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胡不归?

2017-03-20 20:02文清丽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公公爱人婆婆

文清丽,1986年12月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曾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有散文集《 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

1

唉,我爸又去養老院了!一顿饭吃完了,沉默了半晌的爱人才叹息着来了这么一句。我说呢,一向吃饭笑语不断的爱人今天怎么玩起深沉来了,原来又是他父母给添堵了。

合着他这不是欺负人吗?你大老远的年没过完就跑回去,求爷爷告奶奶,说服了你嫂子,总算把他送到你哥家。你爸屁股还没坐热,你嫂子就把热腾腾的鸡鸭鱼肉四五个菜全端了上来。你哥跟你爸积怨多深,生生让你说服了,又是给你爸洗澡,又是给买新衣服,他咋这么难伺候?养老院有自己的儿子家好?护理人员有儿子媳妇亲?我看以后,你别再管他了。我把积聚胸中多年对公婆的不满,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有你这么当儿媳的吗?亏你还是个作家。再说你不是一直对我爸挺好的吗?爱人瞪我一眼,躺在沙发上,眼神一片空洞。

我洗着碗,想起结婚二十五年来公公婆婆的往事,越想越感慨,越对公公产生莫名的怨怼。

公公一九四八年参军,二十一岁就成了省城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谁知命运不济,跟几个朋友聊天,朋友间的贴心话不知怎么就被人颠倒了黑白,揭发了出来。公公被关到了郊县的劳改队,这一关就是二十年,平反回到省城时,两儿子都参加了工作,最小的也上了小学。

我第一次去公公家时,他还在市公安局上班。是被婆婆叫回来相我的。公公一进门,我就对他有种父亲般的感觉。快六十岁的人,既有军人的挺拔,又有文人的那种儒态。他知道我家是农村的后,对我还是那么热情,最让我感动的是他把家里的影集打开,一张张照片指给我看,详细介绍家里的成员。他提到爱人时,我听得极其认真。公公指着婆婆一张在一丛牡丹花前拈花微笑的照片说,你猜这是哪?是洛阳,老二参加工作第一年回来休假,就带着他妈到洛阳去玩。老太婆跟我过了一辈子,我还没带她出去玩过呢,老二倒是带他妈去了,高兴得他妈整天逢人就说,这个儿子孝顺。这个大眼睛的女娃娃,是老大的闺女,你看这水兵服多合身,这是老二给娃买的。那时,娃刚会叫人,看着老二的红领章就“解放军叔叔”叫个不停。老二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孩子就要给买衣服,衣服式样,是老二自己挑的。这张照片旁边插着一张公公十八岁刚上警校时的照片,解放帽上佩戴“八一”红五星金属帽徽。布胸章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被称为“老二”的爱人则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除了军装不一样,爱人简直就是公公的翻版。

对了,那时,我还连爱人的面都没见过呢,只看过他一张照片,还戴着墨镜,眼睛长啥样都看不清。公公的话无疑使我对爱人有了好印象。因为那时我们还只是战友关系,我是代战友利用国庆佳节去看望他父母的。代替不能回家尽孝的战友看望父母,这是我军的优良传统。不对,准确地说,我跟爱人除了都穿一身绿色的军装,既没同举一杆旗,也没同吃一锅饭,他在遥远的西部高原一个哨所,我则在家乡关中平原的一个陆军部队抄抄写写,隔山隔水,算不上是战友。可是我们又有交集,比如我写的文章发在了军报上,他呢,作为热爱军报的读者,喜欢上了我的文章。就这样,作者和读者就成了连接我们关系的纽带。书信来往了半年,他说,你有空去看下我父母,我挺想他们的,现在部队又在一级战备,回不去。我说好吧,反正我回家要过省城。这不,就来了。

我不知道爱人在信里给他父母说我与他是什么关系,反正纵然我有八张嘴解释,公公婆婆都把我当准儿媳第一次上门。公公介绍完了家庭成员,然后又带着我把家转了一圈。家不大,只有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我看得马虎,他讲得细致。最让我感到好笑的是,他指着矮柜上的一张黑白照说,这是你大哥大嫂,他们全是警察。你看他们多精神。下次老二回来,你们也穿着军装照一张,我放旁边,解放军比警察神气。婆婆呢,皮肤白净细腻,讲话也不像我们陕西人生硬而大声,而是绵绵软软的,像唱歌。我以为她是南方人。她说是陕西汉中人,跟四川就隔着秦岭。婆婆做米饭,我不爱吃米饭,但那天吃完一碗,她坚持让我再吃第二碗。饭真做得好吃,我就又吃了个精光。婆婆临走,当着公公的面,硬往我手里塞了一团钱。我说什么也不要,公公接过,硬塞进我的口袋里。

我一鼓作气走了三站路,确信公公婆婆没有跟上来,掏出钱一看,五十块,那时我的工资也就一百八十块。快到钟楼时,我发现路边有家商店卖皮夹克,四十五块,立马买了。我想如果跟文友见面成不了男女朋友,再把钱还上就是。我的部队在邻县,到省城来一趟不容易。这次能碰到可心的皮衣,下次就难说了。

半年后跟爱人见了面,长相脾气跟公公没太大差别,于是我们就结婚了。想着省城有了未来的家,将来转业也不用再回到我的老家县城,一股自豪感涌上心头,想着要好好地待公公婆婆,干好事业。

我跟爱人结婚第二年调到省城部队,没有房子,跟学员们一起住六个人的集体宿舍,爱人还在西部服役。公公随着职务提升,要分大房子,他考虑我马上要生孩子,还没房子住,又要了套小的,两处面积凑够标准。新房子位置更好,靠近钟楼,离我单位近。每每走过钟楼,我就想象着某栋楼里有我的一套房子,心里美美的,感恩生活之情油然而生。

谁知房子分下来时,部队已经给我分房了,虽然只有一室一厅,但生活方便,不用来回跑。那房子就租了出去。每次回公公婆婆家,大哥大嫂还有我们全家回去,就住不下,我们到晚上就回自己的家。遇上过年,就打麻将,不打的先睡觉。打地铺,睡沙发,倒也过得快乐。

时间久了,我发现公公婆婆并不住在一起。问爱人,爱人说,婆婆有疑心病,一直怀疑公公对大姨子有想法。原因是一次婆婆跟公公到大姨子家去住,大姨子穿着睡衣到他们的房间取东西。婆婆比公公小十岁。公公劳改时,认识了婆婆的爸爸。婆婆爸爸是国民党少校。

可能公婆感情不太好吧,我猜测。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他们结婚四十周年时,公公写了一首诗,用毛笔誊好,装裱后,安了框,挂在家里的墙上,让我很是惊异:

四十余岁俦侣眷,

感君情厚逼云端。

坎坷岁月终身许,

如锦年华养子女。

麻雀山上捡柴禾,

焦坪矿上运过煤。

受过冷眼遭过难,

昔日小姐今老伴。

青春老去山河在,

夫妻共舟樂千年。

——为与爱妻瑞秋结发四十年而作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公公,实在不能跟青春、年华相对接。我也没想到他还能写出如此动人的诗来,虽然艺术上弱了些。婆婆让我给她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公公勤快、和气,跟他说话不像跟我自己的父亲说话,得严肃。公公也挺民主,我恼了顶几句,公公还是笑眯眯的。婆婆呢,把我当文化人看。我到家里,不让我做饭洗衣,说我只把文章写好,就行了。婆婆心高气傲,一天看报纸上有篇文章说有个农村老太太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她说自己的经历也可以写部长篇小说。我跟爱人全力鼓励她,半年后,婆婆真写出了厚如砖头的稿子。她没拿给我,给她儿子。爱人看了半天,说,唉,你看这叫什么呢。我一看,也乐了。遇到不会写的字,婆婆查词典后,会连写十遍,可想而知这样的文章是什么样了。

婆婆早早辞了公职,开过饭店,跟人倒过酒,后来年纪大了,又炒股票,终没多少进益。直到年纪大了,才消停。每年过年,我们跟大哥大嫂回去,她必定要做一大桌的菜,吃得我们连连称赞。饭后,公公则带着我们上城墙观灯、放炮,还一一给我讲述城里角角落落的新鲜事。公公离休后,被一家保安公司返聘,上下都说他办事稳妥,一直干到七十岁。除了跟婆婆为做生意的事争吵,我感觉日子过得还算平安。

情况复杂起来是近年。因为房子,确切地说,就是以我们的名分要的那套靠近钟楼出租了的房子。

说起房子,就要说起老三在十年前做生意,曾开口向我们借十万,爱人没有答应。他又向他大哥借。老大专门跑到弟弟的店铺考察,认为能挣钱,才放心地把十万交给了小弟,但要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三年了钱还没还上,大哥要把小弟告上法庭。公公为了小儿子,就把那个后补的房子作为抵债给了大儿子,算平息了一场官司。爱面子的公公怎么也不肯在转让书上写详情,抹了好多眼泪,最后写成是送给大孙女的礼物,这才心绪渐静。

