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晴,四川绵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深造)班学员。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天涯》《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作家》等刊,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进入年度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脆响》,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等。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
蓝小幻看中这套房子,就因为眼前的这片江面。江上有座高架桥,只跑汽车,不过人。于是那桥对于人,只好比一个摆设,大而笨的一道弧形悬在空中,说不上好赖。后来市里搞灯光工程,那桥中了头彩,披红挂绿穿了一身:深红色、淡紫色、玫瑰色、青金色、翠绿色……于是那桥对于人,虽不中用,却极养眼目。于是人们避重就轻,无视它的实用功能,只念叨它的审美价值,为这架庞大而笨重的钢筋之躯,取了个十分柔软的名字:彩虹桥。
住进这套房子后,蓝小幻便将整套沙发中的那张单人座挪去阳台,配了一方小茶几,茶几上铺一张深咖色茶巾,茶巾上放一只小茶宠。那是一只汤圆大小的小懒猪,乌木质地,翘鼻子拱嘴巴,胖得也像汤圆,却还成天卧着,懒得不成形状。然而即使这样,它还是一副憨傻可爱的样子,让人一见就乐。于是蓝小幻便容忍了它,由着它懒。
然而你若是以为有了这方阳台,有了这个单人宝座和这条陪伴着她的小懒猪,蓝小幻就会心平气和地看江水,那你就错了。相对于喝茶看江景这事,蓝小幻还是太年轻,还不能成天盯着一个地方,看出它的名堂来——看出局部世界里的万千风景,万千风景中的风云变幻、胜败得失,终究都归于沉寂。那是需要一种岁月的淘洗和沉淀,再提纯,再气化雾化,变成另一种物质。好比酒,看上去像水,嗅起来醇了香了,可劲道有的是,藏着呢。非亲口尝而不可知。
蓝小幻没到这份上。但她明显地在往这条路上走。她的罐里,粮食还是粮食,水还是水,酒曲已经放下,温度已经上来,正起着反应。因此她的内心是毛糙的、纠结的,挣扎的期待的失望的……要了这片江面,即使江上的水再平缓,也抹不平她内心的起伏。
她终归是年轻的。
但她也没年轻到白纸的份上。她还是经历了一些事。当然是恋爱。最初,她为自己的爱情定了个理想主义的调:人要长得像李明镐,体格要壮得像施瓦辛格,钱要多得如比尔·盖茨,才要比得过作家阿城……这样的一幅蓝图画出来,她自己先笑了。尽管她是绝对的美女:身高一米六八,体重48公斤,腰围1.9尺,鞋37码;脸似瓜子,鼻如刀锋,眼若秋水,眉似弯月……然而,她还是有些不足,比如说,她没有一个响当当的老子,也没有豁出去的胆略,反倒生就一副颤悠悠伤春悲秋的性情。这样的女子再好些,也站不到台前,引不来聚光灯。上帝给了她梦的外衣,却未能给她翅膀。好在她很快就从梦里跳出来,站到了岸上。她手拿一支笔,对着那张梦中的表格,用排除的方法一项一项斟酌、取舍,最终仅留下一个选项——那是她的底线,是她整个内心的核,即使穷得如乞丐,她也要死抱着这根梁木:
才如阿城。
其实阿城究竟是啥样子,蓝小幻知之不多。照片她倒是见过,可那北方男人的脸,方方正正,毛毛糙糙,鼻子眼睛嘴巴彼此混淆,看再多次也记不住。阿城的东西她倒是读过,也仅限于“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可她就是记住了阿城。下棋的王一生,种树的肖疙瘩,教书的老杆儿……都是些草芥样的人,可在阿城心里,都是货,都是戏,都是人物。他们困顿而顽强,卑微而自尊,用那个世道的蛮荒,练就了一身的固执和本领。内心却又柔软得像豆腐。读阿城时她没有哭,她只是将书当成了一个孩子,搂在怀里,呆成了一头木鸡。
受此毒害,她嫁给了一位诗人。一年之后,她从诗人身边离开时,却在心里想,原来照搬书本是多么荒唐啊。
