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安
公元1977年的冬天,中断了10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中国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成千上万的人重新拿起书本,投入到求学大军当中。
陕西泾阳,一位83岁高龄的老人正颤颤抖抖地在本子上写字,他记了一辈子日记,如今一只眼睛已看不见,但仍然坚持每天摸着写一点,并诵读几句外文。妹妹与他闲聊,说有的学校还没有开英语课。他着急地问:“为什么?”妹妹回答:“因为没有外语老师。”老人马上提高了嗓门:“他们为什么不来请我?我还可以讲课……”
1978年1月14日,老人被送到当地驻军513医院。此时,他已经双目失明,生命走到了尽头。他神志昏迷,只是在一片黑暗中不停地低低地呼喊:“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
吴宓为一代名师,曾历任东南大学、东北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燕京大学、西南师范学院等校教授,为中国培育了无数的英才,钱钟书、季羡林、李健吾、曹禺、吕叔湘、李赋宁等著名学者都是他的学生。这些学生无不认为吴宓是一位学识渊博、真诚率直的好老师。不过,他们也知道,他们的这位老师有点“奇”。
仿佛《红楼梦》中人
吴宓,字雨僧,他的学生们习惯尊称他为“雨僧先生”。对于“雨僧”二字,吴宓曾专门写过一幅对联:“一生长畏风雷雨,三宝皈依佛法僧”,他似乎曾有过出家为僧的念头,并为此有过内心的矛盾,但他最终仍旧是一位人世的学者。
吴宓非常喜欢《红楼梦》,有人随意点出《红楼梦》中的任一回目,吴宓都能背诵得一字不差,连标点符号也不会有任何差错。他对《红楼梦》的喜爱,还落实到自己的行动中。抗战时期,担任西南联大教授的吴宓见到一家饭馆的名字竟然与《红楼梦》中的“潇湘馆”同名,这令他非常气愤,马上找到饭馆老板,要求对方更名。老板当然不同意,但吴宓百般劝说,纠缠不去,老板不胜其烦,最后只好改了名字。这样的事情,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吴宓一人能做得出来。他之所以如此痴迷《红楼梦》,与他的家庭以及幼年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
1894年8月20日,陕西省泾阳县安吴堡吴氏家族又添一个男孩,他就是吴宓。吴宓的生父是吴氏家族的长子,生母姓徐,身体向来虚弱。吴宓出生不到半年,生母便因病去世,吴宓也改由祖母和祖母身边的仆人刘妈抚养。吴氏家族是当地最大的家族,分老支、新支,新支非常富厚,单是其东院吴式义堂,累世为盐商,总号设于扬州,号称“全省首富”,分号遍于汉口至上海沿长江各码头。其西院吴崇厚堂,则在泾阳县有祥义和店,在三原县有全盛益药店、永兴厚布庄,数代积累,其富贵如同《红楼梦》中的贾府。吴宓就出生在吴崇厚堂,虽然他出生后6年便赶上庚子国变,家族的商号一一关闭,财力大减,但整个大家族仍然长尊有序地生活在大宅院内,府中有丫环、佣人,而吴宓的身份地位则极像贾宝玉,其祖母则是这一大家子的“老祖宗”。
与贾宝玉不同的是,吴宓有一个更为特殊的身世,就是他有两个父亲,三个母亲。生母去世后,吴宓的父亲吴建寅成为鳏夫,祖母怜爱吴宓,便命令把吴宓过继给自己的次子吴建常,生父虽然极不情愿,但祖母是一家之主,只好听从。这样,除生父外,吴宓的叔父和婶婶成为他的养父、养母。而等吴宓的生父后来又娶了妻子雷孺人后,雷孺人也成为吴宓的继母。吴宓的两父两母以及祖母,都很疼爱吴宓,但疼爱的方式不同,有时甚至因此闹矛盾,这对吴宓的性格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1904年的一个夜晚,10岁的吴宓背诵完《左传》中的一篇文章后便睡觉了。他小的时候一直与祖母住在一个屋子,祖母对吴宓十分溺爱,几乎一刻不离地抚养他达14年之久,而且从不打骂。可是,这一天深夜,祖母却突然将吴宓按在炕铺上痛打,不仅如此,祖母还命令仆人将吴宓送到井边,让吴宓投井自尽。事后,吴宓才知道,这件反常的事,其实是由于祖母与继母雷孺人发生矛盾造成的。雷孺人曾带吴宓参加宴席,并亲手给吴宓夹一些菜,而吴宓见到不合自己胃口的菜,便会皱眉、摇头,雷孺人认为吴宓的这些举动很是无礼,是不尊重继母的表现,回家后便告诉吴宓的祖母,祖母也只能点头称是。这些事在我们看来是多么小的事情,可是在吴宓的祖母看来,这是儿媳妇在指责她平日过于溺爱吴宓。为此,吴宓的祖母心里窝气,隐忍多日后,突然便在这一个晚上爆发,痛打吴宓甚至逼令吴宓投井,这其实是对儿媳妇的反攻。吴宓深爱祖母,但认为祖母多年寡居持家,自律过严,心情过于紧张,以致于晚年不能自己找乐,对别人也习惯于计较和责难。这种性格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吴宓。
