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科
人生几乎每一步都面临抉择。抉择是人生的方向盘和制动器。一般抉择会决定一时一事,关键、重要的抉择则会决定一个人的前途与命运。因而每个人都力图牢牢抓住抉择的权柄,防止抉择失控、失误,争取抉择的自主、正确、如愿。
抉择的权柄并非都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有时会掌握在父母手中,有时会掌握在君王手中,有时会掌握在上司手中,甚至有时又可能掌握在意想不到的人手中……
赐名与择校
董仲舒儿时抉择的权柄如普通人一样是掌握在父亲手中的。
公元前198年,董仲舒出生在广川郡董家庄一个富裕的农户家里。出生那天,父亲董太公正巧从广川城里买回一车简书。董太公放下牛车,看到呱呱坠地的儿子,马上来了灵感:“俺家虽有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但祖辈以来从没有过官运,今天老天爷把儿子和书简一块送到俺家,看来‘读书做官这条路在俺儿子这一辈能走得通!”
于是,董太公做出一个坚定的抉择:豁出万贯家财,供儿子读书做官,光宗耀祖!
于是董太公有了一系列的举措——
先是到孔圣人家乡请圣人后代赐名。广川离曲阜不远,董太公套上马车,带着儿子和家人来到曲阜,先拜了孔庙,又去拜见了孔圣人家族当时最年长的老人,向老人家说明来意。老人家正抱着书简专心研读,听了董太公的自我介绍,闭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取过一片竹简,用刀笔在上面刻了“仲舒”二字。董太公呈上礼品,取了竹简,如获至宝一般返回董家庄。到家后,董太公指挥家人清扫庭院,请来亲朋好友,摆酒唱戏,庆贺了三天。
再是请本村一位老先生为两岁半的仲舒启蒙。董仲舒天资聪颖,不爱玩耍,只喜欢读书写字,加上老先生精心启导,3岁就能背诵诗文。董太公十分喜欢仲舒,但从不娇惯,四五岁的小仲舒就懂得了各种礼法和规矩。
三是在附近村庄选择学校。董家庄东南十里有个村庄,叫十里长村。该村苏氏家族世代为官,推崇儒家礼义,设有供自家子孙上学的私人学堂。董太公求人舍脸,把7岁的董仲舒送到苏氏学堂念书。7岁的董仲舒每天跑20里路到十里长村上学,从不缺课。
四是帮儿子拜师归宗。董仲舒在十里长村读书多年,打下了深厚的文化基础,此后,他读书的范围日益广泛,儒、道、法、阴阳各家书籍,凡能找到的都要读。虽然各家思想均有涉猎,但他最钟情的还是儒家思想。广川地处燕赵与齐鲁交界的地方,而齐鲁是西汉文化的重心。鲁国自春秋以来一直以儒学为正宗,而齐国则设立稷下学宫,招揽天下饱学之士。齐鲁浓厚的学术氛围吹到广川,引起青少年时代的董仲舒的向往。在父亲帮助下,董仲舒到稷下投师公羊寿,研读《春秋公羊传》,真正拜在了儒学门下。
拼命研读成为“博士”
抉择与人生目标是一对矛盾,二者相互依存,相互激励,又相互制约。抉择服从于人生目标,抉择又会修正和调整人生目标。
真正自主的抉择依赖于人格的独立,而明智的抉择则依赖于人生目标的确定和明了。
董仲舒研读《公羊传》得儒学思想真传之后,把父亲为他选择的“读书做官,光宗耀祖”的人生目标,逐步调整提升,最终归结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这个全新的目标确定之后,董仲舒做出了生来第一次自主的重大抉择:拼一生之力,继承改造公羊学,使儒家思想为大汉朝的一统天下效力。
作为一个生长在民间底层的青年学子,要实现如此宏大的目标,谈何容易!董仲舒明知其难,但偏要迎难而上。
为探究春秋公羊学的奥义,他的学习和钻研达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他常常顾不得吃饭,忘记了休息,身体逐渐消瘦下来,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何分散一下他的精力,使他能够有劳有逸地学习呢?父亲冥思苦想,终于有了一个办法。他请来了能工巧匠,精心设计施工,要把宅后的空地建成一个大花园。学习之余可以来园中散步、游玩,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在园中摆个桌椅学习啊!