她照搬的不是书本。她是受了脑子里魔力的驱使。即使离开了诗人,她也没逃离梦境,落回地面。好在她做的工作独立而自由:橱窗设计师。画几道线条,描几个人儿,再给人儿形状的木桩穿几件衣服,她就能安然地退回家,做梦,喝茶。
阳台上,蓝小幻的眼睛很少对着江面。像所有现代人一样,大多数时间,她把自己交给了手机。江景于她只是一个背景。换言之,倘若有人把这片活脱脱的江景换成一张背景布,她也未必能觉察到。
她太年轻。世界于她都还在恍惚间。加之她那不着边际的性格,闲散自在的职业,就难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比如说,手机里的微信群,她已经数不清究竟加入了多少个。微信群在她的手机里,好比眼前的这片东流水,来来又去去。今天被人拉进去了,明天感觉没意思,便打开成员栏,挨个查看那些面目,那些五花八门的头像,那些不知所云的名号,终于确定没什么可留恋的,便按下退出键,让自己消失。可是第二天,她又在另一个群里冒出来。
这样的事反复多次,她便有了一種恍惚感,觉得自己变成了风,被莫名的力吹来吹去。或者变成了一个鬼魂,像《倩女幽魂》里的倩女,像蒲松龄笔下的那些女妖,美丽而忧伤,神出鬼没,心肠极好。做一个女妖,是她目前最大的梦想。
偶尔,一阵厌倦感袭来。那往往是她逛了一圈微信后,头低得实在累了。她感觉自己在这虚拟世界里到处钻,到处碰,像在找寻什么。满世界没有。就算有,也不在她的足下,也不在她加入退出的这些群里。
这时候,她就会像一个女妖那样怅然若失,头抬起,手托腮,望着茫茫江面。那座柔软的彩虹桥,就会在这时候掉进她的眼里。
那座桥离阳台不远,离蓝小幻的感觉却是时近时远。偶尔,她会走路去上班,穿一双平底白凉鞋,背一只大包,一件松松垮垮如床单样的白衬衫。河堤上便如大风吹过,要摇晃老半天。那些人头都回过来。朝同一个方向。前前后后。男女老少。这让蓝小幻很有些自得,又有种遇了芒刺的感觉。毕竟,她把这看成一种侵略和打扰。
于是,再回来,她会故意在外面磨蹭得晚一些,直到华灯初上,那座桥变成了彩虹。这时候,人们都去看那座桥了,没有人看她。就是有,猛对着焦距看半天,也未必看得真切。
她也去看桥。那桥却像长了腿,去了江的另一边。它立在一片高低不一的楼房前,像一支仪仗队的领队,穿戴华丽,神情威严。然而,还是漂亮,还是美。掩不住的漂亮美丽。真像是国庆阅兵式里的女兵方阵,那桥就是那位走在最前面的佳丽。百里挑一。万里挑一。这时候蓝小幻就会像河堤上的人看她一样,直盯着那桥。于是她发现,是桥在走路,不是她。桥从江对岸向她走来,越走越近。当她感觉那桥既不在彼岸也不在此岸,而是横跨江中,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她可以看清桥栏上丝丝闪亮的霓虹灯管时,她的家也就到了。
所以,在蓝小幻心里,那桥就是她的,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朝朝暮暮陪着她。看不看都在那里。看不看都了如指掌。下意识里,她甚至以为自己了解那桥的五脏六腑、前世今生。当然了,她是设计师,学过画,偶尔拿起笔,兴之所至,对什么都能涂几笔。画即是观察。哪怕当时,她的心思不在笔下。
那天蓝小幻看着江面,再由江面看向桥。她的目光是滑移的,没任何针对性。像有一只小钩,挂住了衣角一般,她的目光被一个黑点绊住。于是她停下来,盯着那个黑点。稍许,它的形状、大小、位置,渐次清晰:玻璃杯大小的一个长圆形黑点,在江与桥正中的竖切面上,似还在动。蓝小幻想着它是什么,脑子里突然一闪:这是一座高架桥,蓝小幻见过太多的汽车从桥上过,汽车的大小,仅如一只行李箱,照此比例,那小黑点莫不是……
蓝小幻咚一声站起来,手捂住了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蓝小幻一直在阳台上晃。一会立一会坐。一会额头贴着玻璃,一会用手去擦玻璃上自己呼出的水雾……通过聚焦,那只小黑点已显出原形。她还有一只某次看演唱会时买的望远镜,也被她找了出来。望远镜里,那个人毫发毕露:就坐在桥栏杆上,腿伸出桥栏,垂在栏杆之外;脚下就是滚滚流水,万丈深渊;清瘦的面,黑T恤,头耷拉着,仿佛到这时候了,还想不通,放不下……
