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乃蕴
2014年1月,惊悉李清泉同志在北京逝世,我顿时觉得思想上空荡荡的,百感交集。
李清老自1980年来安徽工作,先后担任省政府秘书长、副省长,省政协副主席、党组副书记。在省政协工作期间,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在他领导下工作,受教良多,恰似“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李清老一生,可以说是风起云涌,波涛起伏。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年代,金戈铁马,驰骋大江南北;1950年进入外交界,先后在捷克斯洛伐克、瑞士使馆任职10余年,特别是在担任驻瑞士大使期间,折冲樽俎,不辱使命,在我国的外交史上留下了一笔。1993年他退下来后潜心读史,研习书画,正如他在绘赠我的《苍松倚石图》所钤的两枚闲章:“老有所学”、“乐在其中”。
2000年,李老以《九十自述》示予,诗曰:“无愧无悔,安贫乐道,淡泊宁静;有愧有悔,无所作为,贡献平平;不愧不悔,余热未尽,继续前进。”
我读着《九十自述》,仰视天上云卷云舒,感慨系之。我缅怀其功绩,仰慕其风范,拟一联敬挽之:“儒家风范,学识满怀,乐于淡泊,甘于淡泊;大使气质,辉煌一生,甘于平凡,选择平凡。”
李清老离休以后,我和陈金沙同志经常去他家聊天,天南海北,趣事轶闻,尽入话题之中。
有一次,我也是放肆了一点,说话时嘴巴上缺少个“站岗”的。我对李老说:“纵观您老的生平,干了三件大事,也许可能写入史册。其一,你在解放战争中,率师攻入浙江省奉化县溪口村时,没有抄老蒋的家,也没有挖蒋家祖坟,叫他们家里人照常过日子。这件事在当时‘打过长江去,活捉蒋介石的激烈搏斗中,是非常不容易办到的!‘奉化之庐墓依然,溪口之花草无恙,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显示了党的广阔襟怀和对历史文化传承的尊重。”李老笑道,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当时也是请示了华东军区批准的。“其二,你在任驻瑞士大使期间,为安全护送原国民政府代总统李宗仁返国,做了许多细致、卓越、完善的工作,使李宗仁从日内瓦经巴基斯坦,平安地回到北京。”李老说,当时我不能露面,有些美英的情报人员认识我,就派了一个刚从北京调来的年轻外交官去联系安排的。当时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其三,您老作为中央人民政府的代表,和法国谈判建交,终于达成了中法两国建交协议,并发表了联合公报。这在中国外交史上应该有它一笔。”
谈到中法建交,李老自然想起了敬爱的周总理的高风亮节。李老说,中法建交是完全按照周总理部署、安排进行的。在我刚出任大使时,周总理接见我们说,特命全权大使的头衔好像很大,其实权都在毛主席、党中央那里,大使是奉命行事的。要加强汇报工作,不要越权。周总理还说,你们都是老同志了,打了一二十年的仗,立场是没有问题的,主要强调遵守纪律,讲规矩,外交无小事。周总理直接抓中法建交工作,一再强调:原则问题要坚定不移,不能有任何含糊,具体问题可以灵活,争取尽早达成建交协议。1963年12月,周总理出访阿尔及利亚,李清老前往阿尔及利亚向他汇报中法建交工作。在正式汇报前,周总理要他复述一遍中央关于中法建交谈判的方针以及设想的几种方案,在确认无疑后,才听取李老的陈述。
这里有一个时间差的问题:在1964年1月周总理与法国政府代表波马歇商定,于1月27日或28日在北京、巴黎同时公布两国建交公报。时间差问题出现了:我方提出,在北京时间1:30或2:30,即格林威治时间17:30或18:30,双方同时发表建交公报;法方提出,法国《世界报》(通常认为它是代表政府观点的)每天下午3点出报,希望在1月27日巴黎时间12点公布,以便《世界报》及时发表,希望我方谅解。李老考虑大的原则问题已定,这是个具体问题,也就表示同意了,并及时向外交部作了报告。李清泉在阿尔及尔向周总理讲了这个细节,周总理当即表示同意。
周总理结束了亚非14国之行后,于1964年3月8日至14日,在成都金牛坝宾馆召开了使节会议,李老也被通知参加了。周总理又一次对李清老说起这件事:“中法建交谈判最后达成协议时,你那点机动是对的!”周总理连这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对大使们如此关怀,让李老久久难忘。
我于1993年退下来,时年六十有二,进入了宽松的生活轨道。就在这时,《光明日报》资深记者、安徽记者站站长胡羊同志,邀请我参加中央新闻单位驻皖记者站联合会主办的《大参考》月刊的编辑工作,我连续干了10年,“重操旧业”,心情很愉快。
