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轩辞��
《著至教论》是《黄帝内经·素问》中唯一直接讨论医道的篇章。发生在明堂的这场君臣对话,把医道学习置于政教的背景之下。通过分析这篇黄帝与雷公的对话,我们可以看到,医道之要在于通天人、和阴阳,而且,因为与治国之道相通,作为医术的小道亦是承载上古先王之志的大道。
《黄帝内经》;医道;政教
B21;R221A006908
《黄帝内经》书名最早出现于《汉书·艺文志》。在《汉书·艺文志》中,以《黄帝内经》为首的医书被归为方技类,列在全文的最后部分。从顺序的安排来看,医书与以易为首的经书距离最远。较之五经,医为方技,实属小道。①清代名医徐灵胎在《医学源流论·自叙》的开篇写道:“医,小道也,精义也,重任也,贱工也。”
医虽为小道,却以上古先王之名垂教后世。《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被视为三皇之书。唐代王冰所做的《〈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序》起首便讲,非三圣道,不能“拯黎元于仁寿,济羸劣以获安”。王冰引用孔安国《〈尚书〉序》中的话来说明医术与大道间的关系:“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明末的著名医家张介宾在《〈类经〉序》的开头沿用了《黄帝内经》为三坟之一的说法。在古代医家的心目中,医术出自上古圣王,言天下至道。医为方术,但能以术载道;医为小道,但能以小见大。那么,到底什么是以小道言大道的医道呢?
在《黄帝内经》中提及道的地方不少,②但明确提及“医道”的地方只有一处,即在《素问》的《著至教论第七十五》中。此文开篇便是黄帝问雷公:“子知医之道乎?”医道问题在这里被直接地提了出来。为什么这个在其他篇目中没有直接涉及的問题在这里被提出?它以什么方式、在怎样的语境中被提出?对这些问题的思考直接关系到我们对医道的理解。除了通过分析《著至教论》篇的内容来思考医道问题之外,考察这一篇与《内经》其他篇目的关系也可以为我们思考何谓医道提供帮助。
一、 作为雷公七篇之首的《著至教论》
这篇十分短小的篇章位于《素问》的最后部分。在王冰次注的《素问》中,《著至教论》和《示从容论》、《疏五过论》、《征四失论》一起组成卷二十三,列于七篇大论之后。《素问》的最后两卷,即卷二十三和卷二十四的问答双方均为黄帝和雷公。而在此之前的篇目中,对话者主要是黄帝和岐伯。在《天元记大论》和《五运行大论》中臣鬼臾区曾一度加入了与黄帝的对话。除了岐伯和鬼臾区,《灵枢》中的黄帝还向少俞、伯高、少师等精通医术的大臣请教。这些大臣与天师岐伯一样,扮演着为黄帝答疑解惑的角色。雷公与他们都不同。无论在《素问》还是在《灵枢》中,雷公总是以向黄帝求教的学生形象出现。
清代医家高士宗在解释《著至教论》的时候,注意到了对话者的这一转换:“《黄帝素问》九卷,计八十一篇:上凡七十四篇,皆访诸岐伯,阐明医道;此下七篇,则召雷公而证明其道也。”高士宗:《素问直解》,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4年,第387页。与医道相关的讨论出现在黄帝与雷公的谈话中,而不是出现在黄帝与岐伯或其他大臣的对话中。这一现象,或者这一安排,应该不是出于偶然。《素问》的最后七篇中,由医道问题开始,黄帝传授雷公阴阳之理、诊病之法,戒之五疏、四过,教之比类、逆从。在黄帝受教于岐伯、传之于雷公的过程中,医道得以言说。医道与圣王授业传教密不可分。
张轩辞:医道与政教:《黄帝内经·著至教论》读解
在黄帝与天师岐伯就天地阴阳、脏腑脉色、疾病刺法、五运六气等等论题进行了大量对话之后,黄帝开始向雷公传授医道。医道问题的提出,发生在传授行为的开始。这不仅意味着对医术的学习应在医道的指引下进行,而且意味着,医道本身与传授教化之间有着某种原初的关联。医道不仅是理论,更包含与教化相关的践行。
《素问》的对话双方从黄帝与岐伯转为黄帝与雷公,这一转换是医道传承的体现。《黄帝内经》的写作本身便是传授医道的一种实践。宋代林亿所做的《〈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序》中说,黄帝“乃与岐伯上穷天纪,下极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更相问难,垂法以福万世。于是雷公之伦,授业传之,而《内经》作矣”。
二、 明堂之教
《著至教论》的篇名正是著明至道以教后世的意思。这一教学活动的展开不仅在黄帝和雷公这两个人之间,还在明堂这一特殊的场域中。
黄帝坐明堂,召雷公而问之曰:子知医之道乎?
在前面各篇黄帝与岐伯的对话中,我们基本上看不到对话发生的地点。唯一的一次是在《五运行大论第六十七》中。此文开篇有“黄帝坐明堂”一句。在那里,参与对话的首先是鬼臾区,其次是岐伯。考虑到“七篇大论”是否属于《内经》存在争议,所以,我们暂且不考虑此篇中所讲的“坐明堂”。黄帝和天师的对话似乎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但在与雷公的对话中,黄帝一开始就明确地位于明堂之中。在后面的对话里,黄帝燕坐明堂的形象一再出现。《征四失论第七十八》和《解精微论第八十一》都以“黄帝坐明堂”开篇。
明堂为“王者之堂”(《孟子·梁惠王章句下》)。王冰注曰:“明堂,布政之宫也,八窻四闼,上圆下方,在国之南,故称明堂。”明堂是天子进行政治活动的地方,既可以在这里朝见:“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礼记·明堂位》);也可以在这里祭祀:周公“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孝经·圣治章第九》)。明堂上可通天,下可达民,教下以效上,故教化出自明堂:“配明堂而民知孝焉”(《孔子家语·辩乐解第三十五》)。古《周礼》、《孝经》言:“明堂,文王之庙。夏后氏曰世室,殷人曰重屋,周人曰明堂。”明堂是周人所用的对天子太庙的称谓。黄帝时期是否有明堂的说法,我们不得而知。《素问》的作者把黄帝所在之所称为明堂,一来可能是因为明堂建制古已有之,二来可能是有意把人们熟知的与明堂相关的政教意义带到了关于医道的言说当中。医道与明堂的关系还可以从《黄帝明堂针灸经》一书的书名中可见一斑。
在关于黄帝与岐伯对话的记述中,对话发生的地点没有被提及,因为在那里,讨论的重点是得之于天的阴阳应象之道。而在记述黄帝与雷公的对话时,黄帝传授雷公医道的行为本身既是教育活动,更是政治活动。黄帝与雷公不仅是师生,也是君臣。在这样两个人进行对话的时候,对话的地点不再是无关紧要的。政治活动必然是一个具体的活动。它包含具体的人,也需要一个具体的地点。这个具体地点提供一个特定的场域,同时也提供了一个特定的边界。当我们思考属人的医道的时候,对医道的讨论离不开人的生活:既离不开饮食、起居、苦乐、沉浮,也就离不开朝见、祭祀、制礼、作乐。医道问题的提出在天子宣明政教的明堂之上,这正是医道与政教关系的一种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