到这时候了,蓝小幻还没有忘记去看手机。自然是翻看她的那些微信群。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都人命关天生死存亡了,她不相信这些个无所不能的微信群会毫无动静。
早上九点多钟。山里的太阳刚爬起来,升上半空,洒了一江的金片。微信群里的各色人等,大概也刚从家里走出来,坐进办公室,开始一天的生计。还来不及顾上别的热闹。群里相当安静。蓝小幻有种独活在世上的错觉。独活在世上也就罢了,偏偏还让她发现了那个黑点,看见了那个不想活了的人。
那个名叫“风和日丽”的群最先有了反应。蓝小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群里。那是一个有着志愿者情结的热心肠女人创建的。成员来自四面八方,各色人等。联结大家的,大体是一些似有若无、缥缥缈缈的物质,比如说,志趣,爱好,温度……都不像,然而,又都有。几次聊天之后,蓝小幻发现,这个群里的成员,有种气息是共同的:调侃,灰秃,不满现状又酸气十足。
都是些无能为力之辈。奈何不了自己也奈何不了世界。只能躲在角落里冒酸气。蓝小幻发现这很像镜子里的自己,有种不言而喻的契合,便留了下来,成为她难得驻足的土壤。
这个群里的第一声响动是发了一张图片。图片上的画面和蓝小幻眼里的场景几乎一样:男人坐在高高的桥栏上,背对桥体,面向江水。男人相当年轻,几乎算不得男人,只能算男孩。五官不甚清晰,却是清秀的、整洁的。
蓝小幻感到震惊。还有人,比她离桥更近,能拍出如此清晰的图片?她感到紧张,不出声,又去望那个男孩。视线移开之后再回去,那人又变成了小黑点。却已知道是人,能觉出他的一举一动。
男孩腿直垂,被风吹动一般有些摇晃。男孩的双臂垂在两侧,手握拳,用砸的姿势撑住桥栏。男孩的情绪仿佛不如手臂激动,还有些舒缓,专挑了那里休闲去似的。高悬的危险与他自在的神情相互冲撞,组成一幅怪诞的图景。然而,蓝小幻的心还是乱了节奏,方向也出了差错,上冲下突的,一会坠去肚皮,一会要从喉咙里跳出去。
该死的。她在心里骂。感觉自己像个母亲。半大不小的孩子,糊涂得像只臭鸡蛋,做出哪样的傻事都极有可能,都未必需要充足的理由。
她想起来小时候,就为了母亲的几句责备,她打算去跳黄山。从山顶上,向着云海扎猛子。还想好了去黄山的路线。长大之后,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面无人色,她却是一脸坏笑:看你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又道,真讲究,想死也要找个养眼的地方。
叮咚一声,蓝小幻一惊,跟着反应过来,是微信提示,有新动静了。她拿起手机翻看,已有多条内容。也就是说,这之前,已响了好多声,她压根就没听见。她逐一看去,心脏变成了一截撞钟的木桩,一下一下撞着她的胸口,说不上是疼还是痛快。
都说的是那张图片,那个高架桥上的男孩:
红运当头:桥上的志愿者,是在指挥交通吗?
三江六岸:啥意思?
二马乙二:跳水呀?疯了?
綿州猛虎:没跳下去蛮!
三江六岸:这种人莫理他,让他跳。
绵州猛虎:同意。
三江六岸:摔不死他,难受死他。
(没有人再表态,大家似乎都在凝神屏息,等待着下文。半晌,有人等不住了。)
二马乙二:跳嘛,跳!
(又冒出一个声音,如雪地冷箭:)
刚氏道长:跳下来再用车碾一盘。
三江六岸:最好不要,司机要担责。
绵州猛虎:喊他抱膝,转体360度。
三江六岸:难度系数8.9。
绵州猛虎:取决于姿势。屁股着地犯规,可以重来。
三江六岸:跟拍照一模一样,角度很关键。
(大家越说越专业,既像守着电视在观看一场跳水盛宴,又像自己就是大赛现场的解说员。这时候,一支冷箭再度射出。)
刚氏道长:后面再来个精神病患者,推他一把。
…………
蓝小幻眼珠凸起,脸歪曲。此时的她美貌尽失,如一只困兽。她感觉那截撞钟的木头已不是撞在胸口,而是撞在墙上。胸口已经麻木,墙壁已成窟窿。
狂欢。狂欢。到处都是狂欢。到处都是被狂欢。每一个人,都逃不脱狂欢与被狂欢的网。假如,晚会上,音乐已经响起,篝火已经点燃,人们已经欢腾,这时候,倘若需要一只皮鼓,一定会有人剥下一张人皮来,蒙成鼓面。
蓝小幻低下头,手指在手机上飞快弹跳,立马,屏幕上出现她的头像:
我就是神经病,我就想推。
刹时无声。人们大概被这句狠话镇住了。许久,刚才那位声音洪亮、最具专业水准的绵州猛虎,此时细了喉咙,缓了语气,道:真敢说!