严格说来,吴宓的祖母還与一桩人命案有关。这件事发生在祖母六十寿辰时,家中大宴宾客,每个人都在忙碌。吴宓突然大喊口渴,要喝水。厨房的人都很忙,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个14岁的婢女端了一碗开水给吴宓。吴宓接过碗,说开水太热,不能一气喝下。这本来不算什么事情,但祖母认为孙儿受了委屈,一下子变得非常愤怒,夺过水碗便向婢女头上扔去,而且也不管婢女是否受伤,不让婢女吃饭,宴席后又用尽全力地撕、拧婢女,使婢女大声喊痛,备感恐惧,一年后便死去。这件事被吴宓写在《吴宓自编年谱》中,并由此评论祖母:姑且不去讨论“虐待婢女”的事情,就论祖母庆祝寿宴中无故发怒,即可看出她性情反常,之后她也不久于人世了。
幼年时所受的刺激往往能强烈地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吴宓虽然一生好学,勤苦善良,待人诚恳,事事为人师表,但他自己也承认,祖母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他的一生凡事认真,甚至总是非常较真,常处在自我矛盾当中,感情很容易冲动,也很容易有过激的言行。
吴宓的两位父亲都曾在国民政府监察院任职,生父吴建寅向来严厉,养父吴建常却非常可亲。在吴宓的心目中,祖母去世后,养父对他影响最大。养父很是风流,曾是关中大儒刘古愚的学生,后来留学日本,辛亥革命后曾任国民革命军驻陕总司令于右任的秘书长、国民政府监察委员等职。他博学多文,对吴宓无所不谈,很早就与吴宓谈论过《红楼梦》《西厢记》等古典小说,使吴宓对文学产生浓厚的兴趣。此外养父对吴宓还像母亲一样照顾,教他如何穿袜子、刷牙、整容,如何待人接物。唯一令吴宓遗憾的是,养父风流成性,很受女性欢迎,但他却没有把女子的心理以及恋爱技巧早点教给吴宓,致使吴宓成人后感情屡屡受挫。
读书生涯
吴宓的学习成绩向来优秀。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7岁时便能背诵《史鉴节要便读》《唐诗别赋》等书,10岁时除读《春秋》《左传》等中国传统经典外,还常阅读养父从上海寄来的《新民丛报》《新小说》《上海白话报》等报刊。12岁上中学后,他的国文、英文及数理化各科成绩都是名列前茅。17岁时,吴宓在全国400多名考生中,以第二名的成绩进入清华大学的前身清华学堂。
在清华,学习之余,吴宓担任过《益智杂志》的英文部编辑,《清华周刊》编辑,并一度代理《清华周刊》总编辑。他写过章回体小说,还发表过纪实小说、剧本、诗歌,展现出很好的国学和文学才华。1917年,清华选送学生到美国留学,吴宓人弗吉尼亚大学学习文学。选科的时候,他并没有选择文学,当时的中国正屡受列强欺辱,吴宓有着强烈的爱国心,认为文学不是当时中国所急需的,所以打算学习应用化学,后来又想学新闻。然而,当时的清华校长周诒春认为,吴宓的才性更适合文学,所以指定吴宓必须学习文学。
对于此事,《吴宓自编年谱》中有记载:“周校长谓:宓无交际及活动之才能,不谙习实际事务与社会人情,决不宜为报馆访员(记者)。统观宓之才性,最适合于文学literature。故派定宓学习‘文学,即欲在杂志、期刊中,以言论指导社会,亦必先在大学中,习‘普通文科liberal Arts。其中包括文学、历史、政治、经济、心理、社会学等课目,而仍以文学为首要,故所议者暂止于此。学校,则拟派宓赴美国弗吉尼亚省立大学。谓:该校虽在美国之南方,以‘保守Conservative著名,然该校之传统、风气及课程、教授,实皆甚好。且清华驻美学生监督黄佐廷先生(名鼎)即由该校毕业者。故该校曾一再表示:盼清华派学生前往肄业。故今选派宓往。实深资倚重。”这件事对吴宓一生影响重大。吴宓当时对校长的态度颇有意见,但晚年却这样评价:
据周校长对宓之评断,可云:“校长实是宓之知己”。其处理亦未为错误。但在当时,以至1916年之许多年中,宓恒憾周校长(由其人于中国之旧文化、旧学术,所造甚浅)从不了解宓,不赏识宓,认宓为“无用”、“无前途”之人,因而轻视宓,且不悦于宓者——此实宓之大错误。晚年宓始自知误也。
到美国后,吴宓先在弗吉尼亚大学学习一年。该校所在的弗吉尼亚州风景优美,人情敦厚,给吴宓留下美好的印象。而大学内道德风气好,文学标准高,课程内容充实,教学方法精细,均使吴宓受益匪浅。其中《英国文学》课由副教授Herman Patriek讲授,他教课时勤细恳挚,而吴宓学习时则如饥似渴,正课外还常于晚间前往老师住处请教,得益最多。吴宓自称,自己的英国文学基础知识,实际就是在这一学年中学到的,而回国后讲授英国文学时,也总是用当时在弗吉尼亚大学的教科书。
1919年春季,吴宓因导师缘故,转入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跟随白璧德等教授学习。与胡适的老师——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杜威侧重教育改革的实验主义哲学不同,吴宓的老师白璧德被视为新人文主义和古典主义的主要代表,他既重视西方古典文化传统和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又对中国的孔子思想极为推崇。他认为儒家的人文传统既是中国文化的精粹,也是谋求东西文化融合,建立世界性新文化的基础。白璧德因此对吴宓等中国留学生寄予厚望,以为中国文化的复兴与否,不仅关系到中国本身,且将影响世界文化的前途。吴宓接受了白璧德的教导并成为其高足,认识到中国文化“有可与日月争光之价值”,并建立了强烈的文化使命感。在导师白璧德等人的指导下,吴宓学习“比较文学”、“近世文学批评”等课程,校课之外,他读完白璧德的全部著作,自认这是留学美国四年中学业最有成绩、学问最有进益的一学年。
这段时间,吴宓还与同在哈佛进修的汤用彤、俞大维、陈寅恪、梅光迪等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吴宓不喜游乐,只喜读书,对于他人学问的长处总能极力推崇并予以学习。在一个暑假,他曾请俞大维为他单独讲授《中国哲学史大纲》,又请汤用彤为他单独讲《印度哲学及佛教》,所教内容皆简明精要,使吴宓受益很多。
1921年8月,吴宓获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后本来还可以进修一年,但他提前归国,担任南京东南大学英语系教授兼系主任,讲授西方文学与世界文学,开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先河。他所开设的“中西诗之比较”课程,是中国比较文学的第一个讲座。
办《学衡》的艰难与悲欣
吴宓从哈佛大学毕业后回国,本来受聘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但突然接到南京东南大学教授梅光迪的来信,请他到东南大学任教,以便共同创办《学衡》杂志。梅光迪的来信激情洋溢,认为只有把《学衡》办起来,他们才可以很好地弘扬民族文化、沟通中西文明,实现他们在哈佛时就有的理想。梅光迪的话激起了吴宓的豪情,他不计后果,迅速辞掉北京高师的聘请,赶往南京,雷厉风行地与梅光迪、胡先骕、柳诒徵、汤用彤等人共同创办了《学衡》杂志。从此,吴宓成为《学衡》杂志和“学衡派”的核心人物,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并影响至今的文化论战。
这场论战早在吴宓留学美国时就已经开始,一些留美学生以对中西方文化的不同认识,以及对文言文、白话文的意见分歧为主要内容,形成两个争锋相对的派别。一派以胡适为代表,他们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一直沿用的文言文都没有多大用处了,主张全盘西化,全面推行老百姓熟知的白话文;另一派则以梅光迪、胡先骗、吴宓等人为代表,他們反对打倒文言文,认为只有找出中国传统文化中普遍有效的精华,才能重建我们民族的尊严。