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
盛唐的美梦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碎了。
胡人的铁骑踏破了霓裳羽衣,挥舞的弯刀喝足了山河血泪,这个由诗、酒、剑支撑的国度轰然坍塌。
远有兵灾袭来,近有亢旱不止,一支生花的妙笔终于无法承载繁重的文书差役,决定离开。那副似乎从未丰腴过的身躯逃出困居十年的长安,一时间竟没了方向,胡人巢穴的北方不能去,蜀道艰难的南方也不能去,战事胶着的东边更不能去,惟有西行之路可走。
走到秦州就好了,那里有亲人在等他,有至交在盼他。
褴褛的衣衫在风尘仆仆的行程中越加破烂,清癯的面容被不期而至的饥饿折磨得憔悴,但家眷相随的温暖稀释了千辛万苦。
关山难越,连绵秋雨泡软了山土,凉透了人心。盘旋的驿道上有时倒下一棵枯树,有时堆起一片乱石,他与妻小混在逃难百姓的人流里,疲惫的毒虫噬咬着每一个人的每一寸肌肤,一串串泥泞的脚印记录劳累,一声声沉重的喘息貯满痛苦。
秦州迎来了一个不朽的过客,杜甫的名字为这座城市刻下了诗歌的铭文。
客居三月,留诗百首,秦州短暂的生活直可与后来的成都草堂岁月比肩。诗人一面与阔别多日的亲友欢聚,诉说着也倾听着彼此的思念,一面和日渐荒废的古刹结缘,追忆着也叹息着消失的禅意。
起早贪黑地采药、晾药、卖药也难抵生计的压力,有时不得不靠亲友的周济度日。诗人亲手砍柴生火,把从山林中采摘的橡果板栗投进锅中煮熟,在艰苦的日子里与家人一起咀嚼淡淡的甘甜。
勉强食能果腹的诗人有了气力,他便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这一片土地的角角落落、山川寺院、洞窟楼阁、古塞村居……一首首诗歌定格了一处处足迹,一次次寻游消解了一阵阵苦恼。
诗人那颗被不幸命运拘禁的心,终于得到片刻的释放。
一幅异族的生活画面正向诗人打开——
杀牛宰羊的汉子眉高眼深,当街角力的跤手身形劲健,纵马骑射的小伙动作利落,西域情调的歌舞日夜不休……
不经意间遇见传闻中的汗血宝马,诗人在连连赞叹之后,心中放不下的还是那匹曾经供他驱驰来到秦州的病马。
还有一卷散落的佛家经卷等待着诗人翻开——
南郭寺等来了有缘人,北流泉水声淙淙诉说着欢迎的致辞,古松柏枝干遒劲挥舞着庆祝的旗帜,绽放的秋花露出笑脸,矗立的怪石挺直身姿,落日的光辉铺遍草丛,卧地的废钟风中长响,潮润的空气湿了诗人的眼眶,悲欣交集成诗: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凭着对国对民对君的一腔忠诚,诗人一双麻鞋奔走得来的左拾遗官职竟因自己的仗义执言又给弄丢了。诗人不是不想发出金石之鸣,却无奈被权力抛置一旁,就如委身草丛的废钟,只能在风中呜咽,怎能不悲从中来?
盛唐的诗人们辞别帝京,西行而去的首站便是秦州。他们的车马在这里停留过,可他们的诗思飞向了更远的西域。总之,他们太匆匆,只有杜甫缓慢的脚步拖住了诗思的翅膀,于是一首首诗歌安然地栖息在秦州这片土地上。
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的麦积山也等来了时常饥肠辘辘的诗人,这座丰收的麦垛供养了无数的佛塔、佛龛、佛像……一颗颗饱满的麦粒支撑起一个庄严美好的佛国,召唤着诗人涉水而来、攀登而上,把一路寻佛所见还原为世俗的风景:
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
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
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
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纤毫。
高可接天的殿阁远离了地气,黎民百姓对战火的诅咒对平安的祈祷,佛祖可曾听见?代言底层苦难的诗人此刻置身佛国的境界,虔诚却未必膜拜、期待却未必迷信,他把悲悯的目光投向了花鸟树木。
在这样苟活偷安不能、性命朝夕不保的乱世,藏身繁茂的树木间、流连怒放的花朵中的鸟儿才是快乐无忧的吧?人命尚且不如草芥鸟兽的现实,让诗人远远地看清了人间的残酷,哪里是食可果腹的富足乡,哪里又是高枕安眠的和平地?