《大参考》一直忠于自己的承诺:“畅通信息的渠道,集思广益的园地,领导决策的参谋。”我每期都送请李老参阅、指教。2000年11月27日李老來信,对2000年第1至10期的《大参考》,提出了许多精彩的、具有真知灼见的意见、建议,并在许多文章上作了眉批、点评,这对我们既是一份珍贵的精神财富,更是一份鞭策和鼓舞。
李老信中说:“《大参考》我还是浏览的,不一定每篇文章都看,提不出什么意见。总的感觉是办得不错的,有大量的信息,有来自实践的经验总结,也有颇具思想性的、指导性的理论文章,还有本省各市、县的情况,以及兄弟省市的‘他山之石,可以说是丰富多彩。每期的‘编者点评,写得很好。能做到这样,也就不错了。在阅读中,我随手记了几笔,其中也可能反映了我的一些看法,特将寄回,请查阅。”
下面,我摘抄几个片段:
(1)对有些重要文章给予了赞扬。2000年第1期的《新年寄语》,李老批曰:“写得很好。”这一期署名戚傭的文章《实事求是:安身立命之本》,李老批日:“讲到了点子上,说到家了。”马布丁的《公贿:腐败的嬗变》,李老批曰:“公贿,这是一个值得提出来的问题,公贿与私贿有联系,不能绝然分开。(本文)对产生的原因分析不够。”
(2)略作点评,颇具慧眼。第2期《大视角·第三眼睛看腐败》,李老写了一段眉批:“这篇文章从‘理想社会角度,分析腐败现象,得出‘当官,千年难变的梦想的结论,从而许多人都向官场投资,这是可以想象到的。从深层次找根源,有许多值得重视的看法。但,‘理想社会学终究带有许多理想主义,现实情况比(文中)的分析复杂得多。不要说共产主义,就是从‘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社会学角度来说,也有许多值得研究的问题。理想社会学提出了一种颇具深度的观点,但不能解决复杂的社会万象。因而文中提出的两条解决办法,也是带有理想主义的,很难行得通的。”第5期的《新官应理旧账》,李老批曰:“除了不正确的政绩观外,还有其它原因,归总一条是,不负责任,不敢负责,不愿负责。”第9期《编者点评》中指出:“贪官的繁殖,其源在于监督乏力”。李老批曰:“这是对的,而且很重要。但根本的是思想滑坡,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没有国家观念,一切为个人的口袋服务,什么坏事都可干。”
(3)抑浊扬清,剀切入理。第4期《色情贿赂:官场的又一种污染》,李老批曰:“‘色情贿赂是个新名词,让人觉得触目惊心,把早已存在的各类腐败现象,愈演愈烈。”第9期孙玉春的《淮河治污:一个沉重的话题》,李老批曰:“局部利益不服从全局利益,部门利益、地方利益不服从国家利益。从毛主席讲‘一定要把淮河治好,至今已过了许多年了,治淮仍然是‘任重道远。‘道远何处是尽头?有关领导人、有关部门、有关地方,应该(感到)脸红!”
(4)义愤填膺,几乎是掷笔直呼了。第6期白海星、徐金平的《孙庙计生办私设土牢,非法关押农民数百人次》,李老批日:“这样严重的欺压群众的事,查办了没有?有关人受到什么处理?群众满意了吗?孙庙乡的党员干部给美国人提供了一个中国人侵犯人权的事例。”第10期《编者点评》中说,“1998年这个县人均收入比上年增长13元,1999年却上报增加200元”。李老把这句话划上杠杠,并批日:“这类事看了叫人心痛!不知有关领导做过什么处理,还是听之任之?”
2011年,李老给我转来2001年第9期、10期和2003年第12期的《大参考》,信上说:“我在杂乱的报刊中,又发现了几期《大参考》,可惜太迟了,否则应编入《家庭读物》中去。”在2001年第9期《走近弗吉尼亚的古镇》一文,李老批日:“这篇美丽的文字,不仅描述了现代化国家里的田园风光一角,也告诉人们美国保护古建筑意识是值得学习的。”在2001年第10期《国殇一国宝一国魂》一文的眉批中李老写道:“此文表达了作者的爱国之情,也反映了作者的文物知识”。
后来我把李老的来信以及对《大参考》的点评,略加整理,并根据胡羊同志意见,送请《大参考》编委参阅。
李老经常返北京与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在此期间,我觉得报刊上登的有些材料很好,就剪下来留给他回合肥时再看。
2000年6月19日《光明日报》刊登的《落日的辉煌——十七、十八世纪全球变局中的“康乾盛世”》,我剪下来留给他看。不久,《光明日报》又刊出了《从全盛到衰微,十八世纪清帝国的盛衰之变》,并在“编者按”中指出:此文“力图从更深的层次揭示康乾盛世的变衰原因,以期引起读者和学界的进一步思考”。史学研究与其说是面对过去,不如说是面对未来,正因为如此,不同时代的人群,会有不同的感受。于是,我把这篇文章也剪下来了,一并送请李清老参阅。