蓝小幻的手指继续弹跳,一串想象中的文字被敲出来:
以前看到有人坐在河堤护栏上,我就想推。还设计过作案方法和逃离路线,只是一直不敢下手。
真是疯了。
放冷箭者刚氏道长也出声乏力,仿佛武功全废。
蓝小幻不理。此时的她已不管不顾,已入无人之境: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有人敢帮我作案,帮我推,等他坐几年牢出来,我就嫁给他。
有吗?敢吗?
没有人回答。世界好像死去了一般。刚才的那场狂欢,仿佛梦。
我不同。
一个声音冒出来,带着全然陌生的气息,像从另一个星球而来。这个名叫清风朗月的人,蓝小幻认得,高个子,黑脸膛,白眼珠,成天挂着个相机,在某广告公司做摄影。蓝小幻曾因工作缘由与他有过交集,当时的印象,他那眼珠白得就像老是在发问: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不同,每当看到有人坐在河堤上,我的心里就难受,就想要是他突然摔下去了,怎么办?
那你人品好!
蓝小幻扔下这句话,也扔开了手机。之后,她的头像和声音再没有出现。
蓝小幻出现在桥上时,桥下已到了各路人马:警察,记者,一支戴小红帽的志愿者小分队,自然,也少不了观众方阵。这各路人马原本都有各自的职责,此时见桥上出现了意外,剧情大变,都不敢贸然行事,清一色转成了观众。
蓝小幻那天仍穿着那件床单样的白衬衫,白色平跟凉鞋,只少了那只大包。后来人们回忆起当天的那一幕,那则爆炸新闻,仍有些纳闷,一直不明白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首先排除的是从桥正面出现。此桥单为了跑车,没考虑过人,因此未设人行道也未置上桥阶梯,相反匝道漫长得如同万里长城,要上去,需绕很远的路。便有人说她开车。开车的话,她的那辆黄色两厢福克斯并没有出现在视线之内(蓝小幻身边向来不乏隐秘的观察者),甚至也没在桥之外的附近公路旁出现。而蓝小幻无携无带、无羁无绊就上去了,转眼就立在了桥中间,难道她是空降的,从云中来,由一道闪电变成?那天倒是真打了幾个雷,有过几道闪电。光劈雷不下雨,这在四川的夏天是常有的事。
再有就是蓝小幻为什么去。用这样的方式出现,那剧情不该普通,得让人唏嘘,给人回味。于是蓝小幻与那男孩便似乎有了瓜葛,添了牵绊,那男孩倒像是为她殉情去的。
人们在桥下猜测。事情过去许久之后还在猜测。议论纷纷各执己见。眼下的情形,警察已开始布局,手握手提喇叭,腰间别着步话机,脸向上头往后仰,再回正头来交头接耳。记者已开始拍照,打开录音笔,握紧话筒,架好摄像机。几个戴小红帽的志愿者,满腔热情,找不到地方倾倒,只好暂时加入观众的方阵,静观事态。
桥面上,真像是一出生死剧。蓝小幻一身白衣,人在高处,被风一吹,就仿佛生了翅膀,那人便飘起来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大白天飞来的天使。她以飘的姿势缓慢向那个黑点靠拢。男孩高坐桥栏,一身黑衣,头发直立,紧咬的牙关让他的腮帮一半鼓起,一半凹陷,身体僵硬如铁,与轻柔飘忽的蓝小幻形成鲜明对照。
桥下的观众席上,牙齿也咬得嘣嘣响。有人放了一个响屁,引起一阵暗笑,却终归没能笑成气候。剧情紧张,扣人心弦,任何别的热闹都派不上用场。
这时候,有警察从桥头向中间靠拢。他们开的不是警车,是一辆白色的尼桑天籁。看不出车里人的身份和意图,只见车速比别的车辆慢一些。
仍有车从桥上飞逝。仍有人对眼前的热闹视而不见。
蓝小幻就要靠近男孩了。不明白她说了什么,男孩回过头来。有那么一刻,画面定格,蓝小幻和男孩石化了一般。风仍然吹着蓝小幻的白衣衫,把她吹成了一棵树。男孩则如一缕发丝,搭在粗壮的桥栏上,随时都有被吹落的危险。转眼,男孩的腿开始下坠,撑住桥栏的手在加力。男孩身体扭动、腾空,与桥体拉开距离,向江面接近。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假如蓝小幻再往前,哪怕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有多少人在为蓝小幻担心;事后,又有多少人在议论:假如,那一刻,男孩真的就下去了,蓝小幻怎么办,她将担何种罪名?