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理性建构与茅盾《子夜》的革命叙事

2017-03-20 17:20周仁政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子夜

摘 要:1930年前后,左翼小说经历了一个由情感表现到逻辑理性建构的发展过程。逻辑理性建构是茅盾《子夜》的创作特征。作为“社会分析”小说,《子夜》遵循正確的社会科学理论,表现了对社会政治前景的预见性,创造了左翼文学史上难得的现实主义经典。《子夜》的客观写实主义和非英雄主义使其革命叙事具有间接性和隐匿性,并非代表左翼文学的正统和主流。

关键词:《子夜》;逻辑理性;社会分析;革命叙事

作者简介:周仁政,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 长沙 410081)

一、左翼小说:从情感表现到逻辑理性建构

自1924年张闻天《旅途》发表到1930年蒋光慈创作《咆哮了的土地》(《田野的风》),左翼小说的基本表现方法是隶属于浪漫主义体系的情感表现,即以“革命+恋爱”为特征的“革命的浪漫谛克”。一方面表达了知识分子在“伦理革命”的意义上对传统礼教文化及其社会伦理秩序的“创伤体验”,一方面以“伦理情感化”为特征,抒写了现代政治伦理对传统家庭(家族)伦理的颠覆与替代。五四以后,在叛逆家庭,追求婚恋自由中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一种自我化的伦理价值观,以蒋光慈为代表的左翼小说家通过“革命+恋爱”的叙事建构,把自我之爱与政治(伦理)之憎结合起来,以塑造集体主义英雄为目标,从自我化到社会化,使个性主义升华为集体主义,完成了以“情感伦理化”为旨归的现代政治文化的伦理建构?譹?訛。

在中国历史语境中,伦理建构是一种情感建构,伦理化的情感表达对左翼小说而言更是一种情绪化表达,这就决定了蒋光慈等左翼小说作家不仅本质上是浪漫主义者,叙事建构和观念表达上亦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创作多具有想象性、模式化特征,人物形象夸张浮泛,思想内容脱离实际,表现形式幼稚粗砾。因而在1930年“左联”成立前后遭到批判和“清算”。

在著名的《〈地泉〉五人序》中,瞿秋白(易嘉)、郑伯奇、茅盾、钱杏邨及华汉(阳翰笙)所表达的观点,既是对“革命的浪漫谛克”创作方法的检讨和批判,也是对这一创作模式的历史性的否定。作为现实主义创作和批评理论的倡导者和实践者,茅盾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现实主义一面醒目的旗帜。在《〈地泉〉五人序》中,他表达的中心观点是:“一个作家不但对于社会科学应有全部的透澈的智识,并且真能够懂得,并且运用那社会科学的生命素——唯物辩证法;并且以这辩证法为工具,去从繁复的社会现象中分析出他的动律和动向;并且最后,要用形象的言语艺术的手腕来表现社会现象的各方面,从这些现象中指示出未来的途径。”?譺?訛

从世界范围内看,左翼现实主义文学的特质是社会科学化。在现实主义文学运动史上,如果说19世纪以巴尔扎克、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等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文学是以保守主义为特色的批判现实主义,那么,19世纪中叶以后,在黑格尔哲学和马克思唯物辩证法观念影响下的现实主义文学运动,因其科学化的认知体系和民本主义政治价值观,便不失时机地把这一文学潮流推向了意识形态化的“文学主流”地位。一股世界范围内的表达新型政治理想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渐成气候。20世纪60年代,前苏联文艺政策代言人B·苏契科夫在与法国左翼批评家罗杰·加洛蒂关于现实主义的论争中,对作为意识形态的现实主义文学的特征曾有过如下归纳:

现实主义的艺术之所以能够那么广阔而丰满地反映人类生活流,反映伟大的历史性的战役与伴随着社会进步而来的变革,是因为它的首要特点与特色过去和现代都是社会分析,正是社会分析使得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和真实地再现生活成为可能。这种分析帮助现实主义艺术理解人类行为的动机、理解情欲与利害关系的隐秘的原因,并通过在人类特性方面极其个性化的、独特的性格来暴露、揭示社会生活中这个或那个历史时期、历史环境的典型特色。典型化的原则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来说是关键性的,而且同它的认识作用方面是密不可分的。?譻?訛