李清老在2000年10月15日来信中说:“北京归来,案头上有你的信,让我读了两篇好文章,我非常感谢你的关心。我希望继续看到你的推荐。原稿归还,请收。”
1996年11月10日,李老给我来信坦露了他作画的心路历程:“确实,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和我坦诚论画的,也是唯一的一个。
“我是个懒散之人,做事无毅力,无恒心,作画也一样,高兴时画一画,有朋友或单位索要时,才动一动笔。前者主动,后者被动,而多数情况是属于后者。我不是人们所想像的那样,也不是一般习画者那样,(他们)每天笔耕不止。我(习画)没有什么追求,一般习画的同志都有追求,都有一定的目标,勤学苦练,为达到这个目标而奋斗。在这方面,我是个‘自由主义者,或者说是‘兴趣主义者,我不愿受到我所不愿意的任何约束。因此,我常常是几个月不动一笔(这可能是你没想到的),也因此,我的画技没有什么长进。至于书法,我从来没有练过,不过是小学生的水平,还没有入门。诗、书、画成一体,三者皆佳,才称得上画家的水平,我没有这个梦想。所以,我每次拿出去的东西,可以说都是‘献丑。为什么不怕丑,只有一条:‘真,是真实的,是本来的面貌,我虽奉献出的低水平东西,但却是真实的东西。
“你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偶而看到你参展的东西,虽然数量不多,都是精品。从你的画论及实践来看,你不仅是文字修养高,在中国传统书画艺术方面,也是个行家。在安徽这样同志不少,郭因就是一个。我原以为他是个美学家,后来才知道,他也是一位造诣很深的中国画家。
“看了你的《迎客松下录》,不仅是一次很好的艺术享受,也增长了不少知识。有你这位书友,实为高兴。”
在这前后,我有时也帮李清老整理回忆录;有时,自己还写点诗词和杂文,送请李老指教。1987年3月,我受省政协文史委的邀约,与陈金沙、汤德用同志(已逝)合编《安徽文史集萃丛书·文教史踪》,我写了一篇《前言》,送呈当时分管文史工作的李清老审阅。李老于1987年3月18日批示:“写得生动。《文史集萃》文稿都要力求生动可读,建议乃蕴同志可参加文史委员会专业组的工作。”
文史资料的稿件要有可读性,要讲点儿文采,我是十分赞同的。我对有些文史资料稿件,写成干巴巴的几条筋,像审干结论似的,实在不想朝下读。
2006年6月13日,在舒城万佛湖召开的全省文史资料学术研究会议上,我作了《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发言。当时,对此也有一些不同的议论,诸如:文史资料要力求真实可信,能否调动一点文学手段,讲点文采,增强点可读性?我除了作些阐述外,特别注意通过《左传》《史记》等历史名篇的解读,作了明确的回答,并简述了文史与文学的异同。又如,在力求真实可靠可信的前提下,要注意人物的神情,语言个性,能不能搞点“合理想象”?我的回答是否定的,绝对的排斥!文史资料与文学创作具有不同的属性,写小说可以“合理想象”,搞人物塑造,文史资料不可以这么做!郭沫若在历史剧创作中提出“失事求似”,作为历史剧的创作规律,已写进了文学史。但作为求真求实的文史资料的编写,也是要绝对拒绝的。对于文史资料,我们要的是信史,而不是伪史!我总觉得,“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是值得我们深入探索和借鉴的。事后,我把这些想法向李清老作了汇报,得到他的首肯。
我年届八十时,写了一首七律《八十述怀》,不揣浅陋,送呈李老粲正:“斑斑华发述春秋,自愧难为孺子牛。跌宕惊涛余感悟,苍黄旧卷任淹留。图书四壁容驰骋,楚汉两军战末休。历尽沧桑成财富,征尘拂罢雪盈头。”
2010年9月22日,李老給我的信中说:“我不会做诗,更不懂得怎样去‘步韵、‘奉和,为了你的可贵精神,在你80大寿之际,我也写了几句,凑个热闹”。李老诗云:“斑斑华发度春秋,耄耋营中又一牛。跌宕惊涛留感悟,只问耕耘不计酬。家有诗书满四壁,更无利禄半点愁。人间世上友情重,白面书生逞风流。”诗末,还附注了一句:“反正你会改诗,请斧正。”
这首祝寿诗,读来愧不敢当,深深感到,这是一种鞭策,一种永恒的激励!
附记:
1993年春,我和李清老将分别退下来了。在这一年初举行的省政协五届五次全会的几个主要文件,如常委会工作报告、政治决议、闭幕词等,都是李清老修改、审定的(当然,还要通过一定议程,由大会通过)。最后,大会散了,李清老找到我:“我俩把今年《工作要点》搞一下。”我谨遵命,这真是站好最后一班岗。史钧杰主席看到《工作要点》(草案),深情地对我说:“跟清泉一起工作,好像打着灯笼走夜路,尽管放宽心!”
灯笼,灯笼,在现实生活中,灯笼已逐渐消失了,而我心中的灯笼,却永远保留着,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