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立春
十年医患情
文/张立春
十年,发生过很多事,认识过很多人。我和他相差半个世纪,我们的故事正好十年。这不是爱情故事,而是一名小医生和一名老病人的故事。
十年前的三月,我正式成为一名呼吸科医生,转科后回科,开始了住院医生活。
在第一批接诊病人中,遇到了他。他是一个典型的北京老头,年过古稀,脾气倔,认死理,爱抽烟,好喝酒,吃饭只吃老三样,一身的慢性病,插过气管插管、上过呼吸机、住过ICU,现在只能靠大把的药物维持,基本丧失劳动能力,勉强生活自理。
刚开始,我尊称他为“老爷子”,每天除了例行查房、书写病历外,没事就去病房和他聊天,沟通感情。聊天不仅可以拉近和患者之间的距离,更可以在交谈中发现关于病情的蛛丝马迹,很好地指导临床治疗。和病人沟通是门大学问,除了要和病人、家属建立良好的信任外,还要掌握扎实的医学基本功,可以把专业知识深入浅出地讲给患者及家属听,提高患者的依从性。刚开始,老爷子对我不理不睬,慢慢地,他愿意把他有关疾病的细节和我分享,更愿意听我给他讲医学小常识,我和他成了朋友。
因为饱受病痛折磨,老爷子精神极度焦虑,一年3-4次的住院已是家常便饭。后来我发现是因为他长期需要吸入含某种皮质激素的吸入剂,即使漱口充分,也经常引起咽喉肿痛,其后发热,咳喘加重,最终住院,于是我便建议他停用吸入剂。可能之前接诊过的医生都是建议他不能停药,也可能是因为老爷子特别心疼钱,他能用的医保内吸入药太少,所以他不认同我的想法,不肯停药。
一次又一次的住院,反复应用着抗生素,老爷子的身体明显已经吃不消。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是极度恐惧的。我必须想办法让他停药。在他看来,发热是导致他反复住院、反复应用抗生素的罪魁祸首,所以他总是问我,“张大夫,我为什么老发烧?”“为什么我嗓子一疼就发烧?”“为什么我咳喘犯了好几天也不发烧?”我想了很久,终于给出了一个至今想来都会觉得很荒唐的答案:“因为距离。咽喉离体温调节中枢近,肺离体温调节中枢远,所以咽喉部感染更容易发热。咽喉部反复感染是因为吸入激素,所以要想从根本上治疗,就必须把吸入激素停掉。”他迟疑了,这可能是他听过的最离奇的理论,而且出自一名医生之口,后来老爷子偷偷跑到护士台(我后来听说的),去打听我是不是实习医生,结论当然是否定的。就这样来回过招了好几回合,老爷子终于选择了相信我,停用了吸入激素,换成了当时自费的另一种吸入剂。结果当然是如预料中的一样,从一年3-4次住院,减少到了一年1-2次。老爷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有了战胜疾病的信心,而我在老爷子心中的地位也陡然升高,我的医嘱就像圣旨一样不可违背。
顺理成章,老爷子变成了我的“铁杆粉丝”,只要他一来住院,大家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你的铁粉来了”。之后,我对他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老爷子”这个称呼只是见面时的一个称呼,私底下讨论他时,我都叫他的名字——家俊。我觉得他就像是我的孩子,我必须用心好好呵护他。渐渐地,这个名字被大家叫开了,甚至连主任都被传染了。以至于一次主任查房,主任把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搞得大家都很不好意思,但是老爷子没有不高兴。也许这个称呼只有儿时才有过,也许这样他能忘记自己现在的年龄和痛苦。
一晃就是四年,老爷子的住院次数越来越少,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作为主管医生的我别提多开心了。为了能让老爷子安心养病,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并告诉他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只要我还在这个医院上班,我就会一直是他的主管医生。
也许真的是缘分,结婚后的我,竟然和老爷子住在一个小区。一个偶然的机会,老爷子在自家小区门口发现了我在等公交车。之后隔三差五,我都会在公交车站“偶遇”他,然后打个招呼,告诉我他这几天的情况,然后叮嘱我上班慢点。那一刻,感觉就像长辈送孩子去上学一样,那么自然,那么温暖。
五年后,我顺利完成了住院医向主治医的蜕变,老爷子也顺利迈入了耄耋之年。唯一不变的是我和老爷子一家结下的深厚情谊。
我刚休完产假上班,老爷子特意回病房看我,我很感动。每年过年,老爷子都会让家里人给我送来宝贝的新衣服,说是刘爷爷给孩子的新年礼物。这份礼物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这背后是浓浓的亲情,超越了一切。
这一切看似平淡,却很真实。我向来以自己的沟通能力为傲,所以在这十年行医生涯中,遇到这样的忘年交不在少数。但是直到2012年,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和他对彼此来说都那么重要。
