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岛崎藤村的名作《家》通过典型描写小泉、桥本两大旧家走向衰败过程,对明治时代封建旧家走向衰败的过程进行了真实再现。同时,作者通过冷静、细致的笔触,真实地描写了封建家族制度所强制的个人牺牲,真实表现了封建家族制度的不合理性。作者借三吉之口,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封建家族制度,对其进行了猛烈批判。虽然其批判还不够彻底,但小说所具有的社会性值得高度评价。
关键词:《家》;封建家族制度;社会性
作者简介:陈知清(1988-),男,河南南阳人,湖北民族学院外国语学院日语系教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5--05
引言:
岛崎藤村(1872-1943年)是日本近代著名作家,1897年发表《若菜集》,开创了日本近代诗歌的新时代,随后发表《一叶舟》(1898年)《夏草》(1898年)《落梅集》(1901年),君临日本近代诗坛。之后他转入小说创作,1906年发表《破戒》,开创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新时代,《春》(1908年)《家》(1910-1911年)《新生》(1918-1919年)《黎明前》(1929-1935年)均是其代表作。《家》是藤村的自传性作品,描写了小泉家(以岛崎家为原型)和桥本家(以藤村长姐园子的婆家高濑家为原型)两大地方上的旧家族从1898年夏到1910年夏十二年的历史。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界对于藤村《家》的研究,以平野谦、吉田精一、三好行雄、関良一、十川信介等为代表主要从《家》的主题、构造、描写方法等方面进行了论述;国内对于藤村《家》的研究则主要集中在与巴金《家》的对比研究上。《家》虽然是一部自传性很强的作品,有时甚至会被划入“私小说”的行列,但是这部自传性作品却具有明显的社会性,笔者试从作品的社会性这一角度分析这部小说,以下将具体分析。
一、走向衰败的两大旧家
小说从小泉三吉访问长姐种的婆家木曾福岛的桥本家开始。作者首先给我们描写了这一地方封建旧家的繁荣景象。在那里三吉看到的是“光洁的地板”、“漆得发亮的碗橱”、“高大宏伟”的房子,以及奋发图强的家长桥本达雄。桥本家以达雄为家长,其妻种,长子正太,长女小仙,另有男佣六人。三吉为小泉家末男,其上有长兄实,次兄森彦(三岁时过继给三吉舅舅家做养子),三兄宗藏。三吉的长姐种将小泉家和桥本家联系在一起。
小说上卷第一章、第二章描写的这一富足、繁荣的桥本家后来却逐渐走向衰败。家长达雄乱搞女人,且不加悔改。此外在他担任地方银行要职期间,受小泉实请求,将银行资金投资给实的投机事业,结果实投机失败,达雄受此牵连,舍弃妻子、家庭,偷偷地携带平时相好的艺妓私奔,辗转名古屋、神户,最后逃亡满洲。达雄出走之后,留下了烂摊子,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桥本家在形式上虽然勉强维持了下来,但已失去昔日繁荣。料理完父亲达雄留下的烂摊子之后,正太将桥本家的制药生意交给年轻的男佣们,自己前往东京打拼,以振兴旧家。来到东京的正太在兜町从事股票交易工作,将在股票投机中挣的钱也用在了乱搞女人上。后来兜町的股票投机事业失败,前往名古屋准备东山再起,再一次以失敗告终。正太终因身心交瘁,患病早死。结果,桥本家唯一的儿子正太早死,只留下主妇种和大脑发育不良的女儿小仙,桥本家的血统由此中断。
