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梦瑶
[摘 要] 《無名的裘德》是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描写的是乡村青年裘德积极求知为改变人生命运奋斗却最终一事无成英年早逝的人生悲剧。裘德出生乡村却不甘平庸,他不愿按照社会常理所“规定”的他这类人的生活方式度过一生,他的求学奋斗、他对社会伦理道德及法律的认知、对婚姻关系的理解,都超出世俗。在书中他的表妹苏、小学校长费洛特孙也是这类对世俗观念有着另一面看法的人,他们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坚持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对社会的伦理道德规定有着自己大胆的质疑与行动,然而这种对自由意志的坚持却被阶层的桎梏、社会的偏见、舆论的洪流、宗教的阴影伤的体无完肤。裘德最终含恨而逝,苏最终妥协世俗郁郁终生,费洛特孙也在社会舆论中失去工作。哈代通过《无名的裘德》中自由意志的破灭提出了对维多利亚时代文明社会里不合理的伦理道德规定的思考,也启示着我们对个人与社会伦常的矛盾进行反思。
[关键词] 《无名的裘德》;自由意志;社会;悲剧
[中图分类号] G0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8129(2017)01-0020-04
巴鲁克·史宾诺沙(BaruchSpinoza)将人类的自由意志比为一颗认为自己选择了飞行路线与落点的石头。即人是有选择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追求什么的自由。而亚瑟·叔本华(ArthurSchopenhauer)则表示“大家都相信自己先天是完全自由的,甚至涵盖个人行动,而且认为在任何时间他都可以开始另一种生活方式……后天,从经验上,他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自由……”因此,自由意志在文明社会中往往不可能完全实现,文明社会的人生存并且依附在巨大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这种网络使得人总会受制于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伦理约束、阶层等级的压迫,并且人本身的意志是脆弱的,有时它会屈服于盲目的欲望,最终人只会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与虚无中度过悲惨一生。哈代在《无名的裘德》中所描写的裘德、苏、费洛特孙就是在文明社会里坚持按照自由意志行事而最终在社会的牢笼中被毁灭的人。
一、社会阶层压迫对自由意志的毁灭
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为世人展现了许多受阶级压迫的身份低下的知识青年试图通过努力来反抗压迫,改变命运的人物,如司汤达笔下《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雷尔。然而他们的奋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往往是被阶层的高墙拒之门外,并且为自己的“野心”付出沉重的代价。哈代笔下的裘德也是如此。出生于玛利格林小村庄的他从小羡慕着能够去克里斯特敏斯特城市的小学校长。他渴望去城市读大学,谋求高尚的职业,而不是在一个小村庄里度过平庸的一生,他向往着克里斯特敏斯特,因为“那个在知识及志向上都令他万分钦佩的人就生活在那儿,不仅如此,而且还生活在思想更为深邃,智慧更为卓越的人们中间。”[1]年幼的小男孩就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可见裘德确实不是一个平庸的孩子,玛利格林容不下他的壮志。确立志向后他确实在为自己的意志而奋斗,日夜苦读,期望着能有一天去城市里读书。然而到了克里斯特敏斯特的裘德却由于身份低下、钱财不足而只能在克里斯特敏斯特干着石匠的工作。他给学校的院长、领导人们写信,然而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劝裘德放弃这对于他来说相当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想法。其中一位院长忠告他“尔系工人身份……”。这种阶层等级意识毁掉了裘德的奋斗之路,将他十几年来的辛勤苦读毁于一旦。而他得知当年离开村庄的小学校长也并未在克里斯特敏斯特实现自己的大学之梦而是做了一个平凡的教师后,裘德明白了他们这种出生乡村,身份低微的人不可能仅仅依靠个人的奋斗在城市成功,城市永远属于那些位高权重,身份高贵的人。
