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民
2008金融危机后全球GDP增长持续下滑,到2010年出现了一个反弹,但此后一直下滑。2016年全球经济增长用PPP(购买力平价法)衡量是3.1%,是个很低的水平。2017年可能会略有上升,但整体还是下行的。通货膨胀率相对很低,PPI(生产者物价指数)下跌很厉害。有四十多个国家PPI低于0,四十多个国家PPI低于1%,四十多个国家低于2%。这就是说有超过130个国家PPI低于一般的通货膨胀目标水平,全球处于通货紧缩状态。与此同时,受到各国宽松货币政策的影响,全球真实利率持续下降。低油价、低进口,但这不是危机,这是均衡的状态。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况?很重要的原因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全球经济的冲击非常大。2007年时我们对全球经济做了预测,认为经济增长会略有下降,但整体仍会往前走。但目前的情况低于当时的预测轨迹相当大的幅度。
我们对未来GDP的潜在增长速度的预测,基于资本的潜在增长率、劳动力的潜在增长率、劳动生产率的潜在增长率。从这三个方面看,危机后,资本投资下跌很厉害,人口老龄化导致劳动力增长速度下跌很厉害,劳动生产率虽然被赋予很高的权重和希望值,但也在下跌。未来5年,全球潜在的劳动生产率还是在低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2008年的危机,动态上把经济增长的速度降下来了。这是一个很大的结构性变化。这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全球经济的基本格局。
我们再来看看世界经济面临的结构性变局。
过去10年间,世界经济已经出现一些趋势。首先是全球人口结构重大变化,全球人口不断增长,人口结构发生很大的调整,全球的老龄化,特别是就业年纪人口的增长速度下降,这两者叠加,将在根本上改变未来50年全球经济金融的基本格局。
第二个大趋势是全球经济继续“轻化”。2008金融危机时,美国人认为他们的服务业占经济比重太高,制造业太低,奥巴马说要把制造业带回美国。8年过去了,美国服务业的比重从78.4%,降到78%左右,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欧洲服务业的比重也在继续上升,整个发达国家经济继续“轻化”。新兴经济体中服务业的比重也在上升。于是全世界出现服务业比重上升,制造业比重下降,轻资产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少的投资者愿意持有重资产。
世界变轻的同时,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收入对贸易品的需求弹性在下降。这个弹性是说,你每增加1块钱的收入,对进口商品的需求增加多少,如果收入需求弹性不变,就应该处在一条45度的斜线上。但不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在45度线的下方。过去10年间,人的需求偏好发生了变化,人们不再像全球化进程那么迅猛的时候需求那么多的进口产品了,而是转而消费更多国内的服务业产品。在美国,千禧一代不愿意买车、不愿意买房,对物质需求下降,对服务业,像旅游、饭店等需求在上升。在中国,当人均GDP增长到1万美元左右时,消费也在发生结构性变化,服务业不再走向物质产品。经济学中,没有任何一种变化比偏好的变化更重要。全世界发达经济体和新兴经济体虽然在不同的平面上,但同时在消费偏好上趋向服务业,这对未来的制造业、未来的资产偏好、未来的贸易结构、资本的流动,又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第三个大趋势是,投资长期低迷。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发达国家投资大幅下跌,跌掉了25%的GDP百分点的投资。美国的投资每年大概下跌2.5到3个百分点。投资下跌,使得增长只能由消费推动。当整个经济轻化,投资当然会减少。这几个事情连在一起,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全球经济结构的变化。
在这个情况下,加上我们处于第三次产业革命到第四次产业革命过渡期间,劳动生产率普遍下降。这还是个谜——大家都说我们每天都在发生技术创新,这是统计错误。统计或许确实有错误,但是统计错误不足以证明在美国这样的国家,科技如此迅速发展,劳动生产率为何还从1.3%、1.5%,降到0.3%、0.4%左右,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证明这一点。
新的劳动生产率增长点在哪里?如果劳动生产率停止增长,人口又持续老龄化,我们用什么财富支持未来老龄社会中人的需求?我们用什么来改变收入分配的不均现象?所以,劳动生产率的下降,对所有人来说是一个最大的迷思,也是巨大的经济、政策、社会挑战。在未来的10年,寻找劳动生产率新的增长点,将是第一等要事。
最后,我谈谈世界经济政策和政治拐点。
世界经济出现了一系列拐点,会不断影响未来经济金融结构性的变化。
首先,是特朗普的经济政策。他的政策总体来说,包括紧货币政策,通过提高利率打造强势美元;松财政政策,通过基础设施投资等创造总需求空间;通过供给侧改革,减税,提高劳动生产率;通过贸易战争,来提供出口空间。这些政策还没有具体实施,但重要的是特朗普改变了全球经济和美国经济的故事。人是讲故事、听故事的动物。因为特朗普的政策改变了整个市场预期,市场开始动了。
第二,是世界主要央行货币政策出现明显背离,美国的利率开始上升,日本维持在0,欧洲仍然是负数,由此产生的汇率波动在不断加大。
第三,美国通货膨胀水平开始上升,预示着财政政策将开始变化,这又是一个很大的拐点,因为这意味着货币政策逐渐退出舞台,主导经济的政策将会是财政政策。而财政政策受到政治影响,与货币政策相比,不确定性很大。
第四,收入分配的恶化。我们对所有发达国家做了统计,今天收入分配不公的恶化程度和二战前相比几乎不相上下。发达国家中,收入水平最高的10%的人群的收入,占整体收入的比重达到接近40%,二战前这一比重大概是42%。
第五,民粹主义兴起意味着政治风险拐点。今天大家可以看到,现在的民粹主义有更广泛的基础,美国英国不说,在一大片欧洲国家甚至其它国家也在抬头,这是全世界政治变化的一个拐点。
我在IMF时,曾对全球政治形勢做过一张图,分析各国内部的和谐性,越绿代表越和谐,越红代表越不和谐。2000年时,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绿色的,表明国家内部的社会安定和和谐。到今天,没有一个国家是绿的,所有国家都面临内部社会的不安,因为社会分配不公的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这整个改变了传统上地缘政治的概念。以前地缘政治,我们讲的是中东、阿富汗,现在完全不是这样了,现在我们面临另外一个政治格局,就是民粹主义的兴起和政治风险的拐点。有人说英国脱欧了、美国选举了,这不都结束了吗?我想说的却是,民粹主义的兴起可能才刚刚开始,这是全球政治变化的拐点。
综上所述,全球经济正在发生流动性的拐点、财政政策的拐点,以及政治拐点。政治风险、利率风险、汇率风险是目前主要的风险;全球金融市场波动一定会增大。所以,经过了繁荣,经过了10年的危机低迷,我们又将面临10年全球经济金融再调整。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