两派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但很明显,在1919年前后,当陈独秀、胡适等人掀起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以后,他们便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由于在论战中,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派总是占据上峰,这使得吴宓备感压力,时常闷闷不乐,有时郁结于心,无法宣泄,便在日记中骂胡适等人“豺狼当道”,粗陋不堪。在吴宓的心目中,胡适等人不只是模仿西方的糟粕,而且在毁掉中国的文化。但这样的观点,在当时的中国少有知音,“学衡派”甚至被作为讥笑的对象。
《学衡》杂志社是在1921年10月成立的,第二年1月,《学衡》杂志正式创刊。根据发起人梅光迪的提议,《学衡》杂志应脱尽俗氛,不立社长、总编辑、撰述员等名目,以免有争夺职位之事。然而,杂志的编辑、集稿等几乎所有事务都由吴宓一人担当,这使得吴宓很快成为“学衡派”无可替代的人物。《学衡》第三期出版时,吴宓更是在《学衡杂志简章》的末行,自行印上“本杂志社总编辑兼干事吴宓”。对此,梅光迪、胡先骕曾不以为然地责问吴宓,吴宓也不申辩,但他认为自己先有了功劳,所以当仁不让地要给自己一个总编辑的尊号。
此后,胡先骕继续为《学衡》写稿,梅光迪从第十三期起,不再做一篇文章,吴宓评价梅光迪完全缺乏实行工作能力和习惯,一生著作极少,十分可惜。很快,吴宓取代梅光迪,成为《学衡》杂志与“学衡派”最核心的人物,却也因此尝尽了艰难与悲欣。
《学衡》杂志的订阅者少、支持者少,一直处于惨淡经营中。吴宓这位总编辑又是写稿,又是组稿,还干杂务,杂志社也办到自己家中,每期自己还要贴补百元费用。由于向外赠寄刊物也需要费用,他不得不向亲友募捐,而在出版社不肯续印的情况下,他又四处奔走,辗转托人周旋。即便这样,从1922年到1933年的11年中,尽管《学衡》曾停刊两次,但吴宓硬是想方设法将其坚持办下去,一共办了79期,创造了民国学术界和出版史上一项奇迹。
由于吴宓长期办《学衡》,反对新文化派,当时的学术界都知道他与胡适水火不容。同时,由于吴宓性格率真,有时还特别容易感情冲动,以致于出现过这样一则笑谈。一次,脑袋像炸弹形状的吴宓在酒宴上遇到了提倡白话文的胡适,胡适借用当时北京人流行的“阴谋”一词戏问吴宓:“不知你们学衡派最近有何阴谋?”吴宓盯着胡适,脱口而出:“杀胡适!”
事实上,吴宓何曾在酒宴中说过“杀胡适”的话?但由于他的性情广为人知,很多人便认为吴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后来,人们又发现,吴宓在《学衡》中反对白话文,但他非常喜欢白话写的《红楼梦》。有一次,吴宓还做了一首白话诗,不便在《学衡》上刊登,就发表在别的刊物上。这激起学衡派同道对他的激烈批评,而在世人眼中,吴宓则成为一个自身就有很大矛盾的学者。
其实深析这种矛盾,在吴宓本人而言并不矛盾。吴宓从来没有完全排斥白话文,他真实的观点是:不必一定提倡废弃文言文,不必全用白话文。吴宓的学生郑朝宗便认为吴宓实际上是调和论者,认为他与他的伙伴们不同,并非坚定的保守派,所以他一方面维护旧学术,另一方面又常在《学衡》上发表评介西方新文化的论文。他坚持用文言写作,但在必要时又采取权宜之计在林语堂办的刊物上用白话发表文章。
1933年5月、7月,《学衡》杂志出刊第78、79期。此时,《学衡》在南京的编委提出将刊物交付南京钟山书局出版,吴宓不同意,双方发生争执,吴宓正式辞去总编辑职务,改由南京缪凤林继任。只是,《学衡》没有吴宓这样的人张罗,便无法再办下去。自此,《学衡》再未出版。
清华园里尊贤爱才
吴宓最大的贡献是在教育上,他最令人尊敬的品德,也体现在与师生的相处上。清华园里,作为教育家的吴宓,曾在此实施他的教育理想。冯友兰曾评价:“雨僧一生,一大贡献是负责筹备建立清华国学研究院。”
1925年,清华大学设立“研究院筹备委员会”,吴宓被聘为研究院主任,全力进行各项筹备工作。办研究院最关键的要素之一,是能否请到有分量的老师,吴宓为此可谓费尽心思。
