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乃荣
字字推敲的创作传统使学生们的审美水平不断提高、写作意境不断推进,青年学生的好学精神和特有的创造力在学写诗词中得到了锤炼,其青春活力和纯真的情感也常常洋溢于字里行间。
《中国诗词大会》进入到第二季,三位上海女孩的出众表现令人瞩目。参赛者中,像这样的青少年还真不少。想来,这可能与家长、学校从小到大对孩子的教育不无关系。在我的生活圈里,几乎每家每户的家长在对牙牙学语的孩子培养中,都少不了一项——背唐诗,这在上海地区已经成了民风。家长之间还会攀比,也是一种荣耀,别的可以省了,唐诗不可不学。我问女儿我的外孙女情况如何,回答说在学龄前已经能熟背150多首唐诗了。后来想想也并不惊喜,邻居家的孩子在学龄前,照着唐诗卡片和图版书居然背过200多首了。怪不得外孙女后来进小学第一天回家,翻开语文课本指着书本里的几首唐诗说:这几首诗歌我都背得出的。
诗歌陪伴成长
上海地区这种从小背唐诗的市俗,也许已是数代的遗风了吧,就在我女儿出生之后,我们也带着她背过唐诗。记得1976年在郊区乡下,我在给女儿扇凉风的折扇上抄了好几首唐诗,反面还题了一首五绝诗:“蕉蕉初学话,首选几行诗。且喜咿呀唱,朝晖夕照时。——自选蕉蕉启蒙课文唐诗十六首跋。”
由于小学里老师也很注意学生背诵唐诗,使学生更着重理解古代诗词里的诗情画意,孩子们通过诗词入门,步入传统文化的殿堂,受到熏染,以至学生们从熟读唐诗中还会变出搞笑的童谣,如:“床前明月光,李白打开窗,看见X光,牙齿掉光光。”“床前明月光,学生睡得香,一觉睡醒来,铃儿响叮当。”……虽是胡诌,却也知道要押韵。
当年,我在上海大学中文系担任系主任的时候,规定每年举行一次以文学院为主的新生“唐诗默写大赛”,每当比赛前一个月就贴出告示,到时学生自由进场参加比赛。每次都挤得满满一堂,许多其他学院的同学也赶来参加。比赛那天下午3点半开始,同学到场只须带笔,A4白纸可自由取,老师进场对唐诗不发任何话语,完全由参赛者自己背出唐诗连读默下去,诗题和作者等都要默全。年轻的学子们沙沙沙地连默下去写得很快,默不出了就交卷。有的同学默了几十首就离开了,有的同学一支笔墨水用完又换第二支笔继续默下去,有十几个同学竟默到晚上8点以后,短诗默完都在默像《蜀道难》那样的长诗了。不过几乎每一年这十个左右默到最后的都是女同学。有一次饿着肚子连续作战默到最后一个的同学交卷的时间已经9点25分,共默了268首唐诗,成了历次默写唐诗的最高纪录,好耐力!在每一次比赛中,我们都能真切感受到同学们热爱唐诗热爱祖国优秀文化的真挚感情。而在前几名中也有理工科学院的同学,可见诗词在中华大地的普及性和深厚的感染力。
从辨平仄开始学作诗
为弘扬民族传统,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一直开设《汉语诗律》课,后来为了外院学生对授课内容更明确,改为《古体诗词创作》。这是一门既有语言、文学知识讲授,而又着重于创作实践的课程,每次上3节课后都有课后练习。
这门课我从20世纪80年代起上了20多年,很受学生欢迎,开始在文学院里开设,后来成为全校选修课,尤其是有了网络以后,学生们在开学选课时,大家在网上互相推荐,许多理工科爱好诗词创作的人都来选修,成为同学们对我评价最高的一门课程。我十分注意引导学生的审美意识,从内容和形式两个角度感受和探求最具中国语言音乐节奏美的这部分古典文化精华的艺术魅力。也正是对“音节、语素、汉字”三位一体的汉语的格律诗词所独有的音韵和谐美,以及对方块汉字的最大信息量的开掘,使这门课深深吸引了年轻有创造力的同学。学生们在努力学习中,充分领略到平仄、对仗、韵叶等格律使四声分明的汉语单、双音节语词在五言、七言等诗句中的节奏美、音乐美、结构排列上的立体美,抑扬顿挫,浑然一体,琅琅上口。字字推敲的创作传统又使学生们的审美水平不断提高、写作意境不断推进,青年学生的好学精神和特有的创造力在学写诗词中得到了锤炼,其青春活力和纯真的情感也常常洋溢于字里行间。同样的诗词欣赏创作课,在复旦大学中文系也由黄润苏教授开设过。