这里强调“社会分析”作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原则和特征。从方法论和文学观念上看,多数时候现实主义文学都是作为富于政治理想主义和粘附着社会科学认识论色彩的文学样式而存在和发展的。从批判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社会批判”不仅是对政治现实的感性反映和社会弊端的暴露,更是通过把握历史规律和表现新型政治理想的“社会分析”及其逻辑理性建构,把理想主义的社会设计和富于历史规律性的政治前景推到人们面前。所谓立于“典型环境”塑造“典型人物”是其症结所在。“典型”的观念在黑格尔那里具有揭示“绝对理念”的崇高性,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就是反映新型政治现实、表达政治理想的规律和法则。以此为基础,在科学方法论指涉下创造具有感性认识价值的政治符号——文学典型。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自觉而全面地理解和运用上述原则从事现实主义文学批评和创作的作家无疑是茅盾。五四以后,从主张文学“为人生”,强调文学的“非个人性”,到领悟文学与“政治社会”的必然联系,茅盾的文学立场处处与“醉心于‘艺术独立”,“诟病文学上的功利主义”的“艺术派”取对峙分立的姿态。他认为“文学之趋于政治的与社会的,不是漫无原因的”,可举俄罗斯、匈牙利、挪威等国的例子,“证明环境对于作家有极大的影响”,加之“从学理上”承认“人是社会的生物”,文学之趋向于“政治意义和社会色彩”更是应有之义?譼?訛。1925年,茅盾揭起“无产阶级艺术”的大旗,要求用“阶级分析”的观点看待文学与人生的关系。他认为,“从文艺发展的史迹上”看,“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是由全民众的而渐渐缩小至于特殊阶级的。”“在我们这世界里,‘全民众将成为一个怎样可笑的名词?”他说:

我们看见的是此一阶级和彼一阶级,何尝有不分阶级的全民众?……我们如果也承认那一向被骗着而认为尊严神圣自由独立的艺术,实际上也不过是治者阶级保持其权威的一种工具,那么,我们该也想到所谓艺术上的新运动——如罗曼·罗兰所称道的……“民众艺术”这个名词……是乌托邦式的。我们要为高尔基一派的文艺起一个名儿,……这便是所谓“无产阶级艺术”。

所谓“无产阶级艺术”在他看来既不是对于资产阶级表示极端憎恨的“革命文学”,也不是“旧有的社会主义文学”(民粹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文学)。“无产阶级艺术”的理想“不是破坏,却是建设——要建设全新的人类生活。这新生活不但是‘全新的,并且要是无量的复杂,异常的和谐。”“无产阶级艺术”不是追新逐异的玩意儿,其样板不是未来派、意象派、表现派等艺术“新派”,而是“资产阶级鼎盛时代”“革命的浪漫主义的文学和各时代的不朽名著”。不要“以为无产阶级艺术的题材只限于劳动者的生活”,或者“误以刺激和煽动作为艺术的全目的”。“观念的偏狭和经验的缺乏”易“弄成无产阶级艺术内容的浅狭”?譽?訛。

可以说,茅盾的“无产阶级艺术”论是进化论文学史观和阶级论文学功利观的结合。他把社会学批评原则和政治学“阶级分析”法结合起来,以实证和规律代替题材和内容作为判别文学社会政治属性的标尺。在对文学的政治功能的把握上,茅盾显然并非如创造社、太阳社作家那样,把文学仅仅看成革命的“留声机”和宣泄政治情绪的工具。他使无产阶级的政治理想和文学理想相结合,从实践角度和知识论的高度,力求“无产阶级艺术”在政治理想、认识价值和科学规范上统一起来,从而创造一种“能于如实地表现现实人生而外,更指示人生向美善的将来”的新型现实主义艺术。为此,他指出:“文学者决不能离开了现实的人生,专去讴歌去描写将来的理想世界。我们心中不可不有一个将来社会的理想,而我们的题材却离不了现实人生。我们不能抛开现代人的痛苦与需要不为呼号,而只夸缥缈的空中楼阁,成了空想的浪漫主义者。”虽则可以从政治上判明“被压迫民族与被压迫阶级的解放就是现代人类的需要”,但他认为“文学者更须认明被压迫的无产阶级有怎样不同的思想方式、怎样伟大的创造力和组织力,而后确切著名地表现出来,为无产阶级文化尽宣扬之力。”这是“文学者的新使命”?譾?訛。因此,文学就不仅是充当现实政治的舆论工具,更需要继承历史上进步文艺思潮的传统,把作为“科学”的现实主义与作为“真理”的社会科学理论结合起来,创造新型的“无产阶级艺术”。即如B·苏契科夫所说对于“广阔而丰满”的“人类生活流”,运用唯物辩证法的原则进行“社会分析”,“通过在人类特性方面极其个性化的、独特的性格来暴露、揭示社会生活中这个或那个历史时期、历史环境的典型特色”,创造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