十一长假后第一天上班的我,正在办公室里整理出院病历,护士进来告诉我:张大夫,家俊来了,放在6床了,你快去吧,挺重的”。我一听,立刻冲了过去。一进门,我愣住了,他的脸像被打肿了,几乎看不见眼睛,双手肿得像包子,双腿肿得像大象。看到我进来,老爷子强打精神,微弱地叫了一声张大夫。我又气又急,生气地训斥着大姐(老爷子的大女儿)“怎么弄成这么重才来啊!”“张大夫,我们家老爷子您知道的,倔得要死,而且就信您。我们2号来看门诊,说得住院,打电话到科里约床,老爷子一听您下夜班刚走,说什么也不肯住,说要等您上班了再来住院。我们怎么劝也不听啊。结果这几天越来越重,迷迷糊糊的,浑身也肿了,也不吃东西了……”“那可以给我打电话呀!”“他说您好不容易能休息几天陪陪家人,不想打扰您,他说他能扛。”今天来门诊看病,第一句话还问张大夫上班了没有?刚才一进这屋看到不是您管的病房,以为换大夫管他,说什么也不肯进来。”听了这些话,我眼睛湿润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能够置生死于不顾!我只是一名小医生!这是对我工作最大的肯定,这肯定胜过千言万语,胜过任何表彰和奖励,我必须竭尽所能去救他。
然而这一次,他真的很重。82岁高龄,II型呼吸衰竭,氧分压只有30mmHg,二氧化碳将近100mmHg,肺性脑病,心肌广泛缺血,多重心律失常,频发室上早,频发室早,短阵室速,全心功能衰竭,少尿,肾功能不全,电解质紊乱。各项指标都指向气管插管、入住ICU。我知道再次入住ICU、气管插管,他的心理防线将全线崩溃,仅存的一点生的希望可能会被淹没。但毕竟去那里生的希望要大些,我必须救活他。老爷子明白自己很重,拉着我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张大夫,我只信你,我不去插管,我更不去ICU,如果你让我去别的科,我肯定活不了,我就想呆在这,就算死我也不怕。求求你。”那刻,我犹豫,不知道怎么做。最后,经过全科讨论,我们决定留下他搏一把。
之后的几天,主任每天查房指导治疗,我迅速忙完日常工作,几乎整日待在他的病房。盯着他戴呼吸机,喂他喝营养液,替他拍背。我知道,我在这里多一分,他就会安心一分,打赢这场仗的信心就能多一点,离最终的成功救治就会近一步。就这样,经过10多天的不懈努力,终于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又可以下地慢慢挪步了,只是脸上多了一个口鼻面罩。也是从那次开始,他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接受了无创通气治疗,买了呼吸机,开始了家庭无创通气之路。
随着年龄的增长,病程的进展,老爷子心脏的情况越来越糟,频繁出现阵发房颤、成对室早、短阵室速,各项理化指标也越来越糟,心肺功能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凭借着积极的心态,平静的心情,极高的配合度,仍然保持着一年1-2次的住院频率,但是我深知老爷子今后的路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相识十周年转眼就到了,而我也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二个宝宝,老爷子听到这个消息特别开心,好像自己可以马上抱孙子了一样,期待着我的孩子顺利降生。我们约定,等老二出生,一定要抱来给刘爷爷好好瞧一瞧。我了解他,知道他其实心里特别担心,担心我休产假了他又要“寄人篱下”。所以我特意安排他在年前来住了次院,按他的话说,来“调理”一次。这样他就可以在家安心治病,而我也可以安心休假了。
可是,在休假前两周,那一天还是来了。2016年3月24日,我产检完正常来上班,听到交班护士念到“昨天死亡一例……”我傻傻地站在那,不知道该干什么。上个月出院的时候还好好的,说好了要等我生完孩子的。同事们跟我说怕我动胎气,没有告诉我,希望我能够坚强。我哭了,脑子里全是这十年的点点滴滴。之后是怎么去查的房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躲到值班室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三姐泣不成声,她告诉我老爷子走的时候是多么不舍,他们家里特别感谢我,感谢我这十年的付出,感谢我为他们家所做的一切。老爷子是疼我的,他不想让我难受,不想让我看着他走。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可是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我不在他身边。再有一周,就是老爷子的生日了;再有两周,我的宝宝就要出生了!
就这样,我们在十年前的三月相遇,在十年后的三月诀别。他既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亲人;我既是他的医生,也是他的孩子!
生命至上 摄影/宋新宝
/中国中医科学院望京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