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我已不再寻访

2017-03-21 21:58云也退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克兰惠特曼莎翁

云也退

如果说当初布鲁姆乐于把正典作家间的对比看作一种斗争,

那么現在他则将其视为并存,在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国度”里归位

文学批评家有两种类型,一种念念不忘自己,要把个人经验、感受统统塞进文章里,比如乔治·斯坦纳;另一种则相反,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你看不到他的踪影,就像比斯坦纳小一点点的哈罗德·布鲁姆。

在80岁时出版的《影响的剖析》里,布鲁姆依然像过去三四十年所做的一样,谈论着他所喜欢的“正典作家”:用英语写作的乔伊斯、爱默生、惠特曼、哈特·克兰、莎士比亚们和非英语写作的卡夫卡、巴别尔们……谈论的口吻,绝大多数时候依然是完全客观的,仿佛在说一些人人皆可抬头望见的真理,而不是他自己的发现、自己的观点。

这跟他过去长期给切尔西出版社选编正典作家作品集的经历有关,数百位作家,每一位他都要写上导读,磨砺出了公允持平、个人情感很不明显的文风。正因此,在《影响的剖析》密密的字中,这几句反映私人真相的话勾着人反复读几遍:

“我已年至八十,所以每晚一般要醒来两次,第一次在两点和四点之间,接着睡一两个小时,几个小时后再次醒来。我已经不再梦见过去了,过去已经变成一个我不再寻访的陌生国度,取代它的是跟当前隐约相似的坏梦。”

他一定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准时睡下,准时醒来,准时失眠,在固定的节奏中感受自然规律的召唤。思想的冒险,如果还有,那也是在已经固定的认知下作局部的微调。1973年发表《影响的焦虑》时那个勇毅的布鲁姆已经远去,现在,那些伟岸的名字不是被他挨个发现,而是控制着他的思维。紧接着上边这段话,布鲁姆又提起了乔伊斯:“我认为乔伊斯想要说服我们:我们在梦境中汇合成一个大一统的骑兵队,但乔伊斯的神话体系和弗洛伊德的神话体系有种奇怪的重合,两者都取材于莎士比亚。”

要是不适应这种掉书袋,《影响的剖析》还真没法念了。莎翁是一切的开始,西方文学史中的造物主,在莎翁的文字面前,“我们忘记了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变成了他的大理石雕像”——这个“他的”用了大写:莎翁已是他眼里创造万物的上帝了。

《影响的焦虑》这本让布鲁姆成名的小书所提出的核心问题——一个作家怎样在其前辈的影响下形成自己的风格——仍然在《影响的剖析》中时时浮现,你仍能看到惠特曼和哈特·克兰的对比,看到麦尔维尔和福克纳以及柯马克·麦卡锡的对比,比较是乐趣所在。不过,如果说当初布鲁姆乐于把正典作家间的对比看作一种斗争,那么现在他则将其视为并存,在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国度”里归位。

有什么理由不这么看呢?虽然对于任何有心写小说、写诗歌的人来说,布鲁姆提出的“焦虑”都能戳中他们的体验,但经过时间淘洗后留下的那极少数真金,本身更有意义。布鲁姆本该多写一些放下架子的“爱书人”之书,敞开心扉谈谈他是怎么认识和爱上那些作家的,可惜他做不到,我们只能从零星的角落里了解到,原来1965年布鲁姆曾经靠读惠特曼来克服中年危机,原来10岁的时候他就被布莱克、哈特·克兰和麦尔维尔“点化”了。他好像很不擅长还原这种经验,看来正如他所说,他已经不再“寻访过去”了。

虽然《影响的剖析》不曾设法拉近同读者的距离,但一个读过一点爱默生、惠特曼的人可以从布鲁姆笔下看到熟悉的阅读体验:惠特曼是枝枝蔓蔓的,可以从任何一行读起;爱默生是个“格言家”,“用孤立的句子来思考”,他的散文“可以倒过来读而没什么损失”。这些评价精确,丝毫没有乡愿的美化,但是布鲁姆却能继续说下去,告诉读者这两个人为什么位列正典,他们的文字如何塑造了美利坚民族的精神与心灵。

《影响的剖析》的书名从17世纪伯顿的《忧郁的剖析》而来,又继承了布鲁姆自己的老师诺思洛普·弗莱的《批评的剖析》,但它其实就是布鲁姆平时文章的又一本结集。布老爷子以正典大门的捍卫者自居,抵制一切修正主义的企图,以一人之力影响了好几代人的阅读趣味。我想,将来人们纪念他的时候不会不提这份顽固,而在提到时也一定会怀念,只因这样的人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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