她这往后的日子又该咋过?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眼看就要跳去江里的男孩,却是反身一跃,回到了桥面。更没有想到的是,男孩跳回地面后,蹲下去,双手蒙面,竟呜呜地哭起来。蓝小幻直立着,一动不动,与男孩一步之遥。那决然的样子似乎在说,哭吧,任他哭,就让他哭个痛快。又没人想到的是,哭声震天的男孩并没有哭一会,又突然间弹起,猛转身,箭一般射出去,跑掉了。
转眼,男孩已了无踪影,桥面上空无人迹。蓝小幻转身,扭头,再扭头。四下里看尽之后,蓝小幻觉得,刚才的那番经历,那个转眼消失的黑衣男孩,仿佛梦,从没有真实出现过。
蓝小幻独自立在桥上。桥面大如海洋,那些疾驶的车如波浪,她被一浪一浪推搡着,有些眩晕。她的影子被头顶的太阳缩得很短,像一只小狗偎在脚边,陪着它的主人。
已近中午,世界大大方方被太阳占领了。
人群像狂风掀起的巨浪瞬间出现。她根本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人们已给她下了定义:是她救了男孩;她是救男孩的英雄;美女英雄孤身上前勇救男孩;人间只道英雄救美,世上哪见美女救英雄?男孩即使算不得英雄,她的美貌却货真价实。美貌是宣言书,美貌是宣传队,美貌是播音机旋风车……一时间,蓝小幻引爆全城,成为焦点,成为街头巷陌热议的传奇人物。
四位穿警服戴警帽的警察,汗在脸上淌成了河。也不知在哪里受的累。明明刚从车里出来。许是为眼前这位惊若天人的女侠担心所致。
然而警察来了,并不打算做什么,只好比一股潮水,涌来,又要退去。他们讪讪的表情,说不上是笑还是不满,也不知是该赞赏还是责备。大概在他们看来,蓝小幻做了本该由他们做的事,化险为夷,挽救了生命。然而,又终归是莽撞的。不讲规矩不懂策略,差点酿成大错,让他们狠狠地捏了一把汗。然而,又终归是美女。面对太美的女人别说是警察,就是天王老子也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说什么。嘴都让眼睛给耽误了。便最终不说,讪讪地,看看四周,看看刚才男孩坐过的桥栏和下面的江水,再悻悻地去。临走,那个年龄稍大的胖脸警察还是决定抓住机会,道:你太冒失,把我……我们几个担心得……警察还没说完,人潮已经涌来,仿佛飞流直下的瀑布,将蓝小幻围成了一颗太阳。
只听得咔咔咔的快门声。至少有三台摄像机对准了她。几个姑娘小伙打开本子,握住笔。几个花蝴蝶样的小孩身穿红背心,背心上印着“小记者”字样,手握小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仿佛人群是他们做游戏的道具。
几只方头话筒同时伸向蓝小幻。
远远近近,一堆堆呈弧状或者土堆状的人群,呆立着,一眼便知是无处不在的看热闹者——无处不在的观众。
提问箭雨般飞向蓝小幻。有先后,有长短,有声频的高低强弱,然而细听来,都是类似的意思:你为什么去救男孩?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蓝小幻先是感觉到一阵眩晕。像被推上了一只风火轮,还来不及把住扶手,就开始上天入地。只感觉天旋地转。但她很快找到了依靠,那就是咬紧牙关。她咬住牙,一言不发。那牙根就成了她的一根保险丝,拴住了她的嘴,也稳住了她的心。渐渐平静之后,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面。
提问还在继续。即使得不到回答,大家也似乎可以理解。尤其是这帮记者,他们以自己见多识广的眼力,料定这位女子尽管胆大妄为,却毕竟年轻,没经过世面,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阵仗,也就免不了晕场。
于是蓝小幻便好比训练场上的木头靶子,一味立着,承受射击,别的一概不管。
久不见回应,有人不甘心不耐烦了,开始另辟蹊径:
你和他认识吗?有人说,你们早就认识?