王国维是海内外推崇的学术大师,但他以清朝遗老自居,不愿意到大学任教。老牌的北京大学曾设法聘请他当教授,结果吃了闭门羹。当时的清华刚刚成为大学,无论从实力还是从名气,根本无法与北大相比。所以,当吴宓提出要聘请王国维的想法时,周围的人纷纷劝他别去碰钉子。吴宓却坚持要去。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吴宓穿上长衫,恭恭敬敬地去拜见王国维。王国维没想到在哈佛留过学的研究院主任竟是这幅打扮,颇有好感,便把吴宓让进屋子。交谈之下,吴宓保存和发扬传统文化的观点很受王国维的重视,吴宓再次恭恭敬敬地向王国维作揖行礼,恳请他担任研究院教授。王国维最终被打动了。
在吴宓的诚意邀请下,除了王国维,负有盛名的梁启超、赵元任、李济等学者均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和讲师。推崇真才实学的吴宓,还想办法说服了当时的清华校长曹云祥,将没有任何文凭的陈寅恪聘为研究院导师。吴宓与陈寅恪最早相识于美国。1919年2月,陈寅恪人哈佛大学研习梵文、希腊文等课程,认识了吴宓。吴宓在学问上向来十分自负,但这不能掩盖他的尊贤之心,见到陈寅恪才华横溢,吴宓为之折服,遂与陈寅恪成为至交,不仅如此,他还驰书国内,认为“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陈寅恪常将诗稿给吴宓等人传阅,然后立即撕成碎片扔弃,不料吴宓有过目不忘之才,回去后便写在日记中,所以,吴宓日记中保存陈寅恪诗词甚多。
等吴宓将陈寅恪也聘请为清华导师后,清华国学研究院已是高师满座,他们彼此促进,引领一代学术风气。
清华大学工字厅古色古香,吴宓曾在此居住。工字厅后面便是有名的水木清华,朱自清《荷塘月色》所描写的便是这里的景致。吴宓则根据自己的雅兴,给所住居室取名为“藤影荷声之馆”。
季羡林就是这个时候成为了吴宓的学生,60多年后,季羡林特地撰文回忆:“我们曾多次应邀到他那在工字厅的住处:藤影荷声之馆去做客,也曾被请在工字厅的教授们用餐的西餐餐厅去吃饭。这在当时教授和学生之间存在一条看不见但感觉到的鸿沟的情况下,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今回忆起来感到温暖。”在吴宓的品行当中,除了尊贤,还有爱才,他对学生也同样充满了诚意。
1926年3月,吴宓辞去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的职务后,专任西洋文学系教授。其時,外文系刚刚建立,系主任正好休假,校方请吴宓代理系主任职务,负责制定办系方针、培养目标和课程设置。吴宓参考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的经验,结合清华的具体情况,制定了外文系的“办系总则”和课程设置,提出要把学生培养成既了解西洋文明精神、熟读西方名著、熟谙西方思想潮流,又能创造“今世之中国文学”的“博雅之士”,吴宓也因此身体力行。这些教学实践,直接影响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清华外文系钱钟书、季羡林、李赋宁、李健吾、许国璋等一代杰出学者的成长。而吴宓本人,无论在清华,还是在东南大学,乃至后来的西南联合大学,每到一处讲学,他独特风趣的教学,都能给学生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奇特的师长风采
吴宓先生走路直挺挺的,
拿根手杖,捧几本书,
穿过联大校园,神态自若;
一如他讲浪漫诗,柏拉图,
讲海伦故事;写他的旧体诗。
这首诗是吴宓在西南联大的学生赵瑞蕻所写。西南联大是在抗战时期,由北大、清华、南开在昆明合办的联合大学,聚集了当时中国最多的名师,吴宓是其中之一。在西南联大学生的记忆中,吴宓先生的形象永远生动鲜明、在矛盾中独具奇特的风采。
一方面,吴宓教学做事一板一眼,非常认真,近于古板,有时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他对自己要求极严,每次上课铃声一响,他就走进教室,非常准时;有时,学生还没有到齐,他早已捧着一包书站在教室门口,所拿的教科书里则夹着很多写得密密麻麻、端端正正的纸条,这是他对教科书的修订和补充。无论写日记、写文章乃至上课在黑板上写字,吴宓总是写得端庄中正,一丝不苟。这样的严格要求,他坚持了一辈子。他对周围的人也很严格,有一次,一位老师不知把教科书放哪儿了,到处寻找,吴宓知道了,非常生气,也不管这位老师是何许人,一顿斥责。到晚上大家都睡觉了,吴宓还到这位老师的门口,询问有没有找到教科书。为了避免“纠缠”,这位老师只好撒谎,说已经找到了。正因为如此,吴宓素以性格严峻著称。