事情的再次爆发是婆婆下楼买菜时,一脚踏空,摔得走不成路,架着双拐也只能在家走几步。公公这时已经八十好几的人了,起早贪黑地照顾婆婆,擦身洗脚,做饭洗衣,婆婆还是不满意,两人三天两头吵架。再说公公年纪也大了,总免不了照顾不周。一次可能洗脚水太烫,婆婆一气之下,把一盆水全浇在了公公的头上。公公做的饭,她也不再吃,先说里面不干净,到后来,就坚持说有毒。

无论爱人在干什么,婆婆电话时不时就打来:我要死了,你爸不给我吃饭,要饿死我呀。

爱人说你看表现在几点?十一点还不到,你吃的什么饭。

要不,就是:你爸打我了。其实是她先动手打他的。

只好找保姆。家里房子小,婆婆要求又高,保姆要单独的房子,要能上网的电脑,又嫌东嫌西,干了不到两天就走了。婆婆的两个妹妹也先后来家,干了不到两月,都纷纷借口家里有事,说什么也要回家。婆婆不吃公公做的饭,最后只好订了小饭桌,让人送。吃了两天,婆婆又不吃了,说公公跟饭店里人合伙毒她。两人架打得邻居都把状告到了院里的管委会。爱人只好连夜坐飞机回家,把他哥哥和弟弟叫回家,召开家庭会,提出谁把父母照顾好,父母现住的房子将来就归谁。

老三说自己生意紧张,又是一个人在外地,老婆还得照顾孩子,没有条件养。主动放弃继承房子。

老大愿意照顾父母。因为女儿住了公公的那套房子,他想回省城就得有房子住。

一切说妥,三人分别在合约上签了字,爱人才回到北京。

谁知大哥在家待了不到一周,就借口单位有事不能照顾父母了。既然有事,当初就不该同意,爱人想必有原因。再三询问,公公才告诉爱人,他把房产证放到了小儿子家里,房子准备让小儿子的儿子将来住。老大发现房产证不在了,就不照顾父母了。

老三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照顾父母,这样公公婆婆只好住到了养老院。

养老院住了不到半年,公公说养老院条件差,交的钱又多,又回到了家里,年纪大了,饭也吃不好,今天被自行车撞了,过两天又摔倒了。爱人让到我们家来,公公嫌远。最后送到大哥家,结果住了不到三天,公公借口说自己的医疗本没带,要回家看病。这一回家坚决不到大儿子家去了。

2

公公到我们家也来住过好几次,前两次都是跟婆婆一起来。两人两天一打,三天一闹。起初,碍着不在自家,还收敛着。后来,脸面也不顾了,婆婆拿着一大堆纸让我看。我一看,是公公给婆婆写的保证书,短则三五行字,长则七八百字。内容呢,全是鸡毛蒜皮之类。比如:老婆大人嫌出门回来没有洗手,从今以后定洗手,还要搭香皂。老婆大人说了,要茉莉香的那种。我建议把家里那只玫瑰味的用完,再买新的,要不,太浪费,毛主席说了,浪费是可耻的,老婆就把香皂扔到了我的脸上。有一篇,略长些,足有千字,中间一段颇有意思:

老太婆老叫我老先生,老先生,说她为什么要叫我老先生,就因为她喜欢当先生的人。让我今天闭门思过,有哪些地方跟先生作为不符。还要求最少也要列十条,难死老先生了。清早起床,立即搭炉子加煤熬稀饭,然后出门下楼买早餐。老太婆爱吃素包子,我就买了豆腐粉条包子。老太婆爱干净,我就把每个包子底都仔细检查了,干干净净的,才放下心来。我自己买了油条,她说油条制(致)癌,死活不吃。回家时老太婆刚起床,我立即把洗脸水端上。我叠被整床,拖地抹桌。收拾完,已到做午饭时间。老太婆蒸米,我择菜。一瓣蒜没剥净,老先生老先生又叫开了。我忙进厨房,老太太说炉子没煤了。我急急到阳台去挟蜂窝煤,才发现煤块只有五块了。下午买煤,全搬到四楼的家里,衣服都湿透了。晚上,老太婆边喝茶边看《封神榜》,我还得洗衣服。仔细回想这一天,没啥错处呀。

好玩的是婆婆在旁边写着:

态度不诚恳,工作要求不高。存在的问题:1、稀饭里面有沙子。2、包子里的豆腐馊了。3、被子叠得不展。4、择的菜里有黄叶。5、搬了一回煤,地上是煤,门帘上也是煤,连钥匙上都是煤迹。6、拖地不彻底,桌底下还是干的。7、洗的碗里还有油,须用开水烫过。8、床单没洗干净,还有邹(皱)。9、晚上睡觉打呼lu(噜)。10、上厕所马桶没冲干净。

我看完大笑,公公脸红脖子粗,气得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看你妈,就这样整天穷讲究,以为自己还是国民党少校的小姐呢,就不知道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哼!

难道我不是小姐吗?当年,我家里有两个人侍候我呢。

你咋不说你是小老婆生的?

婆婆又过来要打,我赶紧拉开,说,爸,你这写得不错么,你好好写文章,说不上还真能写出个名堂呢。

老了,都能看到火葬場了,想当年,我还是我们局里有名的秀才呢。公公说着,走出住的屋,不一会儿拿着一大堆东西,说都是他伤心之作呀。我一看,又大乐:

月儿亮汪汪

却不知我心儿感伤。

月亮呀月亮,

你说都是一母所生

为何要把弟逼上梁山

注:知大儿给小弟放高利贷所作

老两口吵架,慢慢硝烟又殃及爱人。事情起因,也简单。一日婆婆端饭时,不小心把汤洒在了地板上。我没吭声,爱人拿了拖把去擦。婆婆忽然放下碗筷,双掌击膝,席地大哭,大喊着她要回家。闹得半天哭声不止,公公说,你看看,小姐是你那样的么?你还小姐,整个一泼妇。婆婆跳起来就跟公公纠缠到了一起。我看情势不对,又劝不开,忙躲进书房,任他们去闹。反正再闹,人家也是一家人。两人住了一月有余,说什么也要走。公公跟婆婆回家又打闹得不行,爱人只好把两人分开,再把公公一个人接到我们家。

公公来时,爱人就没再想让回去,仔细询问了如何转医疗关系,还让他们单位办了相关的证明,公公也做出一副准备住到老的打算。大夏天的,连棉袄都带来了,那棉袄还是当警察时发的制服。二十多年了,可想而知破成什么样了。我给洗衬衣时,摸到手里粘得无法,黑得也洗不出效果了,关键是稍一用劲,衣服就烂了。给买新衣服,却叠得整整齐齐舍不得穿。

我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公公说,唉,三儿还欠着人钱呢,我每月得给还。

你就惯,就因为你惯,使得他人都四十了,还啃老,没出息。

你站着说话腰不疼,你骂了也打了,他还是那个样,你有什么办法。他亲哥都能给他放高利贷,他还能指望谁,我这个当爸的要再不管,你说他还有活路不?

人家日子过得不好,买的房子比我家小不了多少,你却总以为他没钱,我们有钱。给你装修房子的钱,你一拿回去转手就给了老三,家里破得我们都没脸见人,人家农村人都比你们过得好。你说你还要养他到什么时候,还给孙子准备房子,你干脆再给你孙子的孙子把新房准备好。

公公气得眼睛睁得老大,我赶忙把两人拉开,让公公给我剪稿。这是公公爱干的事。不让他买菜了,也不让他打扫卫生。他有天看我爱剪报纸,说,他帮我剪。为了让他感觉不是白吃,我就同意了。

公公干起这活来,十分仔细。我家订了三份报纸,原来我一直喜欢剪些文学类的。他说当作家,面要宽。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欣然同意。

结果每张报纸除了广告,他全剪了,还分门别类地都贴在了一个我扔了又被他捡回来的报纸的合订本上。我查起来,特别方便。但让我好笑的是,内容五花八门,有治失眠的,有关于梦境的预兆的,还有古代人怎么离婚的。文学类的也有,但那些诗歌跟顺口溜差不离。我边看边笑,公公说是不是不合适?我说很好很好。我怎么忍心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不开心呢。