他是为了你殉情的,是不是?提问者肯定不是记者,该是人群中的观众见有机可乘,有话大家说,冒充了记者。
他为什么哭?你一来,看他哭得那么伤心!又是观众。
他为什么跑了?你救了他,结果他跑了……人群好一阵哄笑。一场举世瞩目的现场采访眼看就要演變成娱乐节目——群体狂欢!
又是狂欢。到处都是狂欢。狂欢将代替柴米油盐、一日三餐。没有粮食可以,没有风和日月也无关紧要,没有狂欢,世界将会崩塌,人们将无法度日。
就在大家哄笑打趣,眼看就要欢呼雀跃之际,蓝小幻开口了。只见她白衣飘飘,面如明月,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披散,与衣服一道向后飞去。桥太高,四周空旷,稍有微风便可致世界晃荡。蓝小幻不看话筒,也不看众人,她的眼睛越过苍茫的阳光,看向远处的山和云。山是一堆深重的绿,与天衔接之处,一条深灰的线绵延着,曲折起伏。云在天空,在山的臂弯里,有如处子般静默,又如孩子般活泼,慢慢地聚拢、散开、升腾、坠落,再转眼虚化,汇入苍穹。
蓝小幻的眼睛回到话筒前,大胆地盯着它,脸上露出惯常的、在人群中的表情。说不上笑。说不上嗔。说不上开心或忧郁。讥讽和傲然的表情在嘴角,将她的嘴轻轻地往下扯,又微微地往上翘。
她是不惧怕什么的。
蓝小幻说,我根本不是来救他的。
蓝小幻说,我又不是警察,我凭什么救他?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救他?
蓝小幻说,救他的人应该有,但绝不是我。
蓝小幻这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没能败了大家的兴,反倒如故事开头设置的悬念,引足了兴趣。人们安静得难耐,就像等待天象奇观一般等待她说下去。
蓝小幻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来看热闹的,因为好奇,想看他长什么样。蓝小幻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熟悉她的人常会在她的脸上看见这种表情。转眼,她笑得更明显一些。一种不怀好意的笑,让她看上去像个玩世不恭的女痞子。
挺帅的,真的。蓝小幻说,而且,好年轻。后一句话她说得轻些,仿佛,只想让自己听见。
没有记者提问或者打断。大概,这类话语,大家都觉得与报道无关,不好变成文字或图像。然而,总还是好听。人们期待她说下去。
除了好奇,我还有种心理,你们肯定想不到,我想推他一把,让他跳下去。
静。静成了一块大石头。所有的人,都是大石头的一部分。接着,仿佛石头被炸开,用了足够量的炸药。满天的轰响。满天的飞石。满天的尘土。
没有人料到。没有人不惊讶。当人们反应过来,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时,人群开始涌动。蓝小幻只感觉一堆嗡嗡声往他的耳里钻,一些手臂从远处近处伸向她,像一堆光线向她射来。
你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谁能相信你会这么做?一个拿着方头话筒的记者,话筒上写着几个英文字母,没人能看懂它的意思,而她提的问题,也如话筒上的字母一般,不知所云。
可是蓝小幻懂得。蓝小幻抓住她的话,来劲了:
真的,刚才在微信群里,我就这么说过。在一个叫“风和日丽”的群,你们不信可以去查,去核实。我说,每回看到有人坐在河堤栏杆上,我就想推,还想好了作案后的逃跑路线。可惜不敢下手。可见这样的冲动已不是第一次了,好多次了。
叽叽咕咕的声音大起来,能听得清大意。大多是说她有病,出毛病了,得了神经病,应该赶紧送去精神病院。
也有人惋惜,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就得了这种病,而且,一点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但确实有病。要不她爬上来干什么?一个声音清晰起来:她一个女人,去救男人?鬼才相信!