可是,另一方面,吴宓又非常可亲可爱,且常有出人意料的舉止。他对学生非常和蔼,只要学生提出合理的要求,他总会真诚而尽全力地去实施去帮忙。尤其对他看重的好苗子,他简直恨不得这样的好苗子马上能超越自己,并将学生写的好文章赶紧推荐给报刊。他的讲课也独具风采,赵瑞蕻回忆:吴宓先生在西南联大讲授欧洲文学史时,除继续采用原清华大学西语系教授翟孟生编著的教科书外,主要根据他自己多年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把这门功课讲得非常生动有趣,娓娓道来,十分吸引学生,每堂课都济济一堂,挤满了本系和外系的同学。这是当时文学院最“叫座”的课程之一。吴先生风趣幽默,记得当时一起上课的有一个二年级女学生叫金丽珠,很漂亮,吴先生点名时,一点到“金丽珠”,便说:“这名字多美!Verv beautiful,veryromnantie,isnt it?”他笑了,同学们也都笑了。那个女同学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这正是吴宓率真、真诚、多情、浪漫的另一种表现。
在师生们眼中,吴宓是一位非常简单真诚,又非常复杂矛盾的先生。正如季羡林所写:“雨僧先生是一个奇特的人,身上也有不少的矛盾。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别人写白话文,写新诗;他偏写古文,写旧诗,所以奇特。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所以矛盾。他看似严肃、古板,但又颇有一些恋爱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学生来往,但又凛然、俨然,所以矛盾。总之,他是一个既奇特又有矛盾的人。”不过,吴宓的奇特与矛盾,并没有丝毫影响学生们对他的敬意。所以季羡林紧接着写道:“我这样说,不但丝毫没有贬意,而且是充满了敬意。雨僧先生在旧社会是一个不同流合污、特立独行的奇人,是一个真正的人。”
捉摸不透的感情世界
吴宓还是一位感情饱满的诗人,这不只是因为他出版过《吴宓诗集》,更重要的是曾几何时,“吴宓苦恋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传遍了学界内外。
往事要回溯到吴宓还在清华学校当学生之时。当时,吴宓有一非常好的同桌叫朱君毅,两人交情莫逆,彼此事事公开。朱君毅有一表妹叫毛彦文,二人青梅竹马,彼此通信达五六年之久。毛彦文的每一封来信,朱君毅读后都给吴宓看。吴宓私下很是羡慕朱君毅有这么一位表妹。吴宓在哈佛留学时,朱君毅也在美国留学。有一天,吴宓便写信给朱君毅,请他写信给毛彦文,由毛彦文代他相亲。原来,吴宓在清华求学时常在《清华月刊》发表文章或诗词,一位同学的姐姐叫陈心一,毕业于省立杭州女子师范本科,常读吴宓的作品,对吴宓十分钦慕。陈心一的弟弟知道这件事后,就把姐姐介绍给吴宓。吴宓见有女子这么钦慕自己,很是欢喜,但自己身在美国,而陈心一却在杭州,无法见面。于是,吴宓便想到了正在浙江读书的毛彦文。
毛彦文代吴宓相亲后,在信中对陈心一尽量做了客观的评价,认为陈心一是旧式女子,皮肤稍黑,但不难看,中文精通,西文从未学过,性情似很温柔。如果吴宓想娶一位能治家的贤内助,陈女士很适当;如果想娶善交际、会英语的时髦女子,则应另行选择。吴宓显然非常信任毛彦文,看信后便作出重要选择,与陈心一越洋订婚,回国后立即与陈心一结婚。结婚这年是1920年。
陈心一正是毛彦文所说的贤妻良母,吴宓有一些旧文人的习气,有时会发不合理的脾气,陈心一往往逆来顺受,不予计较。婚后的最初几年,二人婚姻生活正常,彼此平静无事。然而,到1928年的时候,吴宓却铁了心要与陈心一离婚。
吴宓离婚这件事,不仅他的长辈反对,朋友们也多不赞同,甚至整个学界的矛头都指向吴宓。在大家看来,平时一直提倡传统道德的吴宓一旦离婚,其行为与他的学说背道而驰,不啻于自己向自己捅了一刀,也向学衡派乃至他们所提倡的新人文主义捅了一刀,所以朋友们都极力劝阻。
好友吴芳吉写信劝阻吴宓:“离婚今世常有,并不足怪。只是嫂子并没有做什么失德不道的事情,怎么就有这样的遭遇!《学衡》数十期中所提倡的是何事?!兄长您以至诚之德,大声疾呼,还害怕不容易打动人心。现在你自己却有其言而无其行,言行不一,又怎么能得到世人的信任呢?!”
