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才子佳人小说的创作成因

2017-03-22 09:15杨勇
关键词:才子佳人婚姻作家

杨勇

(三峡大学 期刊社,湖北 宜昌 443002)

论才子佳人小说的创作成因

杨勇

(三峡大学 期刊社,湖北 宜昌 443002)

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是一种特殊的小说流派。它的产生,是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才子佳人这一结合模式,是作者基于对封建婚姻的深刻认识和思考而提出的一种婚姻理想,也是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求补偿心理在文学中的反映。才子佳人小说既受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影响,也是对风靡一时的淫情小说的反动。

才子佳人小说;婚姻理想;情感补偿;文学规律

明末清初,以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为题材的才子佳人小说大量涌现出来并俨然自成流派,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产生的原因和作家的创作动机是什么?有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对此做了一些探讨。笔者以为,才子佳人小说的产生是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不能执定一端。笔者试从作品本身出发,并结合最能反映作者思想的小说序跋,从以下三个方面略作分析。

才子佳人小说的产生有其现实依据,即基于作者对封建婚姻的深刻认识和严肃思考。

才子佳人小说是有感之作,是作者因不满于封建婚姻状况而提出的一种婚姻理想。这可以从其作品本身获得不少内证。《玉娇梨》写卢梦梨对才子苏友白说:“苏兄择妇之难如此,不知绝色佳人,或制于父母,或误于媒妁,不能一当风流才婿,而饮恨深闺者不少。故文君既见相如,不辞越礼,良有以也。”[1](P154)如此直截了当地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提出控诉,在古典文学作品中似乎并不多见。因“制于父母”“误于媒妁”致使青年男女“饮恨深闺者不少”,这是封建社会的婚姻现实,作者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并通过人物语言予以揭露。《平山冷燕》写山黛对冷绛雪谈到:“天下未尝无才,转不幸门第高了,寒门书生任是才高,怎敢来求?爹爹一个宰相,又不好轻易许人,你我深闺处女,又开口不得。倒不如小家女子,贵贱求婿,却都无碍……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书生,其人其才,似乎无疑。然贵贱悬殊,他又无门可求,我又不能自售,至于对面而有千里之隔,岂非门第与虚名误事?”[2](P163)这反映了作者对婚姻中门第观念的不满和女子不能“自售”(自主婚姻)的憾恨。《锦香亭》写钟景期时常想到:“天下有个才子,必要一个佳人作对。父亲择亲,不是惑于媒妁,定是拘了门楣,哪家媸妍好歹,哪里知道。”[3](P3)因此,他执意不要父母替他择婚,只想自己去寻觅,若遇着不世佳人方遂平生之愿。在作品中以人物言语或心理活动,直接批判封建婚姻所坚持的原则,这样的例证,在才子佳人小说中还可以找到许多,兹不一一赘述。总之,才子佳人小说并非臆造之作,而是作者有感于封建社会的婚姻现实,而有意识地通过文学作品来表达自己婚姻理想的一种方式。

称其为理想,还可以证以他书和史书记载。与最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创作者几乎同时的明代著名文学家冯梦龙曾著有《情史》一书。他收集了历代文学作品和稗官野史所载述的各种与“情”有关的故事,将其分为24类,或“情缘”“情私”,或“情侠”“情憾”等,其中,记载了很多爱情悲剧。作者学习太史公笔法,以“情史氏”之名发表评论道:“缺陷世界,可憾实繁。况男女私愿,彼亦有不可告语者矣!……从来才子佳人难于凑合,朱淑写恨于断肠,非酒溢情于锦袋。”[4](P381)“从来才子佳人难于凑合”,这就是封建社会的婚姻现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办婚姻所造成的悲剧,在整个封建社会里是普遍存在的,不同时代的作家对此都有所认识和反映。《飞烟传》是唐传奇中较有名的一篇,其中女主人公步飞烟在给才子赵象的信中述说自己婚姻的不幸:“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5](P97)这与苏友白对张媒婆说的“非我推阻,只恐婚姻大事,为人所愚,是以不敢轻信。妈妈若果有好意,怎生设法使我一窥”(《玉娇梨》第四回)何其相似!冯梦龙《情史》亦云:“夫闺阁之幽姿,临之以父母,诳之以媒妁,敌之以门户,拘之以礼法,婿之贤不肖,盲以听焉。”[4](P104)既然各个时代的作家对封建婚姻都有所认识,为什么只有才子佳人小说作者通过艺术形象正面提出全新的婚姻理想,一改悲剧为喜剧,使作品呈现出崭新的美学风貌?这固然与明中叶以来的反理学社会思潮不无联系,但更主要的是与作家的创作心态有关。