桥本家逐渐走向衰败,小泉家也未能幸免。小泉家的家长实“有一个被尊为‘一村之长的大地主父亲”。《家》是一部自传性很强的作品,小泉实以藤村的长兄秀雄为原型,实的父亲小泉忠宽则以藤村的父亲岛崎正树为原型。岛崎家在信州马笼是世代担任本阵(江户时代,中山道上专为过往大名等提供住宿的旅馆)、庄屋(类似于村长)和问屋(批发商)的地方豪门。忠宽“终生过着忧闷的生活,在彷徨之余曾经远离故乡,为国家大事而奔走”,终因理想与现实的不一致而导致发疯,最后被关进家里的禁闭室,发疯而死。藤村晚年以其父为原型创作了《黎明前》,对其父及维新历史进行了详细描写。实十七岁继承家业,“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在地方上已经被选为郡议会议员和县议会议员,是个深孚众望的人物。以后他来到城市,从事过种种事业,一桩桩都失败了。从经营制冰开始,后来在经济上一个亏空接着一个亏空”。实后来经营自来水铁管,因涉嫌违法,被逮捕入狱。出狱后,他又轻信他人,投资人动快进车事业,结果又以失败而告终。随后实又进行第四次投资(小说中没有具体交代投资什么事业),再次失败,并二次入狱。其妻子、女儿由三吉和森彦来养活。第二次出狱后的实已年逾五十,森彦、三吉为避免其重蹈失败覆辙,敦促其前往满洲。
小泉、桥本两大旧家随着明治维新的开展、近代化的推进,逐渐走向没落,这并不是特例,而是典型代表。明治新政府成立后在各个领域进行了改革,士族的特权被分阶段剥夺。经济上失去特权的士族们,为了生计,只好开始从事工商业或农业。一些归农士族通过“土地低价払下”(払下:政府向民众出售、转让)购买土地,成为地方中小地主。而那些从事工商业的士族,因为“士族的商法”不断失败,其家亦逐渐衰败。小说中,无论是桥本家的正太,还是小泉家的实,均一次次尝试各种投机性事业经营,并一次次失败,最终破产。作者藤村通过典型描写小泉、桥本两大封建旧家走向衰败的过程,对明治时代封建旧家逐渐走向衰败的过程进行了真实再现。
那么关于两大旧家走向衰败的原因,作者藤村又是如何思考的呢?关于这一问题,三好行雄分析指出:
“《家》的主题,与其说是主题,不如说是这部小说中‘家的含义包含两个侧面。一个是从外部限制人的作为机构的家,另一个是与其微妙地联系在一起的、从内部让人破灭的作为生理的家。前者可以说是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封建大家族制度的本质,藤村在这一共同体内部发现了编织封闭的传承关系的家系,即放纵之血的诅咒,及由此造成的人格颓废的危机。这部小说中的登场人物都未能摆脱这种阴湿的宿命。达雄、正太、宗藏,甚至三吉都因这血的诅咒而濒临破灭。”[1](着重点为原文所有)
三好的分析有其一定道理,但是把造成小说中人颓废的原因仅仅归结于内部“生理”(遗传因素),笔者感觉说服力不够充分。在小说中,三吉对次兄森彦说过这样的话:
“只要没有乱搞女人的毛病,对桥本父子就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就是她们的根本思想。所以,她们尽为丈夫跟女人的关系而苦恼,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吗?她们总是认定达雄是败于女色而弃家不顾的。所以这就成了问题。”(《家》下卷第五章)[2]
桥本家的种和其儿媳丰世将一切归结于血统遗传,认为丈夫的乱搞女人是破坏“家”的原因。而三吉却将原因归结于他们身上的“老爷气质”,并对种和丰世的观点持批判态度。濑沼茂树认为:“(作者)把旧家没落的原因没有归结于资本主义原则的贯彻这一经济原因,而认为是因为‘老爷们及其后代的人格颓废。而造成人格颓废的原因,旧家血的浑浊所导致的淫荡性是一方面,而更应该引起注意的是家制社会本身对‘老爷们的人格颓废所造成的影响。”[3]上述三吉对种和丰世的批判中所说的“老爷气质”可以理解为旧家人物的“人格颓废”,笔者认为濑沼的分析较为符合作者的意图。
但是作者藤村仅仅认为,封建家族社会及遗传因素造成旧家老爷们及其后代的人格颓废是导致旧家的没落的原因吗?小说下卷第九章中,三吉时隔十二年再访木曾福岛桥本家,这次他看到的不再是上卷第一章中描写的一派富足繁荣景象,而是桥本家衰败的景象。而且他看到了日本近代化对旧家的破坏。