另一位好友,正在美国留学的郭斌和更是写长信力劝吴宓:“吴宓你就是为《学衡》计,为人文主义计,为白璧德恩师计,为我们的理想道德事业计,都应该与心一复合。”
就连吴宓最知心的好友陈寅恪也多次规劝、告诫他,无论如何对正式之妻不能脱离背弃或有丝毫蔑视,应严持道德,悬崖勒马,勿存他想。吴宓向来听从陈寅恪的意见,但这一次决心已下,无论如何要离婚,并且认为:“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本于真道德真感情,真符合人文主义。”陈寅恪最终尊重了吴宓的个人决定。
吴宓离婚的事,引起了很大的风波。而吴宓苦追毛彦文的故事,直到现在仍广为人知。
毛彦文本来于1917年与朱君毅正式订婚,但在1924年,朱君毅移情别恋,向毛彦文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吴宓曾一度从中调解,但最终失败。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吴宓早已潜藏着的对毛彦文的爱恋之情,便越来越强烈了,也许,这正是导致吴宓离婚的最重要的因素。
事实上,已婚的吴宓曾强烈压制自己对毛彦文的感情,但最终无法控制。等他离婚后,更是大张旗鼓地追求毛彦文。毛彦文起初根本不同意,因为她最不愿意听到与朱君毅有关的事情,而吴宓几乎每次写信,都要叙述从某年起,从朱君毅处读到毛彦文的信便渐萌幻想,这使得毛彦文无法忍受,断然拒绝吴宓的追求。可是吴宓丝毫不受影响,旷日持久地痴心追求毛彦文,甚至让天下人都要知道。“吴宓苦恋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正是吴宓自己写的诗句。他很真诚地将自己的感情公诸于世。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等毛彦文最终松口时,吴宓却又止步了,这件事令毛彦文很受打击。1935年,已经33岁的毛彦文与66岁的熊希龄在上海结婚。吴宓得知消息,深为伤感,好多天都不露面。
对于吴宓复杂而矛盾的感情世界,世人始终充满好奇,却又捉摸不透。
也许,毛彦文最能解开其中谜团。1970年代,居住台湾的毛彦文在《往事》一书中这样说:“吴脑中似乎有一幻想的女子,这个女子要像他一样中英文俱佳,又要有很深的文学造诣,能与他唱和诗词,还要善于词令,能在他的朋友、同事间周旋,能在他们当中谈古论今,这些都不是陈女士所专长,所以他们的婚姻终于破裂。”又说:“上文曾提及吴心目中有一不可捉摸的理想女子,不幸他离婚后将这种理想错放在海伦(毛彦文英文名海伦)身上,想系他往时看过太多海伦少时与朱君毅的信,以致发生憧憬。其实吴并不了解海伦,他们二人性格完全不同。海伦平凡而有个性,对于中英文一无根基,且尝过失恋苦果,对于男人失去信心,纵令吴与海伦勉强结合,也许不会幸福,说不定再闹仳离。”
后来,吴宓在1953年与重庆大学法律系毕业生邹兰芳结婚,没想到邹兰芳重病缠身,结婚三年后就去世了,她的一家子都由吴宓长期供养。而吴宓虽然早与第一位妻子陈心一离婚,但离婚后吴宓每发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把工资的大部分拿到陈心一处,见了陈心一也不说话,把钱一给,头一扭,就走了。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晚年。
最强烈的信仰
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吴宓婉拒了赴美国讲学的机会,辞去了台湾方面对他的聘请,也放弃了到香港东亚书院任教的机会,最终选择留在重庆,此后长期在西南师范学院任教,先后任外语系、历史系、中文系教授。无论形势如何变化,他对中国文化充满信心,并坚守自己的文化观。
1952年,西南师范学院开展教师“思想改造运动”,吴宓则在《改造思想,站稳立场,勉为人民教师》的长文中曲折地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中国文化是好的,古今政治是坏的。我们的责任,是在任何阶级统治、任何情况之下,去努力保存并发展中国文化之好的部分,好的方面……中国即使亡于日本或任何国家,都不足忧,二三百年后中华民族一定可以恢复独立,驱除异族的统治,但若中国文化灭亡或损失了,那真是万劫不复,不管这灭亡或损失是外国人或中国人所造成的。”
1956年,吴宓将珍藏多年的数百册中外文珍贵图书从北京运到重庆,全部捐赠给西南师范学院图书馆。当全国高校进行工资普调与教授定级时,吴宓被评定为一级教师,但吴宓坚辞,只要三级,最后学院将他定为二级教授。从1950年代起到1964年,吴宓结合教学,先后编写过《外国文学讲义》《外国文学名著选读》《中国文学史大纲》《中国汉字字形、字音沿革(发展变化)简表》《世界通史》《简明英文文法》《法文文法》《拉丁文文法》等多种讲义、教材,但均在“文革”中散佚。