然而,《太平御览》卷八百四十引《邹子》载:“董仲舒三年不窥园,尝乘马不觉牝牡,志在经传也。”董仲舒不仅三年不窥自家花园,而且骑马出行也不理会胯下所骑是雄是雌,而心中只有“经传”二字。
董仲舒认定,实现自己选定的人生目标,修身是前提。學研《春秋》是修身的主课,但平时的言行也要按照春秋大义来规范,他力求做到“进退容止,非礼不行”,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完整的修身。拼命刻苦精神,加上天资聪颖、躬身实践,董仲舒在研读春秋公羊学上取得了超人的成就。他不仅继承了公羊学的学术成果,而且有了自己的新见解、新领悟、新建树,渐渐地,在齐鲁、广川、赵国一带成了知名人物。
汉景帝继承皇位之后,调整了赵国的行政区划,在赵国属地又分出两个小国,一个是河间国,一个是广川国,任命刘德为河间国王,刘彭祖为广川国王。刘彭祖到任不久就认识了董仲舒。他认为董仲舒是难得的春秋公羊学专家,可以推荐给朝廷,为国效力,但迟迟没有合适的机会。
这一年机会来了,景帝秉承祖训,让各个国王、郡主推荐贤良文学之士,广川国王就把董仲舒推荐给朝廷。董仲舒认定了这个机会,告别父母和家乡,奔向遥远的京城。景帝把各郡国的推荐人选作一番考察之后,择优任命了一批博士,董仲舒名列其中。景帝对春秋公羊学了解不多,但也略知道这门学问的深奥,暂且给董仲舒个博士当当,用得着时再委以重任吧。
专为春秋公羊学设立博士,在中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而此次的春秋公羊学博士,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年纪老迈的公羊学专家胡母生,另一个就是董仲舒,而董仲舒只有40多岁,正值盛年。
然而,景帝过后就把这一档子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当时的博士是个空头职衔,以微薄的薪俸维持生活,没有实际工作可干,只能等待皇帝的再任命。于是董仲舒和胡母生一同待在京城,苦等皇帝的御旨。然而,景帝只重黄老之学,公羊学及其他学科博士只是当个摆设,做出一副重视天下学人的姿态而已。
以退为进。回乡收徒讲学
任何重要抉择都要审时度势,都要将对情势的判断与自己的人生目标相对接。董仲舒看清了这个博士头衔的实质,于是做出了新的抉择:以退为进,蓄势待机。
那一天,董仲舒离开京城,踏上返回故乡的道路。他要回故乡收徒讲学、教书育人,传播儒家思想,扩大儒家学人队伍。回到广川,董仲舒的地位与原来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钦点的公羊学博士,在一般人看来,这个博士可是象征着学问与权威啊。董仲舒讲学的消息不胫而走,赶来报名求学的年轻人踏破门槛。随着学生的增加,董仲舒几次更换更大的房子做教室,后来干脆就把教室搬到露天地里,周围用粗布围挡起来,即所谓的“下帷讲学”。这样,董仲舒的弟子就更多了。
为了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弟子队伍,让春秋公羊学继续发扬光大,也为了腾出更多时间拓展自己的学术研究,董仲舒采取新的教学方法,他让前边的学生给后边的学生授课,让优秀的弟子给一般的弟子讲解。经过多年的实践,董仲舒舍下的弟子和贤人虽不能与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相比,但其规模和数量也相当可观了。董仲舒学生中著名的有赢公(汉昭帝时任谏议大夫)、褚大(任梁国相)、吕步舒(任丞相长史),还有司马迁、段仲等。司马迁《史记》载:董仲舒“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董仲舒在空地里围起布缦授讲,让学生教学生,高年级给低年级上课,很多学生学业已经结束,快要离开了,还没有见过董仲舒的面。
董仲舒除了教学之余继续研究春秋公羊学之外,还游学四方。一是通过学术交流,促进自己的研究;二是为了传播春秋公羊学,进一步扩大它的影响。在河间国,董仲舒就受到献王刘德的召见。刘德诚恳地向董仲舒求教,二人关系极洽。这时节,董仲舒声名鹊起,备受世人推崇。一般人看来,董仲舒已非常风光,但不知深得儒学真谛的董仲舒早已把治国、平天下,作为儒学的政治使命,如不能让儒学为国家的政治统治服务,那就是根本的失败。
多少年过去了,董仲舒将近60岁。那等待已久的机遇何时到来呢?董仲舒内心非常焦急、非常迫切!