“当顺着那条原先通往仓库的石阶路爬上去之后,三吉看到了那边有被挖低了的断崖。/削成了斜面的断崖,颜色鲜艳的红土,刚刚铺设的铁轨和贯穿庭院中央的铁路工地等,都尽收在三吉的眼底。从前,他在姐姐陪伴下看过的酱油坊、贮藏室的白墙和那栋他曾在窗边读过达雄写的日记的小楼房,如今都无影无踪了。梨园、葡萄架、还有阿春常去打水的那口大石井,也都看不见了。”(《家》下卷第九章)
不仅如此,之前以家长达雄为中心的主从关系现在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为领取每月的薪水才到这里来干的”。以铁路为代表的近代化破坏着“家”的外形,薪金雇佣制生产关系改变着“家”的人际关系。作者藤村用这些描写暗示我们“近代化”是如何破坏旧家的。
那么作者藤村对“近代”又是如何认识的呢?小说下卷第九章中,三吉在桥本家发现了一幅“黑船”画。对于这幅画,“‘这条船简直象个幽灵!'三吉好像一下子记起了什么似的,看着荷兰船的图片说,‘我们老爷子成了疯子就是因为这条船啊!'”。藤村在其感想集『後の新片町より』中,关于“黑船”画有如下感想:
“今年秋天我去木曾旅行,在姐姐家发现一张船画。虽是半纸(笔者注:和纸的一种)一页左右大小、很粗糙的木板画,但是看着它还是能够想象当时的景象。因为它(黑船),又有多少人发狂而死呢?变了形状的黑船也有很多来到了日本。/但是这还不够。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易卜生,在一般人的眼里他们还只是幽灵。我们应该进一步确认黑船的真面目。然后打破沉梦。虽说我们一直在接触西洋的事事物物,但是那都仍很间接。”[4]
从上述引用很明显可以看出,“黑船”画是“撼动封建日本的象征,是让《家》中各人物的原点——小泉忠宽发疯而死的原因”[5]。但是此时的黑船”画对于三吉来说还是“幽灵”般的存在,还不知道它的真面目。这可以说是因为作者写作当时对于破坏旧家的“近代化”认识还不够充分。而藤村对其真面目的探究还要等到晚年大作《黎明前》。
二、對封建家族制度的批评
小泉家虽然已经没落,封建家族制度的现实基础已经解体,但是封建家族感情(意识)仍然残留于从小泉家四兄弟的意识里。小泉实虽然事业接连失败,可是“一直没有改变他作为家长的威严。他在外面为人处世显得极为圆滑,可对待家里人实在太严酷了”,而且妻子“从未听到他对自己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实的心里有着各种打算,“故乡宽阔的住宅和大片的山林土地,所有交给别人的财产,无论如何都要重新拿回来。这是为了祖先,也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可以看出,封建家族制度下培养起来的封建家族感情(习俗、道德观念)仍然浓厚地残留在他的意识里。
三吉新婚之后组成自己的新家,从小泉家分离出去,并远赴山村当小学教师。虽然三吉的新家已经从旧家中分离了出去,但是在当时的封建家族制度下,这新家被看作是本家的分家,仍然要尊重本家的权威。封建家族制度以义理人情的形式,从伦理上限制个人的行为。三吉组成新家,远赴山村教书,在地理上虽然摆脱了旧家的束缚,但是经济上未能逃脱旧家的束缚。三吉本身靠微薄的收入养育妻子儿女,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三吉收到了实发来的电报,电报中说要马上给他寄钱去。而且所要的书目对于乡村教师三吉来说“真不算小”。“事先没有打过任何招呼,突然接到这么一封电报,很使三吉吃惊”,“虽说是兄弟,可这封电报的口气简直就像是命令似得,一点不客气地张口就是跟他要钱,三吉想着想着便回到了家里”。从三吉的这种感想中我们明显可以读出他的不满。那么是什么让在没有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仅仅一个电报就要所要索要金钱的行为成为可能的呢?毫无疑问,那只能是封建家长权威使其成为可能。