在对蒋光慈等的批判中,茅盾正是站在社会科学化的文学立场上,要求把“脸谱主义”与典型化分开,以逻辑理性而不是浪漫情绪建构左翼小说的革命理想和政治逻辑。人物形象更不必那样是非分明,“把革命者和反革命者中间的界限划分得非常机械,两面的阵营中都不见有动摇不定的分子”,这样则会“很严重地拗曲现实,很严重地使得读者不能得到正确的对于革命者的认识和理解”,达不到从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的目的,亦即不能创造一种合于政治真理性的艺术真实。

为此,茅盾提出作家应当“更刻苦地去储备社会科学的基本智识,更刻苦地去经验复杂的多方面的人生,更刻苦地去磨练艺术手腕的精进和圆熟。较之一切政治工作者,一个艺术家的‘成年当更为艰苦。”?譿?訛他要求左翼现实主义文学的“艺术的真实”是以社会分析为基础的逻辑理性化的历史真实,反对把文学等同于一般宣传品,反对不具备现实主义素养和社会科学修养的作者来创造“革命文学”。他认为,真正具有“艺术的真实”的革命文学需要的不仅是政治热情,更要有对社会科学理论和社会政治状况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这被茅盾视为左翼文学的生命。

二、《子夜》:社会分析与政治预见

以对左翼革命政治的认同及其理论逻辑的洞察为中心,对具有独特价值和政治使命感的“无产阶级艺术”的热望激发了茅盾作为一个左翼现实主义作家的勃勃雄心。这便促成了1930年夏秋之交,茅盾产生“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企图”?讀?訛,创作了左翼文学史上难得的现实主义“经典”——《子夜》。

从《子夜》的创作动机上看,基于其社会分析的逻辑理性建构的要求,茅盾并非像早期左翼文学一样,有意回应左翼政治斗争的现实,即不是正面的,而是迂回曲折地表现了这一斗争的历史成因和未来走向。他在政治上直接回應的是20世纪30年代初有关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因而使学术化的社会分析思维与艺术地展现社会阶级矛盾和阶级关系结合起来,第一次以超常的政治预见,从逻辑理性高度表现了社会革命的现状和前景。

以文学叙事的方式表现政治斗争的状况,提出社会分析的见解,对于左翼文学而言是一种全新的叙事策略,作为一个在思想界并不明朗,在实践上并非显而易见的理论命题,茅盾所依据的当然并非全然是自我的判断,而是以其作为一个左翼作家兼思想家的政治敏感性和现实感知力,回应并求证了左翼主流意识形态的中心观点及实践目的。

从政治角度看,《子夜》以理论归集事实,以理念感知对象,表现的是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理论的正确性。不仅第一次从文学上正面诠释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历史观和阶级斗争社会政治史观的具体内涵,并使其获得了中国化的理论特征和实践品质。作为文学表达,很明显,《子夜》不仅从理论和实践上回答了左翼政治是什么的问题,也回答了左翼文学是什么的问题。较之蒋光慈等“普罗”作家,正如瞿秋白所说,“那些五年前参加五卅运动的智识青年,现在很有些只会‘高坐大三元酒家二楼,希图追踪尼禄(Nero)皇帝登高观赏火烧罗马城那种雅兴了”。《子夜》“以大都市做中心”,用1930年两个月中的“片断”,“差不多要反映中国的全社会”,且“相当的暗示着过去和未来的联系”?讁?訛。