我每有文章发表,他也仔细地帮我剪好,还注明发表的报纸日期。有时,还对某些句子段落谈自己的意见,比如,婚外恋不能说,这叫道德败坏。不能说自己不好,这叫自毁形象。刚开始我还跟他讲艺术道德和伦理道德的区别,跟他讲文人的自我反省的重要,但最后才发现越说他越摇头,少不了又给我讲半天的道理。以后,每次他说什么,我都答是是是,继续我行我素。

公公坚持每天到街心公园去走路,健身器材遇着必上。有次我亲眼看到他在高双杠上吊了足足有十分钟,吓得我赶紧让他下来,说闪了腰就麻烦了。公公拍着胸脯山响,连说自己没问题。结果呢,三天后就喊腰痛。爱人只好给他贴上止疼膏。腰不疼了,又吊了上去。你说什么,说了也白说。

我怕他闲着闷,给他买了一大堆字帖让他写毛笔字,他也练得有模有样。练一会儿,还是闲不住,买菜就成了他的每日习惯。我说你别买了,他说我又没事儿。他买菜图便宜,买一大堆菜回来,最多一半能用。买的肉,太肥。要么就是一大堆的粉蒸肉。我说,你喜欢吃少买些,吃完再买嘛。他笑着说,买两包送一包。还有,他喜欢拿大街上人家送的医药传单,今天说这药挺好的,人家说了病治不好不要钱,这药吃了,你妈病就好了。他一颗牙掉了,不知从哪得知有人会看病,结果镶的那牙比原来的还难看。给他说了,他只笑笑,仍是原样。

我们也就不管他了,反正只要不出大问题,也就罢了。

结果没住一月,闹着要回去,说婆婆在家他不放心。我说我妈我姨照顾着哩,你放心吧。再说你回去我妈又要跟你吵了。

这次说好了,她不跟我吵了,她说还是我照顾她好。你看,她那么爱卫生,每天都得给擦澡,洗脚,她妹妹,她说人家懒,两人吵得不成样子。我还是回去,她这次跟我保证了的。再说,我总不能让人家说我到北京来享福了,把老太婆一个人丢到家里。我是党员,也是个老革命,不能因此毁了一世的英名。

我们都反对,爱人给他一一历数他跟婆婆之间的战争。公公不再坚持了,可是情绪却反应到晚上了。

第一晚,一阵哭声把我吵醒了。我一听,是从公公住的屋子里传出来的。我忙推醒爱人,说,你去看看你爸咋了!

爱人披衣出去,半天方才回来说,爸做噩梦了,说他梦见我妈在地上躺了一夜,没人管。他跑到跟前,怎么也拉不起来,急得哭醒了。

第二晚,是吵闹声。爱人又出去察看。一会儿翻抽斗,一会儿开柜子,搞得我也睡不着。我出去一瞧,公公额上有血。说,他梦见婆婆跟她妹妹打架,浑身都是血,他就拿头去撞,醒来发现自己头撞到墙上了。给公公抹上药,我跟爱人回到卧室,半天都没说话。爱人说,要不,让我爸还是回去吧。

我说你家的事你定,我不发表意见。

爱人也只是说说,他的父母他了解,两人回去肯定还是吵架。接下来的日子,公公倒是消停了。我们松了口气。过了两天,我们下班回家时,公公坐在沙发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看报纸,而是一件件地整理着他的行装。我们还没开口,他拿着车票,说,你们啥都不要说了,我是今天晚上的火车,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妈死了十几天了,身上全是蟑螂。

车票是硬座,十幾个小时呢,公公也八十出头的人了。爱人说好吧,回去吧,回去吧,回去继续让人家打你骂你吧。我真是为你悲哀。现在我明白了,你所有的悲剧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公公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爱人重新买了卧铺票,把公公送回了家。说,这样,回家把房子装修好,找个好保姆,好好跟我妈过日子。公公说,你看买这么贵的车票干什么,我能坐下来呢。我们不说话,他只好笑着说,你们不理解我,就算了,反正我娶了你妈,我就要对她负责到死。

据爱人说,公公回到家,婆婆的妹妹就走了。婆婆对公公很好,两人有说有笑的,真像久别胜新婚。他心里也踏实了。谁知爱人到家一杯茶还没喝完,婆婆的电话又打来了,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东西把我的头摁在沙发上,啪啪啪打得我都晕过去了,你们得给我出气呀。

为什么要打你?

我好好地坐着,他走过来就打我。

你让我爸接电话。

公公气呼呼地在电话里说,你说这个死老婆,气死我了。今天你姑来,看到我给你妈洗衣服,你妈还埋怨我,就劝说道,嫂子,我哥年纪也大了,你体谅体谅他点吧。你猜你妈那个吃屎的咋说的?你妈冲着我喊说,你妹子那么好,你日你妹子去吧。你说我不打这个狗日的我打谁?我妹子一进门就收拾家,她的脏裤头,她的臭袜子,还不都是我妹子给她洗的。

行了行了,你自作自受,谁让你回去的。行了,我累得还连杯茶都没喝完呢。

半夜,电话又打来了,这次是公公,说婆婆让他滚。爱人说你到养老院去吧。

公公说,我去了她咋办?死到家里都没人知道。

你爱咋办就咋办。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嘛,你去找他们吧,我真没办法管你们了。爱人放了电话,然后跟他哥打电话,他哥第一句话就是要照顾父母,有些事就得说清楚。爱人知道有些事是没法说得清的。给他弟打电话,他弟说他的债务,说他的确没能力照顾父母。

这时婆婆又打来电话。爱人一生气,关机了。

我说你还是开开吧,万一他们有什么事呢?

爱人说睡觉,他们能有什么事?那么大年纪了,没病没灾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时,我的电话响了,还是婆婆。作为文化人,又是儿媳妇,我当然不能像爱人用儿子那样的口气。我叫了一声妈,静等她开口。

小李呀,你帮帮我,我最怕死了,你说你公公那个老东西,给我吃的药是过期的,你说他不是成心想害死我吗?我说你怎么知道药是过期的,婆婆给我念了起来。我一听,原来是人家的药品批准生产时间。我忍着哈欠给她解释完,也不知她是信了,还是碍于面子,总算放了电话。我一看表,此时是凌晨三点。

今天这个问题解决了,明天那个问题又来了。真是摁起葫芦又起瓢,搞得我们很是烦躁,最后只好把两人都送到养老院。想着两人到一个养老院,还是个照应,再加上婆婆生活又不能自理。婆婆却不干,再三强调,绝不跟公公住在一个养老院。公公呢,其他养老院都不去,非要跟婆婆在一起。爱人专门跑回去,最后总算找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两人的养老院是近邻,公公想去看时,走路不到五分钟就可以去看。婆婆呢,不想见到公公,可以一整天在院子里也碰不上。

3

我到西安出差,顺便去养老院看公公婆婆。原来我不想去的,怕被婆婆缠住,爱人说你不去看我父母就不要回家了。谁都有父母。将心比心,我理解,只好硬着头皮去养老院。

两所养老院都依山傍水,环境清静,算是个养老的好地方。院子也很大,我看到几个老人有的倒着走,有的坐在轮椅上,慢慢地滑行。人的神态都是呆呆的,冷漠的。公公没在这些人之列。疗养院的房子有些年头了,门的漆掉得差不多成本色的了,地板拖得都还干净,墙上的广告栏里贴着一周的伙食和活动安排。我仔细看了看,早餐有豆浆、油条、包子、稀饭,菜呢也不少,有三种,咸菜、凉拌豆腐丝、凉拌木耳。中午和晚饭都是三菜一汤,两荤一素。活动有集体做保健操、养生课、查体等,每天都有活动,我感觉还是可以的。

公公住在一个大房间里,直对着门靠窗的暖气边放着一张床,有个没了玻璃的木柜。屋子里住四人,有两个人在看电视,公公正坐在床上看报纸。看我进来,他给众人介绍北京的儿媳来看他了。他的表情是得意的,是自豪的,屋里人的表情是冷冷的。我把给公公的羽绒服、棉衣棉裤都让他试了,大小还真合适。公公说,去看你妈吧。

婆婆住的是单间,一间大房子里的一个小套间,一桌一床一椅,空间基本满了。房子黑得像地窖,虽有灯,极其昏暗。婆婆外面穿着棉衣,里面穿着毛衣毛裤,我不知道她这么穿着睡在床上舒服不。

婆婆舌头好像伸不直,老在里面打滑,我听不清,公公一旁不时做着翻译。窗子关着,房子又小,空气很不好闻。我摸了摸暖气,热着呢,婆婆说别开别开,万一把我冻感冒咋办?感冒你可不要小看,感冒了就得肺气肿,得肺气肿,就要死了。公公问,药吃了吗?昨天晚上起来几次?婆婆瞪了他一眼,开始给我历数公公种种问题。我看了一下表,婆婆马上要下床,说她要跟我一起去住院,说她不想死。说着,拉住我的胳膊肘儿让我送她到医院。我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脖子下面长了一个东西,一摸,很疼。公公说,你听她说呢,那是甲状腺。她一头就把公公撞到了墙上。