“文革”中,吴宓被打成“牛鬼蛇神”,大量日记、文稿、藏书被洗劫一空,自己也被关进“牛棚”批斗。但即便如此,吴宓仍然坚持写日记,并且在1967年的日记中写下“叫中学生造反,等于拿小刀给孩子玩,没有不伤手的”以及“姚文元在江青的卵翼之下”等文字,这些文字自然给吴宓惹来祸害。
吴宓一生,从少年时就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写日记。早在1951年,关心他的朋友便多次劝他焚烧以前的日记,以免招祸。吴宓深感朋友们的好意,但他不仅没有焚烧,而且继续坚持写日记,并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此日记既难割爱焚毁,且仍须续写。理由有三:(1)日记所载,皆宓内心之感想,皆宓自言自语、自为问答之词。日记只供宓自读自阅,从未示人,更无意刊布。而宓所以必作此日记者,以宓为内向之人,处境孤独,愁苦烦郁至深且重,非书写出之,以代倾诉,以资宣泄,则我实不能自聊,无以自慰也。(2)宓只有感想而无行动。日记所述皆宓之真实见解及感触,然却无任何行事之计划及作用。日记之性质,无殊历史与小说而已。夫宓苟有实际作为之意,则当早往美国,至迟1949年秋冬间应飞往台湾或香港。而宓乃拒绝昀、穆之招,甘愿留渝,且不赴京、沪、粤等地,足证宓已死心塌地、甘为人民政府之顺民,早同吴梅村之心情,而异顾亭林之志业矣。又似苏格拉底之愿死于雅典,而不效但丁之终身出亡、沦落异域者矣。是则宓可称为顽固落后,而非反动与特务,其事昭昭甚明。且特务行事务为诡秘,岂有若宓之大书特书,将一己之所思所言所行所遇,不惮详悉,明白写出,以供定谳之材料,又靳靳保留为搜查之罪证书哉!……”显然,吴宓并不是不知道日记在政治运动中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危害,所以他故意在日记中写下这些文字,以备日后保护自己,这显然是他的一厢情愿,造反派找“罪证”时怎么可能看这些文字。
吴宓坚持留下并继续写日记的深层原因,还是他深入骨髓的文化信仰。正如他在1951年4月15日的日记中所写:“宓乃一极悲观之人,然宓自有其信仰,如儒教、佛教、希腊哲学人文主义,以及耶教之本旨是。又宓宝爱西洋及中国古来之学术文物礼俗德教,此不容讳,似亦非罪恶。”1961年,吴宓长途跋涉去广州探望好友陈寅恪,然后在日记中留下这样的文字:“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
吴宓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最强烈的信仰,即便遭受任何苦痛仍不能使他动摇。1969年,吴宓被造反派批斗,推倒在地,左腿受重伤,胯关节、膝关节脱臼,多日尿血,全身疼痛,几乎丧命时,仍在交待中表明:“我的罪行的实质,是认为中国文化是极有价值,应当保存,且发扬光大——在任何政治统治与社会制度之下,都能尽量多地保存。”而在1974年,吴宓又成为当时全国公开反对“批孔”的三教授之一,他坚持认为:“没有孔子,中国还在混沌之中。”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吴宓,有人甚至觉得吴宓在那场著名的文化浩劫中被批斗,是他自己争来的。他的学生季羡林就说:“在10年浩劫中,他當然不会幸免。我对此丝毫也不感到奇怪。以他那种奇特的特立独行的性格,他决不会投机说谎,决不会媚俗取巧,受到折磨,倒是合乎规律的。”可是,也正因此,他给世人留下了无可替代的人格魅力。
1977年1月,吴宓被胞妹吴须曼由重庆接回陕西泾阳原籍照顾。1978年1月17日凌晨3时,吴宓病逝,终年83岁。
当年12月,在全国“外国文学研究规划会议”召开期间,冯至、朱光潜、梁宗岱、杨宪益、李赋宁等30位专家教授联名上书中共中央统战部,要求为吴宓彻底平反昭雪。次年7月18日,西南师范学院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公开宣布《中共西南师范学院委员会关于为吴宓教授平反的决定》,称:“文化大革命中,在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的影响下,把吴宓教授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现行反革命分子,纯属冤案,应予平反昭雪。林彪、‘四人帮强加给吴宓教授的一切污蔑不实之词,应统统推倒,吴宓教授的政治名誉,应予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