诗人派出探访的家人带来了好消息,有一处名叫东柯谷的地方聚居着几十户人家,家家户户的房瓦上爬满了藤蔓,房前屋后挺拔的竹子投影在穿谷而过的流水之上,水底的沙子竟被染成了绿色,并不肥沃的土地却适宜植粟,向阳的山坡恰可用来种瓜。
从家人的叙述中,诗人仿佛窥见了一处不属于这个乱世的桃花源,更令诗人期待的是东柯谷还居住着自己的从侄杜佑。
千年之后,杜甫草堂成为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一座重镇,也成为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一个符号。当我们面对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肃然起敬时,可曾记得诗人的第一座草堂就在秦州的东柯谷?
从侄杜佑为诗人一家在东柯谷修建的这所草堂,让诗人漂泊的足迹暂时得以停留。诗人看到了田地里庄稼长势正旺,听到了村落里鸡鸣狗吠正响,嗅到了锅灶里柴火烟气正浓,那颗在苦难里浸润太久的心此刻有了一份安闲,可以让诗人做一个关于桃花源的梦。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
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野人矜险绝,水竹会平分。
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诗人并无稼穑之能,欲做农夫经营一家人的生计难矣!所幸,诗人还有从草药中讨生活的本领,于是诗人变身为药师。
诗人的长衫是不是为了方便攀援山路而挽起系在了腰间?诗人的方巾是不是常常被头顶的树枝挂住而撕开了裂口?诗人的脊梁是不是被沉重的药篓压得渐渐伛偻?诗人的双手是不是被药锄的木把屡屡磨出水泡?
诗人用自己呕心沥血而成的诗句作为良方,恭敬地呈献给病情渐重的唐王朝,而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远远地就皱起眉头、连连摇头,因为他们惧怕那涩涩的苦味,他们宁愿在朱门的世界里腐朽,也不愿手中的权力化为恩泽去滋润被战火炙烤的大地。
逆耳声音的发出者难逃重重摔落的命运,诗人也成了大地灾民的一员。隐藏在峭壁悬崖林间石缝的草药,是秦州为贫病交加的诗人糊口开出的药方——“治世”的愿望每每落空,那么去“救病”吧!
诗人说,此药外敷可以消肿化瘀,此药煎服可以祛寒散热,此药熏灸可以通经活络……可是却没有一味药可以治愈诗人的风疾,肝虚血弱的诗人甘愿在此采得灵药、长寿而终。
趁风疾没有发作的间隙,诗人又去探访秦州的山山水水。这一次,诗人来到了仇池山,并深深地爱上了这里。这一次,诗人是真的打算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养老之地。
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
神鱼今不见,福地语真传。
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
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
活下去是战乱中朝不保夕的人们最迫切的希望,一旦拥有短暂的安定,颐养天年又成为人们最奢侈的希望,诗人亦如是。
诗人所求非多,仇池山辟茅屋一间,忙时躬耕采樵,闲时观鱼读书,或望云卷云舒,或乐山青水秀,祥和的日子安抚恐惧的心神,富足的日子安慰饥饿的胃肠,诗意的日子安顿柔弱的生命,直至老去。
若如此,便是把桃花源的梦想种在了现实的土壤里。然而,四十八岁的诗人漂泊的脚步没有停留于此,不幸的命运催促着诗人在后半生辗转各地。诗人生命的终点不在山间,而在水上,一艘小船承载了诗人伟大的灵魂漂向历史长河的深处。
秦州没能改变诗人瘦瘠的命运,但诗圣为秦州留下了丰厚的财产。朱东润先生在《杜甫叙论》中说:“乾元二年是一座大关,在这以前,杜甫的诗还没有超过唐代其他诗人,在这年以后,唐代诗人便很少有超过杜甫的了。”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诗人走过秦州这处生命的驿站,走向了“诗圣”的美名,也走出了“草堂”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