教學创作诗词先从学平仄和对仗开始。由于上海方言和江南方言中都保留古音中的全部入声字,学生又对普通话声调十分熟悉,只花两分钟的时间,学生就学会了辨别入声字。只要把入声字归入仄声,再把其余的字用普通话来念,第一、二声的字归入平声,第三、四声的上声去声字归入仄声,大多数的同学在10分钟里就很快学会了区分平仄。然后学习多数学生从未做过的对仗。初练对仗时,有的学生只能将“长空”对成“大陆”,但是通过两次课内课外的训练,把同学中对得好的抄上黑板,集体评比,说出好在哪里,投票选出一二三名。再分析古典佳作的工对、宽对、正对、反对、借对、扇对、流水对等。兴趣一来,大部分同学对联水平迅速提高。后来我出过一个豫园里的上联:“高柳垂阴老鱼吹浪”,每年学生都有不少佳对,如:“低荷映日雏鹊踏枝(顾戟)”,“平湖凝碧新燕剪春(吕臻磊)”,“深山笼雾静寺鸣钟(何煜)”,“洞箫临风小月卧波(龙金梅)”,“远山带水闲鹤憩松(邱志军)”,“瘦山映影新帆鼓风(胡晓军)”。
虽然现在很多人写古体诗都不怎么工整,有时平仄不严格按照格律,有的押韵也很随便,但我坚持要求学生严格按照古诗词的格律完成所有的练习创作,平仄、对仗、韵叶有一字不对要求改字改句重做,高要求反而激发出学生的高兴趣。诗每人都要求做七律、七绝、五律、五绝,还了解古风诗;词先做小令,再做长调;曲只学不做。学生们最喜欢的是做词。每次上课用一节课在黑板上抄出同学的好诗作,在引导下请他说出构思和用字特征,然后集体评出一二三名;同时还请大家帮有的格律不合或诗意不美的诗词改写。于是,大家争先恐后,课堂气氛十分活跃,学得改得分外开心,佳作频频涌现。每届都有三四个同学写得出众,谈起体会来,往往都是小时候就背诗词背得多而入迷的学生。
课上,大家对学习我国优秀传统文化体会很深。不但一起欣赏分析了许多精选的古诗词,也讨论了诗词的特殊语法和修辞,还学习了必要的诗词文化。如我要求学生深入观察,叫出校园里的所有种类的花名树名,说出梅兰竹菊等花卉中蕴涵的文化寓意,有些同学从只说得出三四种花名,到掌握了许多景物的中国传统文化含义及诗作中的互相配合延伸,如: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声;兰令人幽,松令人古,梅令人高,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只有深深沉入古典文学,了解这些古人特有的寓意和典故,才能真正把诗词写好。
每当我兴冲冲去上《古诗词创作》课的时候,总感到年方二十的后生做诗习词的饱满热情,预料古体诗词的创作一定在不远的将来苏醒,诗词传统会在今后发扬光大。
这门课的考试是理论知识与创作相结合的,既有名词解释、辨平仄的基础题,也有命名词牌的创作题,而每次总少不了对仗题,因为对仗是律诗的基础。我记得1985级学生胡晓军在考卷里做了两个很成功的工对,出句上联“岁岁叶飞还有叶”,他对上了“朝朝花落更余花”的下联;出句“夕阳虽好近黄昏”的下联,他对了“残月纵寒临白旦”的上联。尤其后者,对出了历届的最高水准,以后虽然也有同学对得很工,但再也没人超过胡同学了。
当年20岁的胡晓军,对出两个佳联,现在他是上海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上海诗词学会副会长。他从做第一首诗起,每做的一首诗,都在结构和格律上一丝不苟,做诗词的严谨也成了他的人生习性,工作和生活中一以贯之。他在任《上海戏剧》主编时,每当打开《上海戏剧》杂志第一页,在一幅美丽的戏剧画作之下,总有一首他创作的勾画出该出戏剧灵魂的高雅诗词,成为这本刊物与众不同的一个亮点。以后积聚了100多首描绘中国传统戏曲的诗词,加上他将之全部译成的现代新诗,出版了一本《有戏人生》,描摹经典戏剧,抒发现代情怀,开拓和建设了自己的诗词时空。人生,竟如此有戏有诗!胡晓军不仅才华出众,才思敏锐,而且用心持久,用力恒定。在我的每屆学生中,总会发现两三位天赋出众者,遗憾的是他们大多考后未能坚持,往往因辗转于忙碌、奔波于尘埃而把风雅只是荒废了,晓军是可贵的少数能够坚持下来的学生,现今我们在《新民晚报》上屡屡见到他的文章,于一篇散文中融入一首诗词,去年他又有一本结集的《愿随所爱到天涯》煌煌问世。这里录下他发表于2013年8月31日《新民晚报》的一首写中秋圆月的词:
天香 除却盈盈
素白如新,精圆自洁,恍若今宵初度。碧海无边,青天未远,举手相邀能晤。外人皆仰,当此刻,倾樽无数。歌动清风玉露,言销绮辞佳句。
如何独悬寂宇。守千年,此身无据。应恨人间易老,天生难弃,换却温情不顾。广寒外,犹听是低语。除却盈盈,谁同暮暮?
(文中诗词来自钱教授历届“古典诗词创作课程”的课堂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