三吉很难拒绝大哥的要求,只好把妻子带来的以备不时之需的钱寄了过去。当年的十一月,三吉又收到了实的寄钱电报,三吉也知道“很难满足哥哥的要求,可是自己作为一个弟弟,还得尽量给他想办法。即使不能如数寄去,多少也得寄上一点才行。为此,三吉只好把花了三个月左右才写完的稿件卖了出去”。其后实再次入狱,他的妻子、女儿以及宗藏只能有三吉和森彦共同帮扶。
第二次出狱后的实第一次去搬到东京的三吉的新家拜访,面对三吉,实的话“就象在繁华街上走道,左拐右抹努力避开行人一样,尽量不涉及弟弟。他既没心思拉着弟弟的手,畅叙昔日的辛酸,也不想对自己不在家期间给弟弟增添了不少麻烦,说上几句深表歉意的话,而是俨然以一付旧小泉家长者对待晚辈一样的姿态”。三藏本来是“实应当照顾的家庭成员之一,但这事也得让三吉出钱”。实已经让三吉“承担了不少额外的款项,现在又来命他筹一笔款”。面对“面带难色的弟弟”,“‘托给你啦!'哥哥让三吉勉强答应下来,就匆匆离开了弟弟的家”。对于摆家长权威的哥哥,三吉惟有叹息“不在家期间让你受累了之类的话,那怕是一句也好,总该说吧”。从作者冷静的叙述和三吉的叹息,我们明显读出三吉对于摆家长权威的实所抱有的强烈不满。作者藤村通过这些细致的描写,向我们真实表现了封建家族制度所具有的不合理性。
出狱后的实远赴满洲,抚养其妻子、女儿的负担再次落在了三吉和森彦身上。连其女儿小俊的婚事,都是“由森彦提议,决定由他们两个人凑出钱来,为小俊作好结婚的一切准备”。三吉终于不能忍受这种长年对于亲人的经济援助,他感到“自己满脑子想着创作、创作,只不过是在为亲人们操劳而已”。面对森彦,他对于这种对亲人的长年经济援助抱怨道:
“‘难道要我们一辈子这样做下去!象这样扶助我们的亲人,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我越来越弄不清楚了。你们觉得怎么样?'/森彦静静地听着弟弟说的这些话。/‘我们当初为兄弟们想好的事,现在都事与愿违了。让小俊进学校,当时是想指给她一条独立生活的道路,也好养活她母亲。可是谁料想到,她竟成了一个不适合做学校老师的姑娘。大姐不也是那样吗?由于她软弱,我们体贴她、照顾她,可现在,她成了实足的窝囊人。这不是等于花这么长的时间在教弟兄们依靠别人过日子吗?用名仓老爷子的话说,我们帮助弟兄们是错误的。他说,哪里有借钱去帮人的。'”(《家》下卷第五章)
三吉(藤村)对于这种长年帮扶亲人的行为产生疑问,并从名仓老爷子(三吉的岳父)的话“我们帮助弟兄们是错误的”、“哪里有借钱去帮人的”给自己的观点找依据。他还怀疑道,“这不是等于花这么长的时间在教弟兄们依靠别人过日子吗?”,深刻地指出了家的道德所培养的厚颜无耻的依附行为。后来,连森彦也开始向三吉借钱,对于封建家族制度,三吉倾吐了比之前更加猛烈的批评。小说中有如下叙述:
“不知为什么,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总觉得死去的老爷子老师缠着我们。无论走到哪里,或是做点什么,总觉得老爷子在跟着我们。森彦哥,你没有这种感觉吗?……(中略)桥本家的大姐过着那种生活,你住在这么一家旅馆里,而我又总是在那楼上的斗室里冥思苦想。我们这些人和关在禁闭室里的小泉忠宽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们无论走到哪里,不都在背负着一个老朽衰败的家吗?……(中略)我想砸烂这个家。我一直在想,等有机会的时候,也给你讲一讲……。”(《家》下卷第八章,着重点为笔者标注)