即使梦想幻灭,裘德却并不承认自己奋斗的意志是错误的,它只是在等级社会这一黑暗残酷的牢笼中失败了而已。他在一次众人的演讲中说道“我不承认我的失败就证明我的观点是错的……当今的人都以成败而论事,只着眼于偶然的结果,却不管本质上的好坏。”[2]“我原则性混乱,在黑暗中摸索,不去学习榜样,而是靠本能行事。八九年前初到这儿,我有一整套固定的人生观,可后来他们一个个消失了。我越往前走越没有把握……”[3]裘德表明了自己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即使出身农村,他也要努力向上爬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他不愿尊循社会为其“规定”的人生轨迹——只是当一个农民碌碌一生。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城市这样一个文明社会中,各种体制与规定使他的自由意志破灭,并且他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察觉到咱们的社会机制出了些毛病,具体是什么毛病只有那些比我有远见卓识的人找得出……”[4]读大学、有一个好前程的机会永远只属于高贵的人群,被上层人群设定的社会机制,使得每个阶层的人都被固化了,低微身份的永远别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裘德并不是没有思想、庸庸碌碌生活的普通民众,他遵循着自己的自由意志,最终明白社会机制不允许他的自由意志的实现,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剧。
二、社会伦理道德、法律的枷锁对自由意志的毁灭
社会伦理道德与法律往往起着规范人民的行为,维持社会秩序,保证社会稳定的作用。但社会伦理道德与法律的形成与制定往往是在一个宏观基础上完成,它们是以一种共性的标准被制定出来的,然而个人往往具有不同的个性情况,正是由于这种因素,社会伦理道德与法律在实践过程中往往有其不合理的地方,而这会导致人们正确的自由意志的被戴上枷锁,最终被毁灭。
哈代笔下的苏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充满活力的女子,她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十分敏锐。她曾对裘德说“我很喜欢这种生活,除过万有引律和生物发生律,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约束。”[5]她对婚姻的看法有着自己特殊的认识“如果婚姻只是可悲的契约,以管理家务和纳捐纳税的实际方便为基础,为了让子女继承田产和钱财,必须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苏看到了现实生活中婚姻关系的实质,不过是一种法律程序,为了使其他的社会家庭事务能够按照法律程序更好执行的一个前提而已,它并不要求婚姻双方是否真的存在情感,婚姻关系在法律中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契约而已。
苏在内心想法没有坚定的时刻草率地嫁给了比她年纪大许多的费洛特孙,然而苏却并不爱他,仅仅只是为了感激他对自己的提携。当她明白自己并不爱费洛特孙,而是想和裘德在一起时,他乞求费洛特孙给她自由,善良的费洛特孙同意了。事件至此,这场感情纠纷在三个人之间可以说是和平解决,然而社会公众却无法忍受这“违背道德”的事件发生。苏坚持认为自己离开费洛特孙是正确的“在文明社会里,爱情通常是悲剧……在我嫁给他之前,我虽然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但从未做过通盘考虑……我认为,一个人如果做下了蠢事,应该允许他更正。我敢说,出现这种情况的妇女大有人在,只不过她们屈服了,而我却在反抗……将来的人回首咱们这些不幸的人所处的时代,不知会怎样评价咱们野蛮的习俗和迷信哩。”[6]她还对有关家庭的法律有着不同的理解“有关家庭的法律应该根据个人的性格而制定,因为性格分不同的种类。一些规定给别人能带来适意的生活,给性格奇特的人带来的却是痛苦……如果一个人明知自己没犯罪,却因为受到法律条文的约束而痛苦,在这种情况下,把法律条文挂在心上又顶什么用呢?”[7]苏在那个时代能有这种反抗意识可以说明她在思想上是十分超前的。她特立独行,受着世俗的偏见和眼光与裘德同居,她坚持着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并不急于同他结婚,因为对她来说婚姻不过是冰冷的法律契约,并不能证明或是维系二人的感情。然而世俗却不允许他们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他们被人指指点点甚至失去了好的工作机会。为了不被人“围观”,他们不得不搬离到其他城市,住在旅馆的时候,老板娘得知了两人并没有婚姻关系还带着三个孩子,便决定赶走这“伤风败俗”的人。他们的大儿子“小时光老人”由于觉得自己成了父母的负担让他们没有旅馆可以住宿,于是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后自杀身亡。这天大的悲剧降临在苏和裘德的身上,使二人痛苦万分,苏几乎精神崩溃……苏与裘德坚持着自己的自由意志,然而却被现实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所打倒,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善良的费洛特孙在苏提出离开他的要求时答应了苏“我知道,对她这样的要求作出让步,我无论从逻辑上还是宗教上都无法为自己辩护,也不符合我自小就信奉的准则。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我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如果拒绝她,就是犯错误。”[8]费洛特孙坚持了自己的自由意志,也尊重苏的情感与意志,然而后果却是被扣上了“纵容妻子通奸”的帽子,学校以会影响学生的伦理观而逼他辞职。一件个人家庭私事、一种以慈悲为本的举动却被认为是对伦理观造成危害的行为,费洛特孙的自由意志被社会伦理观打倒了,他从前在事业上的奋斗与付出都付之东流,不得不离开他的岗位回到农村,过着艰难的生活。