才子佳人小说的产生有其心理基础,它是作者寄寓自我理想之作。

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讲究“知人论世”,认为弄清作者的生平、思想和创作的时代背景,是我们正确理解作品的前提。根植于中国民族文化的土壤,从文学的创作实践中概括出来的这一重要批评原则,仍然适用于我们对才子佳人小说的批评。虽然才子佳人小说作者的真实姓名大多迄无定论,或根本一无所知,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大多数作者是才高命蹇,功名蹭蹬的失意文人。他们大多愤世嫉俗,假小说以发抒不平,表现理想。这可以从作品本身的描写和作者自序以及他人所作序言中得到证明。

《蝴蝶媒》第一回首有词【醉春风】:“世事伤心甚,天公难借问,奇才不值半文钱。困!困!困!拾遗闻,忽惊佳遇,试编新听。富贵今非命,成败何须论?怨春风长莫向花前。恨!恨!恨!当日隋主,后来唐主,异时同尽。”[6](P1)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作家伤心于“奇才不值半文钱”的社会现实,向“天公”实即人间统治者发出责问。正是在这种现实处境和心境下,作者“拾遗闻,忽惊佳遇”,惊诧于“遗闻”中的才子佳人之功名遇合而有感于世事,欲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于是产生了创作冲动,所谓“试编新听”——与现实有异故曰“新”。

《平山冷燕》有“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的序,曰:“致使空谷幽花自开自落,贫穷高士独往独来,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爱才之心,岂不悖哉!”[2](P2)《飞花咏》有篇原序,亦署“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其中指出美人才高情重方可谓佳人,接着发抒感慨:“虽然才高情重固难,而颂美飞声,亦正不易。设幽兰秘之空谷,良璧蕴之深山,谁则知之?”[7](P58)作者对幽兰生空谷、明珠暗投的社会现象感慨良深。这不仅见于自序,而且见于作品本身,如《两交婚》中的才子甘颐就有幽兰空谷之叹[8]。作者又每每在作品中抒发天地生才之难的喟叹,并提出“怜才”的思想。《两交婚》第14回有首诗颇能反映作者的心情:“天地生才原有伦,最难得者爱才人。若有爱才人撮合,何然秦晋不朱陈。”凡此种种,都说明才子佳人小说作者在现实生活中是怀才不遇,虽有满腹才学而不见赏于当道的失意文人,否则,作者不会有如此深长的感触。

才子佳人小说作者的这种际遇,与明末清初特定的历史情境有关。明末是一个天崩地解,社会大动荡的时代,封建统治秩序遭到严重破坏,社会机制不能正常运行,科举制度这一封建社会士子们获取功名利禄的主要途径已经名存实亡;而清初又一度废除八股取士制,加上统治者实行民族歧视政策,汉族知识分子受到压迫,故其大多数深怀故国之思,遁迹林下,不愿意效命于异族统治者。凡此种种,都使明末清初的文人虽有满腹经纶,却不能一展鸿猷,因此产生怀才不遇的感叹。

西方现代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有所谓创作就是白日梦的理论和“文艺是性欲的升华”的论点。把文学创作归结为作家性本能的发泄,弗洛伊德对文学的这种解释无疑是片面的;但是,他认为文学的创作目的是为了实现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愿望,这又有其合理内核。人生有许多遗憾和缺陷,人们弥补这些缺憾的途径和方式可以有多种,其中艺术是作家获得心理慰藉和情感补偿的重要手段。弗洛伊德更重要的贡献在于,他在分析文学时,把审视的目光投向许久被人忽视但又至关重要的作家心理领域,高扬了创作主体性。这对我们分析才子佳人小说作家的创作心理,不无启发和裨益。