三吉的批判很明显把矛头指向了封建家族制度。在此之前,作者通过客观冷静的描写,真实表现了封建家族制度的不合理性,到了此处,三吉对这种不合理性开始抱有强烈的反抗心理,并表示“想砸烂这个家”。三吉的这种认识也可以看做是作者藤村的态度。针对藤村(三吉)的这种强烈的批判,平野谦评价道:“三吉虽然被拉入充满脓血的旧家框架内,但是他并没有被同化,而是吐露了上述沉痛的批评之言。这可以说是针对封建习俗的市民批判”[6]。
虽然三吉对封建家族制度的不合理性进行了强烈的批判,但是对于对于森彦的借钱要求,他的回复却是:“想想办法看吧。早晚会给你一个答复”。此外,在小说中三吉对其岳父名仓老爷子做过如下评论:
“名仓家的老爷子认为我们兄弟,眼看就要破落了,他却默默地看着我们,他绝不会帮助我们,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呀![7]可是,我也不示弱。虽说在工作上,取得这个老爷子的帮助。可是在生活上,我却从不开口要老爷子帮忙。他也就那个样,深怕帮倒忙,在一旁看着。老爷子的有趣之处,也就在这里。”(《家》下卷第八章)
在小说中三吉的岳父名仓老爷子被作为“一生盖了好几栋房子,进行了大规模的建筑”的新兴商人阶级的代表而出现。濑沼茂树评价这位老爷子说,“他在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是,不像小泉兄弟那样依附于他人、凡事有自己独立的见解、拥有做事坚持到底的强烈意志力和旺盛的精力”[8]。三吉(藤村)一方面评价名仓老爷子“坚强的人”“有趣之处”,但是却没有把其道德准则作为自己的行为规范。三吉一直到最后都没能停止“兄弟孝行”。藤村的市民批判还不够彻底,有其局限性。
三吉为什么一直到最后都没能停止“兄弟孝行”呢?其原因可能有两个。首先,虽然三吉因为难以忍受长年对周围亲人经济上的援助,对封建家族制度的不合理性进行了猛烈的批评,但是三吉本身却未能摆脱在封建家族制度下培养起来的封建家族感情(习俗、道德观念)。作品中,实虽然是个进过监狱的人,但是三吉“每当听到讲起他过去的这些故事,对他仍然抱有特别的敬重之情”。虽然三吉对于次兄森彦的借钱请求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但是对着侄子正太,却评价他说,“他既有极像平民的一面,可又有像贵族的一面啊!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出生在大户人家的人呀!谁要是有了难处,他总是说别担心,我给你想想办法。我们的祖先过去就是这样说的,他的口吻多像我们的祖先”。从这种肯定性评价中我们不难读出三吉对于作为森彦的弟弟所流露出的自豪感。三吉所持有的这种对旧家长的尊敬之心、对旧家的爱惜之心、作为旧家一员的自豪感,也可以看做是作者藤村本人的态度。藤村虽然较早接触西方近代思想,一直在寻求个人解放、自我的确立,具有近代个人主义伦理观念,对封建家族制度也进行了猛烈批判,但是,作为旧家曾经的一员,在封建家族制度下所养成的封建家族感情(习俗、道德观念)却一直残存在他的意识中,左右着他的行动。
其次是因为藤村本人畏惧破坏封建家族道德之后所招致的道德制裁。明治时代,日本一方面学习西方在各方面实行改革、推进日本的近代化,另一方面却将在江户时代完善起来的、以旧武士阶级的封建家族道德为基础的家族制度写进民法(1898年)。这一取得法律地位的封建家族制度对近代日本(一直持续到二战结束)一般民众的家伦理意识所产生的影响可想而知。1910—1911年间写作《家》的藤村肯定明白,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如果破坏了旧家的道德,接踵而至的肯定是来自周围的道德制裁。藤村本人性格谨慎,这已被很多藤村研究者提及。谨慎的藤村对于破坏旧家的道德所带来的道德制裁抱有顾虑,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这些原因,藤村对现实采取了忍受、观望的态度。
三、社会性的缺失?