三、社会“群氓”对自由意志的毁灭
群氓是一种群体性存在,因为共同心理特征形成一个非物质集合形式的群体。他们拒绝理性而复杂的思考,随波逐流,缺乏独立自主的精神,缺乏主见,在平常生活中又容易以感性情绪代替理性思考,即便是一定的理性也往往被感性情绪驾驭。这种群氓的存在往往会对人造成无形的暴力,如言语暴力、网络暴力等等。
苏与裘德是表兄妹的关系,裘德在心中一直很仰慕苏,但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将这种感情说破。在一次二人去沃德堡的郊游中,他们错过了回梅尔切斯特的火车,因此不得不在一个牧羊人家中过夜。苏没有回学校过夜的事立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苏的同学们都对苏的事情产生了种种猜测,认为她和她的表兄裘德一定发生了什么亵渎上帝的事。学校也因此事将苏关入禁闭。苏被流言的暴力无情地伤害,于是迫于言论压力与道德谴责,不得不从禁闭中逃出以获得一些“自由新鲜的空气”,结果却是被学校开除……由于这次风波苏对费洛特孙的内疚更重了,因为是费洛特孙给她机会去学校进修的,然而她却辜负了好心的费洛特孙,而这种内疚感最终成为了苏做出错误决定即嫁给费洛特孙的一个推动力。
苏和裘德在那次旅行中是完完全全光明正大的。苏认为“于男女之间的关系,他们的观点太偏狭,按照他们的哲理,异性关系是以野兽般的欲望为基础的。人的深厚感情是块广阔的天地,欲望在其中只占次要位置,可他们对此置之不理……”[9]正是由于苏对男女之间的感情有着更加深厚广博的认识,所以她敢于与自己的表兄裘德一起去郊游,在她干净的心灵中认为这并无大碍,她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行事。然而后果却是被社会群氓以一种狭隘的眼光看待,使她不得不承担流言蜚语所带来的心理压力以及被学校关禁闭的肉体伤害。被流言伤害了的她逃跑后被学校开除,而这次经历也成为了她今后悲惨命运走向的一个转折点。
四、虚伪宗教的阴影对自由意志的毁灭
在哈代的许多作品中,我們不难看出他对宗教所怀有的质疑和批判态度。在《无名的裘德》这本书中我们能够感受到裘德生活在一个宗教虚伪的时代。年幼的裘德曾经帮农夫楚萨姆看管麦田。善良的裘德对屡遭干扰不得饱腹的鸟儿产生了怜悯之心于是不再驱赶它们,而是说着“可怜的小东西,你们随便吃吧……”。这一善良的举动被他的老板楚萨姆看见了,楚萨姆狠狠地把裘德打了一顿直到他求饶。而这恶毒的楚萨姆不久前还为建造教堂捐过一大笔钱,以证明他对上帝及人类的爱。哈代对宗教虚伪的嘲讽在这个故事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哈代还在《无名的裘德》中写道“他以前想入非非,后来甚至妄想当主教,那绝非高尚、神圣的热忱,而是一种渴望披上一层法衣做外装的庸俗野心。即便起初并没有向上爬的野心,但恐怕后来也染上了这样的色彩,这种野心为文明社会所不齿,是文明社会人为的产物。”[10]哈代在这里深刻揭示了人们对宗教的信仰是虚伪的。
书中的苏对宗教的看法可以被认为是异端,她认为“最不信宗教的人,也是最讲道德的人。”[11]苏一直不完全虔诚地信任任何一个宗教,但她生活在一个宗教社会里,宗教的阴影始终存在。在她失去了自己的两个亲生孩子与腹中的死胎后,作为母亲的本能使得她在精神上完全崩溃,宗教的阴影笼罩了她的内心,她改变了曾经所有的自由意志,错误地认为是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费洛特孙)冒犯了天威最后使自己的孩子们遭到惩罚,她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和上帝抗衡是不顶用的,她只好臣服,再也没有战斗的勇气,她开始信仰宗教,认为自己应该不断地自我抑制,为神圣的职责做出牺牲。宗教毁灭了苏的自由意志,她最后选择抑制自己的感情,强迫自己回到不爱的丈夫身边,使得痛苦一生并且让可怜的裘德含恨而逝。
五、总结
作为哈代的封笔小说,《无名的裘德》的内涵是丰富的,其中有些思想在十九世纪是十分超前的,这也是哈代为何伟大的原因。本文所探讨的社会与自由意志的关系也是值得在今天这样一个“自由的时代”值得关注的问题。如何做到在规矩方圆下使个人的自由发挥到最大化以及共性的法律法规与个人的个性化矛盾所存在的不合理部分问题也是值得我们今天的人去思考与研究的。
[参考文献]
[1]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M].方华文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
[2]丁世忠.哈代小说伦理思想研究[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8年版.
[3]陈焘宇.哈代创作论集[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1).
[责任编辑:彭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