所以,由于《子夜》对所获得的政治理念进行了极富理性品质和实践要求的传达,对左翼文学来说,它把早年只是属于“智识青年”的激情澎湃的“革命文学”,演绎成了具有社会科学理论色彩的政治化文学。这也正如瞿秋白所言,有人把茅盾比拟为美国的辛克莱,但二者却“截然不同”:“一个是用排山倒海的宣传家的方法,一个却是用娓娓动人的叙述者的态度。”就其影响于知识分子的政治态度和获得较高的文学话语权而言,亦是早期普罗文学望尘莫及的。这也体现于它的政治科学化的社会分析思维,即“应用真正的社会科学,在文艺上表现中国的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輥?輮?訛。

因其政治观念表达和理论阐释的需要,尽管《子夜》在思想方法上所运用的仍然是普通的政治经济学理论逻辑和单向性社会学思维,即在茅盾看来,“1930年春世界经济恐慌波及到上海。中国民族资本家,在外资的压迫下,在世界经济恐慌的威胁下,为了转嫁本身的危机,更加紧了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引起工人的强烈反抗。”“工人阶级的经济的政治的斗争”都是指向资产阶级的,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只有两条路,一是“投降帝国主义”,二是“与封建势力妥协”。中国的政治斗争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斗争,中国不可能走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輥?輯?訛。因而按瞿秋白的说法,它“在社会史上的价值是超越它在文学史上的价值的”?輥?輰?訛。但仍然可以肯定地说,《子夜》的出现是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创造了一部政治化的文学“经典”。

作为左翼“经典”,除了思维方式上的政治逻辑理性,《子夜》确实表现出诸多不同于其他左翼小说的叙事策略和技巧。第一,与其他取材于农村的左翼小说不同,它“偏重于都市生活的描写”?輥?輱?訛。从关注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政治局势出发,茅盾采用了与马克思主义经典描述相一致的政治经济学视角,为中国现代社会革命的历史合理性求证与辩护,表现出鲜明的政治理性主义色彩。第二,在政治思维和文学构架上,茅盾关注城市社会生活的变动有其睿智和先锋性。20世纪30年代初,当刘呐殴、穆时英笔下出现一派灯红酒绿、喧哗躁动、光怪陆离的都市文化景观的时候,透过破产、罢工、投机、萧条这些都市政治经济现象,茅盾获得了一种透视现代社会政治生活的“新感觉”。从浮躁的都市文化和喧嚣的都市街景中审视对其具有支配力和控制权的都市上层——作为都市精英的工业资本家们的活动,透过“街景”去瞭望“客厅”,看到的是更深的政治动荡。从而在“大规模”表现中国社会现象的企图中获得了对于未来政治的预见性。

正是以政治预言家的身份形成了《子夜》的创作——这是茅盾的先见之明。在《子夜》中茅盾表达政治理念的严密逻辑和创作布局的精心结撰,以及人物塑造的生活化、情境化等,与其政治化的叙事策略和艺术化的叙述技巧产生了较为绵密的结合,以致诉诸普罗大众视听及其阅读期待之间出现了深深的裂痕。这正是他日后在左翼文坛备受诟病的原因。这又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政治上的,如瞿秋白的批评:

在意识上,使读到《子夜》的人都在对吴荪甫表同情,而对那些帝国主义,军阀混战,共党,罢工等破坏吴荪甫企业者,却都会引起憎恨,这好比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中的黑虫,使读者有同样感觉。观作者尽量描写工人痛苦和罢工的勇敢等,也许作者的意识不是那样,但在读者印象里却不同了。我想这也许是书中的主人翁的关系,不容易引人生反作用的!