小說描写小泉、桥本两大旧家1898年到1910年间的历史,但是小说对于在这期间发生的日俄战争(1904—1905年)、当时的激烈的历史变动几乎没有涉及。而且作品中小泉实所从事的事业及其交往、小泉森彦所致力解决的“山林事件”这些本身是社会性很强的素材,但是这在作品中也基本没有涉及。二战后很长时间,日本的很多研究者据此批评《家》社会视野及社会性的缺失。但是笔者认为,藤村之所以在作品中没有将上述社会性素材纳入作品,这与《家》的创作方法有很大关系。藤村在1937年发行的收录《家》的《定本版藤村文库 第五卷》中写有「『家』奥書」,在这篇文章中他谈道:
“我写《家》的时候,像建造房子一样,用文字建筑起这部长篇小说来。对屋外发生的事情一概不写,一切都只限于屋内的光景。我尝试着从厨房开始写,从玄关开始写,从庭院开始写。只有到了能够听见流水响声的屋子里才写到河。”[9](着重点为笔者标注)
由于作者“对屋外发生的事情一概不写,一切都只限于屋内的光景”,所以才会将上述社会性素材没有写进小说中吧。而如果将那些素材写进小说中,势必淡化主题,影响小说主题的突出。那样的话,我们读到的就不再是这样一部将那些被封建家族制度下的‘家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物真实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家》了。对于《家》的这一创作手法,平野谦评论道:
“在《家》中,作者努力将‘一切都只限于屋内的光景。对于这种技巧的固执对于作品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众所周知,日本的家族制度是以其家长绝对权为中心、作为一个从社会中被完全隔离的、闭锁的组织被确立起来。令人意外的是,藤村所采取的偏狭态度,对于深刻描写封建的日本的‘家是再适合不过了。家庭成员对于家长所采取的牺牲自我的忍从与《家》的忍耐克制技巧非常相称。”[10]
虽然平野谦对藤村在《家》中对社会性视点的舍弃持批判态度,但是上述对藤村创作手法与作品主题表达之间关系的分析笔者非常赞同。
作者藤村通过典型描写小泉、桥本两大封建旧家走向衰败的过程,对明治时代封建旧家逐渐走向衰败的过程进行了真实再现。同时,作者通过冷静、细致的笔触,真实地描写了封建家族制度所强制的个人牺牲,真实表现了封建家族制度的不合理性。作者借三吉之口,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封建家族制度,对其进行了猛烈批判。但是作者所持有的封建家族感情(习俗,道德观念),以及对破坏旧家道德后随之而来的道德制裁所抱有的顾虑,让他对现实采取了忍受、观望的态度。这也可以认为是藤村对于封建家族制度批判的局限性。虽然《家》带有这些不彻底性,但是其社会性值得高度评价。这也是《家》之所以被誉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杰作的重要原因。
注释:
[1]三好行雄「『家』のためのノート」(三好行雄著『島崎藤村論』筑摩書房、1984年1月),206—207页。 <除《家》的译文外,论文中所有日语资料原文的翻译均由笔者完成,责任自负,以下不一一赘述。>
[2]《家》的译文均参考枕流译《家》,以下不一一赘述。
[3]瀬沼茂樹『評伝島崎藤村』(実業之日本社、1967年12月),203页。
[4]島崎藤村「黒船」(『後の新片町より』所収 『藤村全集』第六巻、筑摩書房、1967年4月),136页。