我说你们多好呀,八十多岁了,身体都挺好的,你看我父母那么年轻就没了,我妈身体受了那么多罪,还对我父亲那么好,你们老两口处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随时给你们寄钱,要啥尽管说。

怪你爸这个老东西,就怪他,不让我看病,怕我花钱,给我吃药,想把我毒死。我不想死呀,真的不想死,我还想炒股票呢。对了,小文呀,你是文化人,最懂事了,你借我钱,我挣了钱咱们五五分成,好不好?公公叹息一声,蹲在门口。婆婆拄着拐杖又要去打,我忙拦住。

婆婆拉着我的手让我摸脖子下面,我摸了半天,跟我的一样。婆婆说了,我肚子里也长东西了,晚上疼得很。还有头上也长了瘤子,我都能感觉到它整天在长大。我听304房间的一个老太太说了,她长的跟我的症状一样。先是聋了耳朵,后来眼睛就看不到了。瘤子长到哪儿,那儿神经就出问题了,慢慢的所有的功能就全丧失了。医生刚好过来了,说,大妈,你身体很好呢,没事,放心吧。婆婆拿着拐杖就要打医生,医生笑着走开了。

婆婆走路架着拐杖走,没问题。谁知摔了一下,拍片子没有问题,说什么也不敢走了。即使没摔时,也不敢走,走路慢得像踩着了蚂蚁。在我家住时,到卫生间去洗脚,起来时可能太猛,头有些晕,婆婆坐在卫生间再也不敢起来了,非说自己要死了。其他人想上厕所都没办法。我对门就住着医生,来测血压问情况,都说没啥事,婆婆仍是不走。最后只好叫了120,拉到医院。医生检查,婆婆连家里有几个儿子都说不清,又一会儿说这疼,一会儿说那疼。医生说大脑有问题了,把我们吓得半死。到医院住了一夜,婆婆脑子也清醒了,说什么都要回家。

现在我要走,婆婆拉着我不放。公公说,你急什么呀,要去医院,也等你儿子来呀,得准备东西呀。

我总算逃出来了。

婆婆第二天还是让小弟送到了医院,检查了半天,没有病,婆婆却再也不回疗养院了,要回家。回家谁来照顾?又不让公公照顾,把她亲妹妹也赶走了。愁得爱人半宿睡不着觉。公公喜欢小儿子,婆婆喜欢大儿子,两人就像两辆火车,总也跑不到一起,可是累坏了儿子。爱人最后把哥哥和弟弟叫到一起,说,谁照顾父母,就多劳多得。协议签好了,小弟愿意照顾,公公也愿意给房子,看来妥了。

谁知小弟照顾了两天,就不干了,说房子也不要了,人也不照顾了。问理由,说自己真的照顾不了,要上班呢,自己的媳妇跟婆婆处不来。

那么大哥来照顾,可是公公坚决不给房子。我给公公说,遇事要讲策略,像我的母亲,她有多少钱,给六个子女谁都不说,谁照顾她好,就给谁,所以她晚年过得幸福得很,一直到去世,没有一个子女不孝顺。人家一字不识,啥世情都懂。你先透了底,肯定就有人心凉了。公公说,做人不能那样,父母他们就得养着。理是这个理,可有多少人是拿理说话呢?我一生做事坦荡,有一说一,就这么一坦荡。得,老两口又没人照顾了。

婆婆最终还是去了养老院,公公说什么也不去,说养老院进去了,就不能出来了,他得经常去看小孙子,再说小儿子回到家里没人咋行。

你说你能怎么办?只好顺他意吧。

爱人跟堂弟商量,干脆让公公住堂弟的家去,公公还有一个弟弟在家,跟儿子住在一起。爱人给堂弟说了半天,最后决定每月给两千块钱,让堂弟媳妇照顾。堂弟媳妇原来在一个村办厂工作,爱人答应付其工资,再加八百元,让其不要上班了好好照顾公公和她的公爹。堂弟同意。公公走时,也是很高兴的。小儿子要走了他的工资卡,说帮他办理一些相关手续。公公住了不到一月,又死活不愿去了。说侄媳妇说话不算数,还在上班,每天到晚上才回来;侄子白天骑着三轮车去卖小商品去了,晚上回来了才给他跟兄弟做饭,从来就没有在准点吃过饭。农村人,吃两顿饭,作为城里人的公公,当然不习惯了。还说,他跟自己的兄弟只盖一个小被子,经常感冒。还说侄子不在时,侄媳妇给他们吃的饭跟她给孩子做的饭不一样,特难吃,还吃不饱。公公回来向小儿子要工资,才发现工资卡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两万块工资又被小儿子拿去盘了一个店。

骂了再骂,也是白骂,花了两万块盘了店,进了手机,一个手机挣一百块,小儿子说半年挣了七千块。可是他就不想想,还要找工人,要水电费,还有租金,折腾了一年,不但没挣,两万块又赔了进去。

没了钱,进养老院都成问题,你总不能不管吧?公公只好打电话再找他认为可靠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爱人。

爱人生气地把公公训了半天。公公再三说,我不给他怎么办?我是他父亲,我不管他,谁管?你不知道,他的工资每月一分不少地被他老婆管着,零花钱都没有。回到家里,每次路费都没了,我每次也不多给他,也就三五百。娃也可怜,跑了一天,我给买了一碗羊肉泡,吃完把我的汤都喝了。我又给买了一碗,又连汤都喝得精光。你说你能不管?你跟你哥,你们两家都是公务员,旱涝保收,啥事都有国家养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他呀,整天離开家,一个人跑在汉中那个鬼地方,整天守着店,嗓子都说干了,一月也不见得能卖出一两只手机。

爱人听着听着,把电话放到一边,闭上了眼睛。

年说来就来了,我爸我妈怎么办?我妈还住到养老院?我爸还一人在家里?爱人整天念叨着。

你哥离家只有一个小时,他不能回家几天吗?你弟放假回来了,一家子都在西安,半小时也到家了,不能陪着父母过年?或者把父母接到家里?

你说得轻巧,你怎么不把我父母接来,或者回去?爱人火了。

我火气更大,又不是没接过!又不是我们过年没回去过!我们一回去,大家都来了,我们走了,大家又都走了。

大年初一,公公打来电话,说小弟失踪了。爱人问他怎么知道。公公说年前,小弟去看了他一次,说过年要来看他的,可是过年了,跟他妈也没打电话,也没来看他。打他电话,手机关机。公公最后担心地说,会不会是欠债的人把他挟持了?

爱人一听也急了,给弟弟打电话。弟弟说,一家子跑到外地去玩了。

爱人当时就火了,说大过年的你就在本市,扔下父母不管,自己却去玩了,爸还一直在为你还账,还在为你担心,你还有良心不?

小弟吭吭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

公公又打来电话。

爱人不敢说出实情,怕公公伤心,只说弟弟好着呢,让公公自己照顾好自己,过个好年。

公公说我一会儿去看看你妈,我给她买些饺子端去。她现在整天说养老院给她吃的是毒药。我说人家把你害死有什么好处,人家还靠着你挣钱呢。

大年初二,爱人的姑姑打电话来了,跟爱人打了一小时的电话。爱人给我转达的是:我姑说我爸人瘦得都脱形了,家里啥都没有,让我看着办。还有,我妈死活不在养老院待了,不吃不喝,人家养老院也不要她了,让我们把人领回去。

我无话可说。人都有父母,如果是我的父母,我怎么办?我一时语塞,半天才说,谁家的父母也没有你家的父母这么多事呀。

爱人念叨了半天,翻了一夜的身,第二天说,我要回家跟我父母去过年,我要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好。

爱人在回去的火车上,打电话叫他哥和他弟都回家,然后又安排人把婆婆也从养老院接回家,总算一家人吃了顿过年饭。婆婆这次回来,坚决不去养老院了,说医生整天给她吃毒药,她已经病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思维也迟钝了。说着,婆婆还给爱人演示,说自己已经数不清从一到一百的数字了。解决的办法就是既然两人不愿意在一起,那么他们弟兄一人养一个。爱人想婆婆喜欢大儿子,那就跟大儿子吧。公公一心偏爱小儿子,就跟小儿子过吧。谁知,婆婆却选了小儿子,公公选了大儿子,这样的结果让我们很是惊奇。到底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我不知道,爱人也不知道。爱人问了公公问婆婆,两人从来都意见相左,没想到这件事上,却惊人的一致。都说:没啥事。爱人跟他哥商量,他哥说我没意见,可是你得跟你嫂子说一声吧。