一次机遇来到了,但董仲舒错过了这次机遇。
公元前140年,汉武帝刘彻即位,年轻的皇帝认为现在不再需要“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了,对儒家学说表现出很大的兴趣。
董仲舒四方游学,那时他正在河间国与献王刘德切磋学问。皇帝的诏令下达之时,董仲舒不在广川国,而河间国又没有董仲舒的户籍,因此两边都没有举荐董仲舒。
当时武帝虽已登基,但汉朝廷的实权仍掌握在他的祖母窦太后手里。窦太后深好黄老之学,她对汉武帝的重儒招贤强加干预,不仅使招贤举措胎死腹中,而且把帮武帝重用儒生的大臣如郎中令王藏、御史大夫赵绾等撤职问罪,逼他们自杀。假如这第一次招贤,董仲舒名列前茅,说不定早就被窦太后一棍子打死了,哪还有后来的“天人三策”?应该说,冥冥之中的阴差阳错,让董仲舒躲过了一场厄运。
从辅君治国到专心治学
真正的机遇在等待有准备的人。
公元前135年(建元六年)五月,窦太后去世。汉武帝真正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时代。此时的董仲舒真正感到儒学新曙光的照临。63岁的他胸有成竹地返回长安,以贤良身份等待皇帝的召见。
这次全国被推荐的贤良之士共一百多名,而董仲舒名列第一。汉武帝向董仲舒垂询了思考已久的王道之说、天命符契、灾异原因、性命不齐等根本性问题,董仲舒立足于《春秋公羊传》和阴阳学说,为汉武帝作了特异独出的解答。第一次策问完毕,汉武帝意犹未尽,又给董仲舒加了两场策问,让董仲舒把他多年研究的儒学思想和治国之策完备地阐述出来,董仲舒的策问使这位年轻的皇帝茅塞顿开、龙颜大悦。
董仲舒阐述的思想体系,简要概括就是两句话:“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
“屈民而伸君”就是要国民顺从国君,即服从皇帝。这是董仲舒对历史教训的概括总结。这个“民”,董仲舒重点所指就是那些有政治势力的诸侯国王,因为这些人是国家分裂的主要威胁。董仲舒提倡“大一统”,就是强调统一,反对分裂,这一重要思想既是远见卓识,又是针对分裂危险而提出的先进理论。
“屈君而伸天”就是要国君服从上天。因为全民统一于皇帝,防止了分裂,但又产生了另外一个倾向——极权专制。那么,天是什么?天人如何感应?董仲舒继承过去的天命论,又与当时盛行的阴阳五行学说相结合,用以说明皇帝的行为如何会感动上天,上天会如何以祥瑞之象表扬皇帝的善政,又会如何以异灾之象批评皇帝、警告皇帝。皇帝要听上天的,而上天是按儒家思想塑造出来的。说白了,就是皇帝要听儒家的,要用儒家思想统一天下,所以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以“天人三策”撬动中国封建统治的政治思想史,使儒家思想成为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为奠定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作出决定性的贡献,仅凭这一点,董仲舒的人生价值怎么估计也不会过高。
自“天人三策”始,董仲舒就把自己人生抉择的权柄交给了皇帝,而汉武帝只看中了董仲舒的学术和治国方略,并没有看中董仲舒这个廉直而不善变通的人。汉武帝在给了董仲舒巨大荣耀的同时,又给了董仲舒一个意想不到的尴尬。汉武帝本应在朝中给董仲舒安排个重要职位,但却让他到诸侯国去当一个国相。
数年后,董仲舒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仕途上注定是走不远的;而从政的真正机遇也不会再眷顾自己这样一个廉直、僵化、不入流俗的人。于是董仲舒决定調转方向,暗自回收自己的人生抉择的权柄,他要逐步淡出这个不适宜他的王朝政治,转而去做学术研究的老本行。
董仲舒对付皇帝的这种“渐退”和“淡出”策略,对他的人生的确起到了保护作用。一方面,避免了在政治漩涡中遭遇不测之祸,保护了他的肉体和生命,另一方面,又给自己腾出继续研究儒学、著书立说的足够空间,使他的学术成果以文章书籍的载体传之后世,保护了他作为学人的精神和学术生命。(在竹简刻字的时代,能留下《天人三策》《春秋繁露》等几十万字的著作,应该归功于董仲舒的这一抉择。)
董仲舒是个懂进退、知行止的人。他一生,历经五代皇帝,以90多岁高龄寿终正寝。
董仲舒一生有完全自主的抉择,也有身不由己的由他人执掌权柄的抉择。自主的抉择自不待言,别人强加的抉择,董仲舒都以自己的思想智慧经验和方略给以或顺或逆或进或退的二次抉择,使两类抉择共同成全了他的人生价值。
人生抉择的总和约等于命运。
董仲舒让我们得到了有关命运的宝贵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