[5]十川信介「『屋内』と『屋外』―『家』の構造―」(十川信介著『島崎藤村』、筑摩書房、1980年11月),127页。
[6]平野謙「『日本文学全集7 島崎藤村(二)』の解説」(『日本文学全集7 島崎藤村(二)』、新潮社、1962年3月),601页。
[7]原文为「実に、強い人だネ」,根据原文,译为“真是个坚强的人呀”应更为恰当。
[8]瀬沼茂樹『評伝島崎藤村』(実業之日本社、1967年12月),204页。
[9]島崎藤村「『家』奥書」(『藤村全集』第四巻解題、筑摩書房、1967年2月),622页。
[10]平野謙『島崎藤村』(岩波書店、2001年11月),62页。
参考文献:
[1]瀬沼茂樹『評伝島崎藤村』(実業之日本社、1967年12月)。
[2]島崎藤村『藤村全集 第四巻』(筑摩書房、1967年2月)。
[3]十川信介編『鑑賞 日本現代文学第4巻 島崎藤村』(角川書店、1982年10月)。
[4]黒古一夫『思想の最前線で―文学は予兆する―』(社会評論社、1990年5月)。
[5]平野謙『島崎藤村』(岩波書店、2001年11月)。
[6]片岡良一「近代日本文学と家の問題」(『自然主義研究』、筑摩書房、1957年12月)。
[7]平野謙「『日本文学全集7 島崎藤村(二)』の解説」(『日本文学全集7 島崎藤村(二)』、新潮社、1962年3月)。
[8]小栗朝子「島崎藤村作『家』の研究」(『日本文学』第18巻、1962年3月)。
[9]平野謙「『家』の方法」(『藤村全集』第四巻月報、筑摩書房、1967年2月)。
[10]杉浦明平「『家』について」(『藤村全集』第四巻月報、筑摩書房、1967年2月)。
[11]島崎藤村「『家』奥書」(『藤村全集』第四巻解題、筑摩書房、1967年2月)。
[12]島崎藤村「黒船」(『後の新片町より』所収 『藤村全集』第六巻、筑摩書房、1967年4月)。
[13]関良一「家―まぼろしの三部作―」(日本文学研究資料刊行会編『日本文学研究資料叢書(島崎藤村)』、有精堂、1971年2月)。
[14]広津和郎「藤村覚え書」(『藤村全集』別巻上、筑摩書房、1971年5月)。
[15]山室静「作家と作品―島崎藤村(一)」(『日本文学全集9 島崎藤村集(一)』解説、集英社、1974年4月)。
[16]佐々木浩「『家』」(伊東一夫編『島崎藤村―課題と展望』、明治書院、1979年11月)。
[17]十川信介「『屋内』と『屋外』―『家』の構造―」(『島崎藤村』、筑摩書房、1980年11月)
[18]吉田精一「『家』とその前後」(『吉田精一著作集第6巻 島崎藤村』、桜楓社、1981年7月)。
[19]平岡敏夫「『家』―花袋『生』『妻』にふれつつ―」(『一冊の講座編集部編『一冊の講座 島崎藤村』、有精堂、1983年1月。
[20]三好行雄「『家』のためのノート」(『島崎藤村論』、筑摩書房、1984年1月)。
[21]高橋昌子「リアリズムの極北―『家』の敘述―」(『島崎藤村―遠いまなざし―』、和泉書院、1994年5月)。
[22]水本精一郎「藤村における近代―『家』の構造と方法―」(『島崎藤村研究―小説の世界―』、近代文芸社、2010年12月)。
[23]岛崎藤村著,枕流译《家》(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
[24]李卓《中日家族制度比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
[25]刘晓芳《岛崎藤村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