当然不是说一声那么简单。爱人又跑到他哥家,跟嫂子说了半天情,对方也同意了。

爱人高高兴兴地把公公送到了他大哥家。婆婆等小儿子租好房子,就跟着小儿子到自己的娘家去住。结果公公待了不到三天,就说自己病了,医疗证没带。大儿子说我回去取。公公说你找不到地方。公公回去,果然就又死活也不去了。回到家里,没吃的没喝的,只好又去了养老院。

4

公公电话又打来了,说他到养老院只能吃别人的一半饭。爱人问是不是饭不好吃?公公说,不是,吃不下,他担心婆婆跟着小儿子,他心里不踏实。

爱人火了,说,你管别人干什么,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公公说,那是我老伴我怎么能不管呢?她腿脚不好,毛病又多。三儿上班走了,没有人给你妈端口水喝。

爱人再三给他解释,婆婆去的是她的老家,虽然没有父母了,可是兄弟姐妹还在那,从小就在那长的,熟门熟户。弟弟虽然生活能力差,但是我们跟大哥每月给母亲生活费三千多块,租房子、请保姆和生活费,足够了,弟弟晚上下班回去也能照顾老人。

公公过半天又说,我还是不放心呀,他没有能力养你妈呀。汉中那么远,得坐火车,你妈架着拐,十分钟走不出十步路,上下火车怎么办?那么高的站台,那么多的台阶,小三儿可是什么活也干不过来啊。

那你去照顾吧。爱人扔了电话。半天才说,我只担心我弟又把我们给的生活费拿去做生意,到那时,没吃的没住的,又咋办?他前两天又跟我借钱,说他还是想再开一个店。说,他知道对不起父母,他不是白啃的,他是想挣钱要好好地孝敬父母的。

正说着,电话又打来了。

还是公公,说他想办的事太多,现在没精力了,只有等死。

爱人说那你到我们家来吧,这次来,不要再想着我妈,好好安心待着。我一听,烦躁地说,到咱们家来,我们都上班,白天出去,晚上才回来,谁照顾?

无论我怎么反对,公公终是来了。

一年多不见,公公除了头顶上只剩几根能数得清的白发软软地贴到头皮上,说话也大不如前,前面说过的话后面就记不清了。腰疼得坐也坐不下,经常半倚在沙发上,久久地发呆,不像三年前来,还帮我扫地倒垃圾什么的;这次人懒懒的,好像浑身没有劲。整天瘫在沙发上。穿的警服还是退休前发的,想想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吧,上面不少洞;穿的棉衣还是两年前我给买的,五个扣子一个也不剩。背也驼得后背好像长了一个小丘。一开口就掉泪,不知是喜悦,还是难过。

我看着终是不忍。

我说你一个人在家行不?我俩白天上班,早上走,晚上才能回来。公公说,我怕是一个人不行,万一……公公不说我们也明白,于是爱人把公公送到了一户夫妻没有工作的人家,每月给人家三千块钱,周五再把公公接回来。问公公人家待他如何?公公说,那家人挺好的,跟我在一个饭桌上吃饭,而且老把肉挟到我碗里。他们过得可怜,吃的穿的还没我好。公公在心理上找到一种优越感,他得到了满足,我们心里踏实了。

说起闲话,我问公公为什么不在大儿子那儿待了。公公说大儿一家对他都很好,可是我不能欠他们的,因为我只有这一套房子,我要给我孙子。你们不会要的,老大太贪心,已经给了他一套,他还要!

前面那一套是给人家抵押的,不算呀。

有亲兄弟這么办事的吗?给弟弟放高利贷,放高利贷那是坏种做的事,还把自己亲亲的兄弟告上法庭,能不让我伤心吗?公公说着,左手拍着桌子,右手抹着眼泪。

人家怎么对你不好?给你洗澡,给你买衣服,把你过去的旧相识叫来陪你聊天,一天四五个菜的做给你吃,你还要怎样?

撒谎!他们全是撒谎!我去了一周从来没有洗过澡,也从来没有给我买过衣服。什么叫人来陪我聊天,没有的事。吃饭,说到吃饭,我更难过了。他们两人端着饭到自己屋里吃,把我留到自己的房子吃,每天也不跟我说话,整天借口单位有事,两人嘻嘻哈哈地出门,从不问我闷不闷。他们以为我是个农村人,吃饱了就行了?我是个文化人,有自尊,还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他们肯定就想着我的房子,否则不会让我到他们家去的。房子,连门都没有。那房子是我小孙子的。叫什么老相识,全厂老一辈我全认识,根本没有的事,只来了个年轻人,还是找他们的。老大,不是我给你们说他不好,你们问问你妈,老大是多么让人伤透了心。他图谋房子,很久了。先是怂恿着你妈跟我离婚,让你妈搬出去住到那个小房子,他来养你妈。你妈起初就听了他的,因为我不给她钱,可是我的钱她是知道的,是给三儿做生意的,后来你妈知道了,看透他了,才罢了休。你哥看此事行不通,就再生一计,给你弟弟放高利贷。

爸,你不要凭自己的想象说事。十万块钱不是小钱。我想替大哥一家说情。不知为什么,自从公公到我家后,我越来越理解大哥一家的做法。我真的看不惯公公的一系列做法,特别是对小儿子无原则的溺爱。吃饭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坐正吃,非要歪坐在饭桌前,还离饭桌那么远,夹菜不是掉到了地上,就是掉到了衣服上,搞得全身都是油,都没法洗。

哼,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他又不是陡然才那样子。他见不得我对你弟弟好。公公用“陡然”二字,让我想笑,他动不动就爱用一些书面语,以示他跟周围没有文化的人的区别。

你这几年管小弟还少吗?爱人没好气地说。小弟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们给你装修的钱,你拿回家,直接就给了小儿子还债。你的工资不给我妈,只给小弟。家里破得饭桌都裂开了一指宽的缝,只有四把椅子,来人就从桌底下拿出一张铁椅来,那个铁椅生锈多少年了,还能坐?可你倒好,有钱就给老三,这样只能让他老啃父母,不思上进。

我不给他怎么办?他真的没钱呀,做生意那么难。我是他父亲,不管他谁管?谁不知在儿子家,在人面前面子上风光,里子上也实惠,可是我知道你哥他们对我好是有目的的,你不知道我感觉白米饭上面写着房子,笑脸上写着房子,我怎么能待呢?

你做得也不对。我侄女结婚,你做爷爷的,能给你三儿的儿子留套房子,这大孙女你啥都不给,人家这是结婚呀。

你问问你嫂子,这五年了,自从把房子给明明后,你嫂子再也没进过咱家门。我病了,明明离上班的地方不到二里路,她都不来看我,我为啥给她钱?公公如此说。

那你为什么又不住养老院了?

每月得交两千五百多块呢。

你知道我们每月给现在这家人多少钱么?三千呀。

公公脸红着说,是你们给的么。

我一下子生气了,可是望着那个年迈的老人,他又如此的诚实,我还能说什么呢?

公公又说,不住养老院还有一个原因,实在是寂寞,我有三个儿呢,到头来却像没儿没女的,住到那,心里不美气,面子也说不过去。你伯伯叔叔姑姑姨姨那么多人,老家那么多人,我实在怕人看笑话,我毕竟是一个老革命对吧?人活脸,树活皮。人活着就是一口气,这气就是面子,是自尊。我又不是农村老头,只给吃喝就行了,我还有更高的追求。一家几代享受天伦之乐,才是最起码的幸福。

说得我们都没话可说。

这时大哥打来了电话,爱人不禁埋怨起哥哥来。大哥和大嫂否认公公说的话,说公公一向对他们有偏见,还说公公脑子不好使了,忘性太差,说过的话转眼就忘,而且还会撒谎。他们的确是真心对待公公的。大嫂说公公在劳改时一直对她爸有积怨,她都没计较,老辈的事就算了,没想到公公还如此说,真是让人伤心。又说到女儿结婚公公一分钱都没给,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丢了脸面。大哥则说爸爸一直对我有成见,平反后,他把我们扔到这儿,带着你跟弟弟回了省城,说因为我结婚了,不好调。他回去了豁出老命也没把我们调回去。你们回去了,再也没有了我的消息。知道我在这儿受的罪么?我先是反革命狗崽,最后就成了父母不要的弃儿。电话里似有了大哥的哭声。

公公一听,就把电话抢过来说,你这是瞎说,我一直找人想调你呢。本来把你工作的事都调成了,谁知道只能调一个人,你媳妇不同意,怕把你调回来你变心,要两人一起调,我那时又没职没权,就说再等机会,可是机会哪有那么多呢?