才子佳人小说作者既然久困鸡窗,功名蹭蹬,或幸而中榜,也因仕途不得意而淹滞恓惶。在当时抑闷低沉的时代氛围中,作家被压抑的情绪无以发泄,便通过小说宣泄出来,假小说以寄托其飞黄腾达之梦幻。天花藏主人曾经坦然承认这一创作动机:“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然哉!……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2]又说:“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哭欲歌。”[2]“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一语道尽了作家的心理和才子佳人小说的理想性。作家的现实人生颇多缺憾,而作品中主人公的生活却是如此的完美无缺:才子为清廉正直的高官显宦赏识,并妻以才女;其女不仅貌美,而且才高情重,可谓佳人;才子在佳人的激励下奋志功名,高中黄榜;才子佳人中虽罹难,终获团圆,并由皇帝赐婚,同受封诰。幸何如之!快何如之!生活中的抑郁恓惶,为小说中的志得意满所取代,作者就沉浸陶醉于自己臆造的这种想象世界里。就才子佳人小说作者而言,艺术确是人生的一种补偿,现实中的诸多不如意事在小说中都能获得虚幻的实现。

才子佳人小说的出现,亦受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影响,它是对风靡一时的淫情小说的反动。

淫情小说的泛滥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始自宫廷的淫风于明末盛极一时。这种世风影响了小说的创作。明成化、嘉靖间,有献房中术以骤贵者,有借“秋石方”而致大位者。这种显贵为世俗所企羡,于是社会风气为之一变并及于文林。如《万历野获编》即载有明末戏曲家屠龙因“淫纵”而罢官一事。其罢官后“风流任诞”依然,终因此丧命,其好友汤显祖也并不为之讳饰,而直言其事,写诗慰之。《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也载有臧晋叔因“风流”之事而被谪归一事。世风、士风既然如此,则以小说表现淫情当不足为怪。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淫书”的创作“在当时实亦时尚”。[9](P145)其次,随着明中叶以来资本主义萌芽而产生的个性解放要求有其自身的先天性不足,新兴的市民阶层崇尚享乐,追求世俗生活,他们不满于封建礼教特别是宋明理学对人性的压抑,但又走向另一极端,一变禁欲而为纵欲,在性的追求上没有任何顾忌节制。反映市民审美趣味的通俗小说迎合了这种心理需求,于是淫情小说风行一时。

《金瓶梅》性描写的放纵,开淫情小说之先河。随后,在它的影响下产生了一大批淫情小说,如《浪史》《绣榻野史》《浓情快史》《玉妃媚史》《昭阳趣史》《素娥篇》等等。这些小说满纸污秽,格调卑下,只有对性的自然主义描写而无理想之光辉。作家把性和情欲这些为前代作家所忌讳的东西当作快事加以欣赏,津津乐道于一男数女同床联枕等“美事”而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羞怯和难堪。总之,淫情小说是小说史上的一股逆流。

中国文论向来注重文艺的政治教化功能,强调文学要能够移风易俗,有裨教化。才子佳人小说作者不满于明末的世风日下和淫情小说的泛滥,欲通过小说创作来挽救世道人心。《巧联珠》有“西湖云水道人”所题之序,其曰:“惟人生于情,有情而后有觉知,有情而后有伦纪……使人皆无情,则草木块然,禽兽冥然。人之为人相去几许,但发乎情止乎礼义。斯千古之大经大伦相附以起世风沦下。宋人务为方幅之言,而高冠大袖,使人望而欲卧。近今词说,宣秽导淫,得罪名教。呜呼!吾安得有心人而与之深讲于情之一字哉!”[10](P1)作者一方面肯定情的合理性,反对宋代理学家的迂腐说教和道貌岸然;同时,又反对把男女之情降低为一种自然本能的渴求,认为宣秽导淫的淫情小说是“得罪名教”的。作者的倾向主要在于谴责后者,此序主要是针对淫情小说而生发的议论。作者从传统的儒家思想武库中获取一种廉价的武器,宣扬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中庸思想,欲以“起世风沦下”。