他认为,未能弥补这一缺陷或许是《子夜》的收笔“太突然”。“假使作者从吴荪甫宣布‘停工上,再写一段工人的罢工和示威,这不但可挽回在意识上的歪曲,同时更可增加《子夜》的影响与力量。”?輥?輲?訛在瞿秋白看来,《子夜》中诸多隐晦的表现,缺乏激情的平铺直叙,对于知识分子以外的工农群众,以及钟情于“革命加恋爱”的“智识青年”,怕是淡乏影响力的。

一是文学上的,如吴组缃的批判:

茅盾的方法显然是贯彻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原则,是从政治原则出发的。同时这也是从客观需要出发,不是从自我主观出发的。他是政治需要什么,我就写什么。……茅盾对于主题掌握的途径,应该予以很高的评价。第一,他的作品主题,总是有很高的思想性,总是表现了时代与社会的主要矛盾。……写的总是大题目,大场面。……第二,他的这些作品的主题,总是有着明显的倾向性与积极性的。因而其主题思想的概念,在当时是政治性很强的。……

但看其所要表现的主题,他的生活显然不够,描写也有严重缺点。……故事情节的发展与人物性格一定程度的游离,以及架空生活的不真实的情况的出现,并不是作者毫无生活,而是作者从分析中国社会性质的概念出发,离开了人物的思想性格而先定下事件的发展,离开了生活的真实来做文章?輥?輳?訛。

吴组缃并不认为茅盾小说在政治上有何缺陷,政治性强或“主题先行”是其作为左翼小说的特点。缺乏“生活的真实”是吴组缃批评茅盾创作的要点。他曾对与《子夜》同一主题的《春蚕》展开分析,认为其农村题材的创作尤甚。茅盾自己也说过,由于“生活环境上的限制,使我不敢写农村,而只敢试试写《春蚕》,——这只是太湖流域农村生活的一部分,只农村中一个季节”;加上“生活经验的限制”,“不能不这样在构思过程中老是先从一个社会科学的命题开始。”?輥?輴?訛这且涉及另一个左翼文学的症结性问题:体验生活与表现政治现实的关系。通常一个具有左翼政治倾向的作家并不充分具备左翼文学所要求的表现对象和题材内容,而作为“政治时尚”的左翼文学本身不仅要求于文学的政治倾向性,更要求文学表现政治现实的直接性和即时性。而在革命的時代,“革命浪漫谛克”的激进主义情绪也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从上述批判看,作为政治指导者的瞿秋白的批评明显倾向于后者,而学者兼文学家的吴组缃的批评则可视为政治范畴以外的批评。

同时,茅盾的创作经验也说明,都市生活作为他熟悉的题材领域,加上他的“社会分析”的开掘,决定了《子夜》的成功。相反,《残冬》等农村题材小说的失败,正是其重蹈蒋光慈式的覆辙的结果。其实,无论对于何种创作,没有作家自己真正熟悉的生活领域,再“体验”也终存隔膜,更不用说向壁虚构。这便是左翼文学“政治取胜、艺术失当”的原因。

三、《子夜》:逻辑理性的革命叙事

较之蒋光慈等左翼作家,茅盾的《子夜》首先并未遵循只写革命、将文学等同于宣传、表现工农等教条化的规则。他早期的创作就超越了“题材决定论”的所谓“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的制约,尽管受到来自创造社、太阳社作家的批评,亦不改初衷。在创作中,茅盾坚持以现实主义眼光审时度势。他认为,无产阶级作为新兴文艺的主体尚在成长中,而资产阶级,特别是小资产阶级,作为旧有的革命力量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他们中的精英分子还在从事着积极的政治经济的活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革命前尽管有种种动摇、妥协的表现,但仍是一支不可忽略的力量。不能忽视他们的历史价值及其在动摇、分化中所产生的对于新型革命的影响。而且在现阶段,革命文艺的读者和作家首先并非“劳苦群众”,而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如果说小资产阶级都是不革命,所以对他们说话是徒劳,那便是很大的武断。”事实上,“六七年来的‘新文艺运动虽然产生了若干作品,然而并未走进群众中去,还只是青年学生的读物”。为此他曾郑重地宣告:“现在为‘新文艺——或者勇敢点说,‘革命文艺的前途计,第一要务在使它从青年学生中间出来走入小资产阶级群众,在这小资产阶级群众中植立了脚跟。而要达到此点,应该先把题材转移到小商人,中小农,等等的生活。不要太多的名词,不要欧化的句法,不要新思想的说教似的宣传,只要质朴有力的抓住了资产阶级生活的核心的描写!”?輥?輵?訛他始终认为,“无产阶级艺术仍将如过去的艺术,以全社会及全自然界的现象为对象为汲取题材的泉源,这是理之固然,不容怀疑的”?輥?輶?訛。他主张“拣自己最熟习的事来描写”。为此而曾被创造社和太阳社批评家斥之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在《地泉》“序”中,茅盾的观点也明显地和其他人有所区别。他认为,蒋光慈和华汉等“革命的浪漫谛克”的创作失败的原因“不外乎(一)缺乏社会现象全面的非片面的认识,(二)缺乏感情地去影响读者的艺术手腕”。为此他呼吁:作家们“应当更刻苦地去储备社会科学的基本智识,更刻苦地去经验复杂的多方面的人生,更刻苦地去磨练艺术手腕的精进和圆熟。较之一切政治工作者,一个艺术家的‘成年当更为艰苦”?輥?輷?訛。这成为以茅盾为代表的“社会分析派”小说理论的基石。