父子两人在电话里又吵起来了,陈年旧事又一一拉出来。

这是一笔糊涂账,我听得云里雾里,心想,大家都不容易。

公公住到别人家,爱人每天晚上吃完饭,主动洗完碗,就往那家跑,一会儿带鱼,一会儿带水果。我说你少去,人家烦。他说我爸在人家家里待了一天,肯定烦,我去了,他心里就踏实了。知道我们心里有他,他待着就心安。我就懒得再管,由他去吧。

每周五晚上我们接公公回家。

公公不爱吃米饭,我们就得整天吃我最不爱吃的面条。公公吃盐重,爱人就恨不能把一瓶子盐全倒进正在炒的菜里,而不管我说的吃盐多使血液增加黏稠度,形成血栓,血管壁加厚,致使血压升高,促进动脉粥样硬化,加快骨钙丢失等种种坏处。爱人还武断地说,我爸吃了一辈子盐,这都八十七岁了,不是挺好的吗?别信书上说的,戏剧《三滴血》中的县官晋信书,就一味读死书,害得人家父子离散,姐弟失散,自己也丢了官。我真是有理也讲不清,只好由他去了。

公公一天三顿离不了馒头,爱人就每天起得早早地去买馍、包子、花卷、肉蓉。公公腰疼,爱人带着去看中医,包了一大堆中药堆得满屋子都是,每天晚上给公公治腰痛。爱人在锅里蒸药包给公公热敷,我一做饭,闻到的全是中药味。我说这怎么吃饭?锅不用了,爱人又用微波炉。家里充满了中藥味,老人味,咳嗽声,吐痰声,一切我不喜欢的声音。我收集的剪报四处找都找不见,最后在阳台的地上发现了,药包在上面放着,报纸上全是流成地图状的中药液体。一向整齐的家,堆满了老人穿的布鞋,止疼药,各种药,让一向爱美的我,一天都不想回家。

家里多了尿壶,还放在显眼的地方,我提着转了半天,实在找不着藏的地方,最后只好拿报纸包了,塞到马桶底下。晚上我出去应酬,爱人打电话,第一句就是尿壶在哪?搞得我在众人面前,很是狼狈。新买的理疗器,一会儿吱吱叫,一会儿吱吱叫,搞得我根本没法看书。更可气的是我经常泡澡的浴缸,公公大模大样地躺在了里面,搞得我从此再也不想看浴缸一眼。公公的旧军装换成了保暖的棉裤,少了扣子的外套也换成了新新的羽绒服。公公还戴上了墨镜,爱人说,爸眼睛怕风。一天公公问我知道清华池不?我说,是咱陕西的华清池?公公说,不是,就在你们北京。你要是累了,到那去按摩吧,那儿可舒服了,老二带着我去做了足疗,很舒服的。我一听就像点了火的炮仗,滋滋地直冒火,却找不着发火的人。等吃完了饭,公公睡了后,爱人回来了。我说你可以呀,带着你爸去足疗了,还去清华池,你啥时再带爸去美发吧,种上黑头发,比你还年轻。

爱人说,爸告诉你了?这老头,真是。逛公园时,给我说他脚上的灰趾甲顶着鞋子,走不成路。今天上午我没事,就带他到清华池去修脚了。你想爸知道你是个好媳妇,他才给你说的,你生气了,啥事不就不告诉你了?没花多少钱,一次也就一百二十八,老人嘛,又不是每天都去做。

你不知道家门口就有修脚的,你还带到百年老店去,下次吃饭你干脆带着你爸到王府饭店去。

爱人自从公公来后,脾气格外地好,真是骂不还嘴,打不还手。说你不知道,我爸身上,全是皮包骨头,又长满了老人疤,看着让人心痛。不像你妈,我给你妈剪指甲,人家一个老太太,手脚一个灰指甲都没有。她腿疼,我给揉时,白白光光的,跟你腿一样白,一样细。

听听,多会说话,就这一席话,入情入理得都让你挑不出理儿,还侧面表扬了他。不过,他说的是真话,我妈在世时,他陪着我妈上公园,陪着说话,还给她买了她走时穿的寿衣。而且更让我感动的是母亲去世,守夜时,我们兄妹们都有些害怕,不敢守灵,他说你们要是怕,都走吧,我一个人守。自己的老人,怕什么?当时让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虽如此,这一切仍然使我气恼。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你再说也没用。我只好在公公面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面向爱人,数落半天,爱人笑眯眯地说,我给我爸说全是你让买的。

我说我又不稀罕如此的表白。

公公没来时,周六、周日上午,是我跟爱人雷打不动到公园走路锻炼的日子,下午去美术馆、逛书店、看电影、跟朋友聚会。可是爱人把公公接回来,就不愿意出门了。反复只是一句话,我们走了,留下我爸一个人怎么办?

你干脆把你爸架到脖子上,顶在头顶上,当做旗帜。

只要我有能力,我就把我爸高高架在脖子上,就顶在头顶,就当旗帜举着,上面写着孝敬老人是美德。你把此事挂到网上,发布在联合国网上,走遍天下,都没有人说我做错了。

你听听,我说不过他当大学老师的,我只好恶狠狠地说,你们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其他人是不是都死了?

其他人我不管,我只管好自己,管我的老婆。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爸太自私,自己的老婆不管,自己的生活费不交,就只把钱给你弟弟,怪道你哥不养他了。别说你哥,我也不想养他。

谁说不管我妈了,她没工作,吃穿不都是我爸给的?给我弟弟钱,也是我妈同意的。只是一出事,她就装作不知道。我妈的生活费一直是我们四个给的,最后就因为我妈老骂我爸,我爸才不给的。

他要没钱可以谅解,可是他有钱,不管自己,不管老婆,真好意思。

行了,就当他没工资,总行了吧。

我们三天两头地吵架,吵得我自己都懒得再吵了,只好认命。

公公有天給我一张广告说,他在院子里散步时,一个人发的,说吃了他的药腿痛的人一个疗程就能站起来。我说骗人的,让他别信。

公公说兴许有用呢,我想花六千元让你妈吃了,她就站起来了。

我说你怎么吃亏了不吸取教训呢?上次,人家有个小姑娘推销她们医院水平最高,价钱又便宜。结果镶的牙不到三个月就掉了,只好又到大医院去重新镶。

咱不说那事,说现在,人家说了,免费试用三个月,不要钱。

我说你不信就问你儿子吧。

不用说让他儿子训了一顿。

婆婆给爱人打电话来,又说照顾她的那个人不行,对她很不好,她要换人。爱人生气地挂了电话。

婆婆又打电话,白天黑夜,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她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不管你在干什么,电话一次一次地打。那天爱人正在给领导写讲话稿,他痛苦地直揪头顶上只剩了几根的头发,说,他妈的,这已经是第七稿了,看来存心要整死老子。正在这时,婆婆电话又打来了,吵得我啥都干不了,我就把电话拿给爱人。爱人说,妈,我求求你行不?别再为难儿子了,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我整天为你跟我爸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我正处都七八年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你们别再打扰行不行?妈!行行行,你说,请你说。什么?那保姆又不行,你说你跟谁能过到一起?我不管了,你爱找谁就找谁吧,找不到人,就等死吧。

爱人在书房里说话的声音奇大,我在厨房听得一清二楚,公公就在隔壁,当然也全听到。吃饭时,爱人把鱼刺剥了,放到公公碗里,公公不吃。爱人夹鸡肉放到公公碗里,公公也不吃。就那么死死地坐在桌前。我嫌恶地端着碗扭转身,脸冲着墙吃饭。爱人再次恼了,说,你们到底要让我怎么办?一个整天换保姆,一个整天不吃这,不吃那,动不动还给我脸色看?啊,我怎么办你们才高兴?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心里的苦?你看看,你换下一盆子的脏衣服还没洗呢,又说胃疼,药我刚买来,又说腿疼。我一个人只长了两条腿呀。你看看我那破讲话,写了多少遍,领导还不满意,你们能不能省点心,啊?说着,一碗米饭也没吃完,就又到单位加班去了。

此时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爱人走了,公公默默地吃完饭,坐到客厅看电视。我在书房里写晋升职称的述职报告。这时,楼下要好的同事忽然敲门,说忘带家门钥匙,到家里来坐坐。

客厅是没法待,我把同事让进书房。同事朝客厅努努嘴,说,你公公?

我点点头。同事说,唉,人老了,就可怜。你看,电视声音开得那么小,能听见吗?