《春柳莺》有“拼饮潜夫”为之序,其曰:“才色在所不偏,劝诫俱所不废。使天下之人,知男女相访,不因淫行,实有一段不可移之情……桑间濮上之辈,何得妄以衣冠为尊,蓬蒿见鄙,浪向天地间说风流哉!”[11]他肯定男女之间因怜才慕色而产生的不可移易之情,而鄙薄桑间濮上那种“淫行”,认为前者才是真风流。其“凡例”亦云:“小说,今日滥觞极矣。多以男女钻穴之辈,妄称风流。更可笑者,非女子移情,即男儿更配。在稗官以为作篇中波澜,终是生旦收场;在识者观之,病其情有可移,此乌得谓真才子、真佳人、真风流者哉!惟《春柳莺》特补政诸书。”[11](P1)淫情小说中的许多男主人公是满腹才学、文采风流的“才子”,他们的生活虽然淫乱不堪,一般与数女发生关系,但这并不妨碍其获取功名富贵,最后他们都高中科甲,享受着荣华富贵。才子佳人小说作者认为男女钻穴之辈不得谓之真才子真佳人,故创作出《春柳莺》等真才子佳人小说以“特补政诸书”,彰显了劝诫的目的。

才子佳人小说是对淫情小说的反动,是为反淫情小说而作,这也可以从当时的小说创作状况得到证明。《金瓶梅》之后世情小说的创作以淫情小说为主,可是自才子佳人小说出现以后,淫情小说的数量大为减少,才子佳人小说一直占据统治地位,直到《红楼梦》出现为止。

要之,小说的真实性首先是指其反映的社会生活的真实,此外还包括作家心理的真实。才子佳人小说所表现的内容确是现实生活中很少或不可能存在的,它是作家的“求补偿”心理在小说创作中的反映,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否定它的价值。才子佳人小说是对淫情小说的反动,它掲橥了全新的审美理想,引领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小说潮流。才子佳人小说全新的人物形象,以情为中心的婚姻理想,以及清丽的语言、奇巧的情节和比较成熟的心理描写,使其在明末清初风靡一时,自成新的小说流派,且其流风遗韵历百余年而不衰,就此而言,才子佳人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

一种小说流派的出现自有其合理内核,但如果出现公式化的结构和概念化的人物形象,就会走向反面。《红楼梦》开宗明义对才子佳人小说进行了批评,就是因为才子佳人小说后期出现了这些弊端。可以说《红楼梦》是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反动。正是在这种不断的否定过程中,文学才得以不断地向前发展。当然,对才子佳人小说应该进行正确地界定。[12]如前所述,才子佳人小说作者认为钻穴之辈、移情之人算不上真才子真佳人。《红楼梦》开篇所批判的“终不能不涉于淫滥”的“佳人才子等书”,毕竟不等同于“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的“风月笔墨”。在这点上,才子佳人小说作者与曹雪芹是殊途同归的。

[1]荑秋散人.玉娇梨[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2]荻岸散人.平山冷燕[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3]古吴素庵主人.锦香亭[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1996.

[4]冯梦龙.情史[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

[5]飞烟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6]南岳道人.蝴蝶媒[M].北京:亿部文化有限公司,2012.

[7]大连图书馆参考部.明清小说序跋选[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

[8]两交婚[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9]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10]烟霞逸士.巧联珠[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

[11]南北鹖冠史者.春柳莺[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12]杨勇.才子佳人小说之界说[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

OntheCreativeCauseofNovelofGiftedScholarsandBeautifulLadies

YangYong

(PeriodicalAgency,ChinaThreeGorgesUniversity,Yichang443002)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novel of gifted scholars and beautiful ladies is a special genre of fiction.Its emergence is the result of the combined effect of various factors.This combination of gifted scholars and beautiful ladies is a kind of ideal marriage mode based on the profound understanding and thinking of the feudal marriage,is also the reflection of the frustrated literati seeking compensation psychology in literature.Novel of gifted scholars and beautiful ladies is not only influenced by the law of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itself,but is also a reaction to the popular pornographic novels.

novel of gifted scholars and beautiful ladies;marriage ideal;emotional compensation;literary law

2017-05-31

杨勇(1968-),男,湖北当阳人,副编审,硕士,主要从事明清小说研究。

I207.41

A

1673-1395 (2017)05-0069-04

责任编辑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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