所谓“社会分析”,即用社会科学理论,主要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特别是阶级分析法,从政治、经济、文化等角度去观察社会现象,分析现时中国社会的性质,并坚持严格的现实主义方法去反映社会现实。它跟“灵感主义”的凭“想象”而不凭“亲身体验”的“革命的浪漫谛克”不同,又和机械论和题材决定论的“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有别,是在“清算”了“革命的浪漫谛克”,并吸取了“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的经验教训之后,探索出来的使普罗文学获得发展的一条新路。

较之早期左翼小说的“革命的浪漫谛克”,以茅盾为代表的“社会分析派”作家的创作遵循严格的现实主义原则,在政治思想上以马克思主义社会分析理论为准绳,艺术上以逻辑代替想象,以描绘代替抒情,通过再现波澜壮阔的社会现实生活挖掘历史所隐伏的社会变动的潜力,揭示符合其政治目的和要求的社会变动的方向。在创作方法上则以调查研究取代向壁虚构,因而获得了具有一定现实透视力和历史感知力的认识效果,在艺术上则达到了一定的雅俗共赏的社会效应。这是其最为积极的方面。

同时,正如瞿秋白所言,这种着重理论和逻辑建构的革命文学,一方面,它使人获得了丰富的现实感和深远的历史感,“它不但描写着企业家、买办阶级、投机分子、土豪、工人、共产党、帝国主义、军阀混战等等,它更提出许多问题,主要如工业发展问题,工人斗争问题,它都很细心的描写与解决。”但另一方面,“在意识上,使读到《子夜》的人都在对吴荪甫表同情”,“不容易引人生反作用”。这多少源于作者的过于冷静客观的态度,隐匿了作品的政治倾向性。

从左翼文学史上看,鲜明的政治倾向性,以及饱含政治之憎的革命激情,以及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等,往往成为正统左翼文学的醒目标签。不独“革命浪漫谛克”的左翼小说是如此,茅盾之后左翼文学也并未丢弃,甚至在新的意义上强化了这一“革命浪漫主义”标识。因此,以《子夜》为代表的“社会分析派”左翼小说,因其理性主义,以及带有自然主义倾向的社会写实主义,缺乏正面表现革命英雄主义的创作,在左翼文学史上并不占有主导和主流的地位。当一种理论上的合理性让位于实践上更明确的目的性之后,这种间接性和隐晦性表达的意義就显然淡漠了,其独特的历史地位亦遭受质疑,这也是茅盾及其《子夜》在左翼文学史上的宿命。但亦如瞿秋白所说,作为“时代的反映”,“在中国,从文学革命后,就没有产生过表现社会的长篇小说,《子夜》可算第一部。”加之它对社会科学理论的正确运用,以及对社会政治前景的具有预见性的分析,在左翼文学史上,它之作为逻辑理性建构,即思想理论表达的政治教科书的作用和地位则是不可取代的,这即是瞿秋白所谓“《子夜》在社会史上的价值是超越它在文学史上的价值”的地方。

猜你喜欢
子夜
《子夜》主要人物关系图
浣溪沙·己亥十月十六子夜吟
咏雪花
段学俭(一首)
认识子夜
尤基,我的夜晚之光
子夜秋歌
胡越
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