他怕吵我。你看我这是复习考英语嘛,儿子毕业分到了外地,整天给我打电话说部队那么远,想要调回来。公公整天都得照顾,还有这该死的职称,你说考什么不行,非要考英语,我们奔五十的人了,考什么英语?你好呀,职称也过了,女儿又在身边,老人也不用管。

同事叹了一声,说,哪呀,我爸中了风躺在医院已经四五年了,虽说一直在医院住着,我也得经常去看。医院去得多了,听我爸讲那些住院的老人,真的可怜呀。有个老太太说要把房产留给小儿子,其他两个儿女就都不管她了,只是三天两头地来看。小儿子和媳妇倒是对他妈好,一会儿给洗澡,一会儿又给做好吃的,老太太整天逢人就说。谁知自从小儿子把房产过户到自己名下后,先是一周来一次,最后十天半月也不来,气得老太太都吐了血。你说老太太不是笨么,她应找个律师,留好遗嘱,等自己死后再把房子给小儿子。你说我们就一个孩子,老了怎么办呀?我想来想去,认为只有进养老院,所以现在要多挣钱。

同事说着,不停地朝外瞧,我怕她再说闲话,就拿起书,继续写那该死的单词。同事却不理解我的心情,一会儿问东,一会儿问西。我知道她也是我的竞争者之一,便尽量说得含糊。终于,她的手机响了,家人回来了。

谁知她出门时,丢了一句,说,你看你公公多可怜,待他好些,人都要老的。

我对他挺好的呀。我心里恨不能骂她一顿,嘴上不动声色。

你看他的衣服都脏了,远远闻着一股臭味。

他昨天才换的。谢谢。我不等同事说完,狠狠地关上了门。

夜深了,我从书房出来时,发现公公也不开灯,给自己端洗脚水,碰倒了椅子。看着那驼得像锅盖的背,我终不忍了,说,爸,我去给你打水。公公摆摆手,说,都十一点了,老二怎么还没回?

我说加班写材料呀,明天领导要。

公公说你睡吧,我等他。

爱人一夜没回,公公房间的灯也一夜开着。

媒体到家采访我,我让爱人把公公带到公园去。公公一脚要迈出门了,一听说媒体要采访,坚决不去了,给我说他保证不说不好的话,他就是想看看。

我不好说他添乱,跟爱人再三使眼色,爱人好像没有看见,急着上班去了。我告诉公公记者到了,他到自己的屋子别出来。公公答应了。

记者来了两个人,一个摄像,一个提问,一会儿拍我的书房,一会儿拍爱人养的花卉。正当人家要走时,公公忽然走出来,拉住录像的人说他还有话要说。人家知道是我公公后,只好重新坐下来。公公像领导一样,滔滔不绝,说我是一个孝顺的儿媳,给他洗衣,做饭,最后,还说我给他倒尿盆,听得我脸红如火烫。人家笑着道,这是个好素材呀。他们因为主要拍摄我写作的事,所以象征性地应付了他。客人走后,我把公公数落了几句,我说我从来没有给你倒过尿盆,也没有给你洗过衣服,你为什么要说假话?你以为这样我就高兴了?说实话,只能让我更生气。

公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说,我以为我说了对你有好处,再说你虽然没做,可是我知道你对我挺好的,你不同意,老二不会接我来的。搞得我哭笑不得。

5

公公这次来,没有跟我们谈及婆婆,也没有再提老三。爱人不让他跟婆婆打电话。说我妈都不想跟你说话,你一说话,人家就关机。你别理她,说不定她就想到你的好了。

公公马上接口道,我当然不会理她了,她和老三一样没良心。接得快得让我感觉要么是敷衍,要么就是早有对策。反正我不信。果然,有天我下班回来得早,发现公公在跟小儿子通话,小儿子又说要做生意,缺钱。说这次怎么也能挣回好多钱,现在全国338个地级以上城市中,仅有马尔康、丽江、香格里拉、塔城、阿里和林芝6个城市达标天數比例为100%,这就预示着卖空气净化器最来钱了。二三千元的空气净化器一台少说能挣二百块,进三千台,一倒手就净六十万。如此云云。

公公说我没有钱,你以后不要想。什么,让你妈接电话?我不想跟她说话。行了,就这样。公公挂了电话,看我回家了,说,你帮我把这个电话做个记号,只要来这电话,我就不接。我舒了口气,帮着公公把老三的新电话拉入了黑名单,这已经是老三换的第五个电话了。

春去秋来,公公确实没有再跟老三和婆婆联系。爱人常在给公公手机充值时,检查一下手机,除了广告,啥电话都无,干干净净的。

爱人只要接到婆婆和小弟电话,马上躲开公公。有天,他跟我在厨房里说,我妈又打电话来了,说弟弟给她租的房子里煤气泄露,她已经中毒了,身上都有了味道。

我没有接话。出来后,发现公公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上的足球直播,还不时地拿笔记着哪家赢了。按说我们的说话,他能听见。我告诉爱人说,看来你爸对你妈彻底死心了。

爱人说他早该醒悟了。

公公去世在去银行的路上,手机上是小儿子的短信:爸,快些给我寄五万块钱,我急用,债主逼得很紧,说本周还不上钱,就要把我绑了。还有,我妈的生活费我拿去还账了,保姆不干了。爸,快些打钱,要不,我和我妈就睡到马路上了。

公公的口袋里有张纸条,是留给爱人的遗言:1、房子留给我小孙子。2、我后发的两年工资给你母亲养老。3、照顾好你们的弟弟。老二,你办事,我放心。办好,爸在那边就心安了。爸这次从养老院回来,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随时都可能到那边去,所以,身后之事一定要安置好。望儿切记切记。

还有一张银行的汇款存底,上面写着,把你妈照顾好。一叠汇款存底中,有两千的,三千的,总共三万。公公每月工资五千,到我们这住了六个月,我们每月给一千块钱的零花钱,看来,全给小儿子了。

亲爱的读者,原谅我,以上是我写作的最初思路。我想这样的结局一定会让读者感动,也让小说有力量。事实是公公目前依然健在,以上他去世的细节是我两月前写的。现在公公已经一口气能走四公里,别说去银行,就是去香山圆明园,也能歇歇停停基本走完。他每天油条两根,面条一大碗,比爱人吃得还多,身体越来越好,腰不痛了,脑子也不乱了。昨天爱人带他到医院体检,医生说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能活到九十九。听到这消息,我立马晕菜。

身体越来越健康的公公已经不能满足住到那个我们送去的别人家了,他要回来,理由是住到儿子家心里美气。

我咬着牙说中午谁给做饭呀,爱人说请小时工到家里来给做饭。爱人边收拾着客房边说,我爸跟我妈还夸你呢,说你通情达理,是三个媳妇里最好的。

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戴不起。我宁愿做恶媳妇!

公公还是回家了。

走过公公住的房间,我老远就闻到一股味道,不是臭味,爱人经常给他洗澡,而是一股老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衰老的味道,让我提前感觉到一股死亡的气息。

爱人出差去三亚,我有一百个不情愿,可是他正处已经七年了,这次出差部长亲自点的名,大家都说这次他有戏。我这才松了口。

有天我下班,在门外就听到公公在跟人说话,我进门四处瞧瞧,发现就他一个人。他没发现我,在自己的房间,背对着门,说,爸呀,你怎么来了?我知道爱人的爷爷死了三十多年了,结婚二十年了,我都没见过。一股恐惧涌上心头,我忙进厨房做饭。

吃饭时,我试探着问了公公几句闲话,公公回答正常,我疑心是我听错了。可饭刚吃完,公公又说,我上班去了,老张找我,说今天轮到我值班。说着,就要开门。

我看了看公公,他不像说笑话。我忙把大门上锁,然后躲进书房给爱人打电话。爱人说你让爸接电话。

公公一听爱人的声音就说,爸呀,你快回来吧,我妈不行了,啥都不吃,给她喂水,她的嘴巴都闭得紧紧的,我用手都掰不开。

爱人也慌了,让我接电话,说,看来真病了。我马上请假回去,你这几天不要上班。

会不会是老年痴呆症?我可是怕死了。

不要急,今天太晚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来。

别别别,我把咱院子里老李头找来,每天陪着咱爸,你陪好部长。前程是大事。老李头也是公安出身,比爸小四五岁,老伴去世好几年了,儿子在美国,女儿远嫁到新加坡。老李头整天坐在大院门口,一会儿跟保安聊天,一会儿跟哨兵拉话,一会儿跟院子里玩耍的小朋友套近乎。起初,还有人说话,后来,保安借口有事,躲在值班室看电视去了。哨兵呢,都是年轻人,起初会问他声好,后来,一看到他走进红线里了,马上给他摆手。孩子呢,起初贪着他口袋里的零食,后来发现没有好吃的,一见他,马上骑着小车子跑远了。他看没人理他了,先到公园里看花,冬天花草都没了他就每天在院子里跑步,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拿着手机,不知是听什么。看着很忙,其实我觉得他相当孤独,因为他每次见我下班就取下耳机,问我公公可好。两个孤独的老人,都是公安出身,有共同的话题,这不正好吗?

