒扬与激赏,从而将对这片给了一己血肉之躯的母亲热土的感念与敬畏之情,表达得见血见泪!据其逝后才跟部分读者见面的先生日记中载:“《喜读〈泾阳史话〉》完成了。一篇2000字的短文写了四天,包括查找史料在内。有些疲劳。”如此一篇短文,竟然让他写了整整四天!这除了作家固有的严谨这一原因外,另一重要原因大约仍然是:这是写给家乡的啊!

而后一段文字系选自先生1998年,应约为泾阳县“普九”教育达标庆典而写的长篇贺词,而这个受托前往的约稿人便是本文作者。当然,在进入这份约稿名单的诸公中,还有诗人雷抒雁、作家白描、田长山,以及两院院士、著名化学家高鸿、历史学家彭树智等知名人士。他们,或以简短的题词,或以较长的文章,无一例外的都对来自家乡的这一请求做出了热情回应。故土情深,天下人心皆然啊!而若冰先生的文章,则一如既往地历述家乡重教历史,点赞古今教育名流,一路道来,如数家珍!将一腔祝福故土,期盼家乡教育更加兴旺发达的美好心愿,抒写得十分谨严而又楚楚动人!

若冰先生眷恋故土,关注支持家乡的民生建设、文化教育发展、扶帮文学后进,绝不仅仅只是停留在他那永远让人感到滚烫的诗性浓郁的文章的字里行间。

就我亲历所知,仅20世纪80年代以来,先生因公或应请来泾就不下十余次。大多时候,他都会在县领导的陪同下,去基层文化部门,如文化馆、文庙博物馆、安吴文管所等地走动、考察、倾听呼声,帮助解决问题或困难。这里,又该写到先生与我有关的一件往事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所供职的县文化馆办公用房,部分出现危相,我又一次受命去找时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同时兼任省文化文物厅厅长的李若冰先生告难。先生很忙,但还是神情专注地听完了我的诉求,说:“让县里报个文吧。”文报上去不多久,文化文物厅一位处长便来泾阳文化馆考察了解。就这么着,没有更多的繁文缛节,更没有后来才出现的哪怕只是任何一项小小的公关行为,一笔足够“危房改造”的专款便拨了下来……透明,简捷,高效!这其中,让我们见识到的,是若冰先生行政作风非同一般的干练与果决!可谁又敢说,这其中,没有包含着对家乡文化事业的那份特别眷顾在内呢?行文至此,忽地又记起先生在其1996年6月27日日记中所记的一件事来:今天给泾阳县蒋路乡(即今安吴镇,本文作者注)教育组马刚写信,为家乡办教育捐1000元。”一桩善举,生前只是悄悄做去,不张不扬,岂不又一次让我们见识到先生那种大爱无声的风范?

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先生的出生地泾阳安吴镇吴堡,清末望族吴氏家族(即吴宓所在家族,本文作者注)的后裔反映,其祖籍某处有相当一批文物留存,希望能得到国家的重视并给予发掘保护。此事当即引起时任省文化文物厅厅长的李若冰先生的高度重视。经一番调研之后,他便亲自带领由多名专家组成的队伍来安吴发掘。据说工地现场的发掘与保安工作,在当地的紧密配合下,搞得相当井然有序。在那些天里,先生几乎没离开过指挥现场一霎……这固然是先生义不容辞的职责使然,可其中,不也一样有着那份乡情,隐隐地在起着某些作用吗?

可作为作家的若冰先生,在一己繁忙的写作、公务之余,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对家乡文学艺术事业特别是业余作者的关注、提携与支持。前边说了,他看到那本内部发行的《泾阳史话》后,便立即动笔,写下了一篇评论,并送往省报发表。文章通篇洋溢着对家乡悠久辉煌的人文历史,古今先贤名士、山川形胜的难以遏抑的兴奋与自豪!

吴宓,无疑是泾阳永恒的文化符号之一。作为泾阳人,多年来,凡在西安举办的与吴宓有关的活动,若冰先生无一例外地都会争取参加。如:纪念吴宓96岁诞辰及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西安举办时,先生不但出任筹办委员会成员,而且还参加到底,并且发表了自己对这位在国际国内学术界特别是在中西方比較文学方面,有着巨大建树与影响的人物的独特看法。他认为:“吴宓,其实是民族文化的捍卫者。他主张以中华文化为主体,兼收西学之长。不应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在教育及学术上的贡献是巨大的,不应被埋没。”观点鲜明,不遮不掩,让人感佩。

而在家乡举办的一些文化活动,他也常常会努力争取参加。他在1988年2月24日的日记中记有“今日和白描一块回乡,参加‘云泾杯书画展大赛开幕式,参观了云阳造纸厂,回家看望了兄弟们。感慨万千!”即使在逝世前不久,他还拄着拐杖,在夫人的陪伴下,回云阳出席画家崔鸿治的画展揭幕式,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平时在家,即使对于突然寻上门来的业余作者,但凡是自称泾阳乡邻的,他跟夫人即同为著名作家、编辑家的贺抒玉先生,两人不管谁在,不但都会一律接待,而且常常还会应其请求,当场或缓后为其题写书名、刊名或序言,如泾阳作者迟骋、高逢等,便都是这方面的受益者。我的手头至今还收藏着一幅若冰先生20多年前为泾阳一家业余作者组成的文学社的交流刊物所题写的刊名《新野》手稿原件。这一题词,是《新野》文学社的负责人通过我,由我写信向先生求助,而先生写好后再用信寄回给我,由我转交的。

乡情,是一切在外的游子,每每都会油然生出的一种久久拂之不去的感情。可亲情,即父母之情、兄弟姐妹之情,或曰骨肉之情、手足之情等,却绝对是乡情中的重中之重,是乡情的核!没了亲情,这乡情,便会顷刻失去所本,变得空洞苍白起来!作为长期在外的游子的若冰先生也不例外。由于家境极其困难,他刚生下不久便被卖给了别人。而12岁时,又离家出走,跟随延安来的抗战剧团投奔革命。直到1949年关中解放,已经20多岁的他,这才请假步行百多里,回到在他心中并没有留下过丝毫印象的家,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可谁知回到部队没几天,却突然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这该是何等残酷的打击啊!对此,先生在散文《第一次见到母亲》中,将这一久久困扰着他的寻母、认母、别母,而又迅速丧母的悲剧般经历,叙写得和血溅泪,让人不忍卒读!在《父亲那朦胧的面影》一文中,他又将小时候在路边偶然被指为父亲的人的面影,勾画得虚幻而又极其伤感。直到40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他才跟健在的兄弟四人及子女等,为父母墓前立碑作为纪念。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父母功德无量,一女九男,养育之恩,实难相报。百年之际,才为父母立碑作纪念,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以上种种或大或小的义举、善举、壮举、动人之举,无一不跟两个字紧紧地血肉相连,那就是故土!

“不忘故土者,仁也。”

这是李若冰先生在《喜读〈泾阳史话〉》一文篇首引用过的《晋书》中的名句。

所谓仁,不就有仁爱、仁慈、仁政、乐于助人、宽以待人、同情怜悯弱者等含义在么?而不忘故土时刻准备感恩的人,热爱故土永不离弃的人,岂不就是名副其实的仁者?

李若冰先生,正是这样一位堪称仁者的人!

仁者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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