蓝小幻任他们说。见声音渐小,情绪就要平缓下来,她又往灶里猛丢一把柴禾:我还在群里说过,谁要是帮我作案,敢去把他推下去,他坐几年牢出来,我就嫁给他。
又是一阵寂静。跟着是更大更猛的声浪。人们被激怒,被集体扇了耳光。有人拿出手机,开始人肉搜索。很快,蓝小幻的前世今生、祖宗八代被搜了出来。
她离了婚。她搞服装橱窗设计。她平常就独来独往,言行怪异……
哦,读大学的时候,她参加过一次荷花仙子选美,得了第二名。
红颜祸水。美女妖怪。人面兽心……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有了道具,都舞着一把利剑,得心应手,自然天成。只是,人们在指责唾骂之余,仍感觉有些不对劲,不甘心不舒畅。又终于明白过来,少了那点同情惋惜之心:可惜了,人长得那么漂亮。
蓝小幻被众人围困,被烈火包围,听着各种利剑在耳边厮杀,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她猛然悟起:原来自己想要的,正是这种刺激。她就是众人。众人就是她。他们互为彼此,人鬼同体。他们的内心不乏良善,却由魔鬼主宰着,日夜颠倒,初心不再。
她一个女人,一株草芥,一枚扔去地里随便生随便长随便任人踩踏的角色,又何怕之有?何惧人踩?只求不去踩别人。
一种从骨子里漫出来的悲凉,让她几近疯狂。
我在作恶,我想作恶,是吧?是的是的,我就是想作恶。可我总比你们好,总比你们男人强。你们男人呢?你们连恶都不敢做,不是吗?
要么成王,要么成寇;要么当英雄,要么成恶魔,人总得做点什么,要不这个世界太单调,太乏味。这不,我就上来了,我上来,就是想推,就是想跳,你们敢吗?
蓝小幻说着,向后退去。她转身,面向江水,手把桥栏,弯下腰,将头凑近江水。她的长发飞出去,遮住了面孔,在桥栏上缠绕,飘忽。
人群寂静。黑压压向着蓝小幻推进。心跳声咚咚如鼓。大家相信了,她真疯了,真的要跳下去。
可你們什么也不会做,你们只会在空调房里看热闹,说风凉话,再凑在一起,狂欢……蓝小幻起身,扬起头,仍向着江面,声音和头发被风撩起,四处飞散。
你们说我疯了,是的,我是疯了,可你们容得了自己狂欢,就不能容我疯狂……
如果,我真推了呢?……真的,我真想推,我还想和他一起跳下去,成为你们狂欢的新料……
人群里又是一阵哗然。有人说,你看看,她肯定和他认识,她还想和他一起跳呢,还说不是殉情……有人扯亮了嗓子,大声道,不会的,你不会跳,你要是跳了,你是美女,我们肯定救。
然而蓝小幻已经听不见众人在说什么。她闭上眼,也闭上嘴,就像QQ上的头像一样,人离开,头像灰了。
人群是怎么散去的,蓝小幻一无所知。当她睁开眼睛时,世界再度空了。仅有的几个人影,像桥面上的几块斑点,死贴着,抹不去。那是几个看热闹的人留了下来。热闹散尽,可他们仍不愿离去,仿佛电影院里最忠实的观众,在等着音乐结束,剧终的字样出现。
另一个身影,在不远处,全然的另一番心绪。不看她,看着江面。仿佛来了好久,也不打算离开。
她认出是那个“人品好”的男人。
隔着距离,蓝小幻也不看他,看着江面:你,跟踪我?
男人道:不是。
那你在干什么?
我刚到桥边,就看见你往上爬,我就跟来了。
你也是从桥墩上爬上来的?蓝小幻转过头。
男人说:嗯。
那个桥墩,有专门踩脚的地方,也不知是谁刻下的。蓝小幻的语气里已有了活气,仿佛认出了同谋,接上了头。
男人不语,看向她,那双发问的白眼珠在天空下,成了蓝色。
蓝小幻道,你跟来干什么?
你如果去推他,我就抱住你。
蓝小幻呼出一口气来,望向天:天呐,他还当真。
那如果我跳呢?蓝小幻又道,明显地带着捉弄。
你要是跳,我也抱住你。
就听见一阵哄笑,不知从哪里传来。他俩同时扭头,对了眼色,又同时伏向桥栏,四处看。
不见人影。
蓝小幻手把着的地方,正是刚才男孩坐的位置,她回头,道:你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吗?
男人摇头:不知道。
蓝小幻再度呼出一口气来,望向天:傻子,白痴!
2016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