爱人还说要回来,我说他得病了,你回来也好不了,我保证把他照顾好,你放心。我都想好了,让老李帮着他洗澡,中午给他俩做饭,晚上陪着他睡,两人还能聊天。老李头告诉我说,他在网上学会了二十多种炒菜,咱们再给他五千块钱,他肯定愿意。

爱人说那好吧,不知老李头愿意不愿意,你现在就打电话,如果老李头愿意,你晚上就让他住到家里来。联系了,你马上给我电话。

老李头好像电话就在手里拿着,我一打电话,他就接了,电话里是放得出奇大的电视的声音。果然说愿意陪着公公。

打完电话,我发现公公还在床边坐着说话,我说爸休息吧。公公笑着看着我说,你是谁?

我是你老二媳妇。

公公说,你胡说什么呢,你是老三媳妇。老三就是因为你要住大房子,欠着别人的账才不敢回家的。你给老三打电话,让他快回来,我把我这几个月的工资全给他还账,你好好跟他过日子。你好长时间没到家来了,你妈买菜去了,我去叫她,你别走,快给老三打电话,咱晚上吃饺子,牛肉馅的,老三最爱吃的。

你不要去,老二去接我妈了,明天就回来。天晚了,你睡吧。

明天,一定要把你妈接来,你外公拿枪逼着我,说明天不见你妈,他就拿刀砍了我。你外公是个国民党营长,可厉害了,不知杀了多少人,说话可不是儿戏。

我知道,明天我妈肯定来,你放心睡吧。

公公拉被子,我就要关门,他又站起来说,你看天亮了,三儿马上要回来了,你妈咋还没回来呢?会不会是那些欠账的把他抓走了?我要去找他。

爸,你看外面还是漆黑一片。

公公往窗外看了半天,说,嗯,差不多五点了。

我去做饭,我妈回来要吃饭的,对不对?你先躺会儿。

公公总算躺下了,我马上把门锁上,然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可是怎么也不敢睡,想给爱人打电话,又想,爱人正跟部长在海滩交心呢,正是关键时刻,我不能让他的前程在这时戛然而止。

萬一公公从窗口跳下去呢,万一他把门砸开跑了怎么办?

我到他门前听听,里面一会儿小声说,一会儿大声吵,一会儿又是急促的脚步声,一会儿又是叫门的声音。我正要给老李头打电话,门响了,是老李头。老李头是警察,啥没见过?他打开公公屋门时,我吓得躲在客厅不敢跟着进去,想着说不定满屋全是血,公公横躺在血泊里。李老头说,没事儿呀,人睡得正香呢。

我不信,进去一看,可不是,屋子里干干净净,既没扔东西,窗户也是好好的,公公的衣服整齐地放在椅子上,身边还有一本打开的书。

你是不是写小说写迷糊了,刚才是你的幻觉?

不可能,真的,他大吵大闹的,还把门打得咚咚响。

老李头笑得更是迷离,看来他不信我的话。

老李头要走,我说,你不要急。说着,我把公公摊开在枕边的书合上,才发现那书叫《杀人的十二种死法》,我吓得腿立马就软了。也不知道他从哪找到这么一本书来,书皮脏得好像从垃圾堆里捡的。

李叔,你以后晚上就住我家吧,我每月给你五千,我公公生活能自理的,我下班后洗衣服、做饭。请你帮个忙吧,只要他安全就行。

老李头笑着说,没问题,反正我也不想回家,跟你爸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强十倍。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公公跟老李头谈得很高兴,两人说的全是在公安局抓坏人的事。公公一见我,就丢下老李头说,你妈和三儿回来了吧?说着,就要开门。我忙说,电话打了,三儿在外地,回不来。

昨天不就让你打电话了吗?坐飞机两个小时就从汉中回来了。对了,是不是让欠账的扣留了?说着,又要往门外冲。老李一把把公公的双手扭到身后,好像要给戴手铐似的说,你老哥怎么不知道,陕西这几天不是下雨就是打雷,我朋友昨天从北京飞到西安,两个半小时后又飞回来了,降不下去,你总不能让你儿子有生命危险吧?你看飞机最近老出事。

那可以坐火车呀!

你看新闻里说,好多火车也停运了。

公公握着老李头的手,抹着眼泪说,老张呀,咱们是好朋友对不对?一起警校毕业,一起分到市局,我当所长,你当副所长,多好呀。你害得我坐了二十年的牢,现在你能来看我,我就不怪你了。

老李头握着公公的手说,老哥呀!再也说不出话来。

没等半小时,公公又说你妈和三儿怎么还不回家呢?我又解释。这次坚决不睡觉了,逼着我打电话。我只好给老三打了电话,老三说尽快买票。公公不相信,接了电话,这次哭了,说个没完没了。打完电话,仍不睡觉,坐在沙发上,拉着老李头的手说,我错怪我老三媳妇了,她人还是不错的。我三儿不容易呀。

我跟老李头陪了他一夜,天终于亮了。

公公把对他最好的爱人认成了他的三儿子,把他的存折,共十万块全给了爱人。但是公公认识婆婆。公公笑容可掬地打开了门,扶着架着双拐的婆婆坐在沙发上。说婆婆瘦了,说他对不起她,但他的确跟她姐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只是偷偷喜欢过局里一个打字员。为什么喜欢,公公像个中学生似的害羞地说,因为她说我长得像她爸。我明天带你去看看她。听说,她嫁了一个处长。婆婆举手要打,被爱人制止了。

爱人终究放心不下他的爸爸,只陪了部长一天,就提前回家了。我讽刺他道,你为了你爸,官也不当了,可是你爸都不认识你了,你不后悔?

后悔啥?谁让他是我爸。

果然爱人在年底没提上副局长。当然这是后话了。咱仍说当下。

我阴着脸把爱人拉进书房,说,以后怎么办?一个残疾人,一个老年痴呆症,我可没时间管。爱人说,有我在,他们翻不了天,老婆放心。

还放心,有他们在,我会越来越发疯,越来越崩溃!我恨恨地说着冲出屋,感觉自己胸口装了一座火山,瞬间就要喷发。可是客厅我是没法去了,老两口在那嘘寒问暖呢。

只好重回书房,在电脑上噼噼啪啪地敲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字,这时发已全白的婆婆拄着拐进来了,拿着一只苹果就往我手里塞,不停地解释着这是专门从老家带来的。我把苹果放到旁边。公公又端着一杯牛奶进来了,说三儿媳妇,你今天跑保险肯定受气了,放心,爸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们,别去上班了。对了,快给三儿打电话,都下班半天了,他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又被人绑架了?我说,爸,你就不想你的老二?老二在北京当团长呢,好得很,我放心他。对了,老三呢?快打电话呀。婆婆看看公公,说,你儿子不是在客厅坐着看电视么?公公叫着三儿三儿的,出去了,然后就跟他的“老三”说着话,笑声不断。婆婆又夸我衣服穿得有气质,其实我穿着已经变形的睡衣。在这样的家里,我根本就没心思穿什么有气质的衣服。我想起在院里抱同事的小孩玩时,小家伙忽然连亲了我五下,我当时又羞又慌,不知他何故如此。他接下来指着前面一个老头直朝我嘀咕,原来他发现老头手中提着的油条。这么一想,我怎么也生不起气了,带着笑意说,爸妈,晚上你们想吃什么?我去买菜!说着,关了电脑,长长地出了口气,把急于喷出的火山狠狠吞回肚里,继续做一个好儿媳妇应当做的。

冬天到了,爱人忽然掉了老牙,说话都漏风。我半天不能适应,过日子的心越来越凉。爱人说不就是掉了一颗牙吗?

我冷笑道,岂是一颗牙的事?

不是一颗牙,难道是铁?

我无语。冷笑。

最让我害怕的是他越来越像公公了,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长沙发上,一样的光头,一样的灰色衣服,一样的口味,身上散发出一样的味道。他还不到五十岁,就提前进入了老年队伍,万一他也得了老年痴呆症怎么办?一股绝望涌上我的心头。

参加完单位三十人里只能晋两名高职的述职,我疲惫地回到家,人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接着,大门打开了,一堆衣服扔了出来。我低头,上面的一件是爱人买给公公的一只口袋上绣着小兔的灰色T恤。欲进门,又听到里面碟子和碗落地的破碎声,天呀,是我在景德镇买的最心爱的瓷器呀。我无力地下了电梯。外面,雪花正飘,我該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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