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说
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云“宋玉者,屈原弟子也。”近人郭沫若的《屈原》剧也说宋玉为屈原之徒,《辞海》则指宋玉“或称是屈原弟子”。可是早出王逸200多年的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却说宋玉乃屈原死后出现的一个“以赋见称”者。那么,宋玉究竟是不是屈原的学生呢?
宋玉生平,古书记载不多,今人仅能从《史记·屈原列传》《韩诗外传》《新序》《襄阳耆旧记》《水经注》《诸宫旧事》等古籍中找到一些零星资料,知道他是楚国人,生活年代比屈原稍晚,曾因友人的推荐,入仕于顷襄王朝,官位不高,很不得志。
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明白指出:“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原注也说宋玉:“楚人,与唐勒并时,在屈原后也。”《汉书·地理志》还说:“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袁梅在《独树一帜的宋玉》(载《文史知识》1986年第11期)一文里认为,马、班去宋玉之世未远,其言当有所据。可是,王逸《楚辞章句》却说:“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司马迁断言屈、宋实非并世之人,后于司马迁200余年的王逸却说宋玉为屈原弟子。史迁所未言者,王逸又根据什么说屈、宋是师徒关系呢?
近人陆侃如《宋玉评传》(《小说月报》1927年第17卷号外),对宋玉生卒年加以推测,认为宋玉生于屈原沉江那一年(公元前290年);在考烈王八年(前255年)“為小臣,不久失职”,作《九辩》,卒于负刍五年(前222年),这一年楚国灭亡。随后,在陆侃如与冯沅君二人合著的《中国诗史》(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中,重申了这一观点。陆、冯二人所考屈原沉江为公元前290年,这一点与一般所认可的公元前278年早了12年,但其关于宋玉诞生于屈原殉国当年的推证,也是符合史迁关于宋玉等活动于屈原身后的记载的。
至于郭沫若在历史话剧里指宋玉为屈原学生,笔者认为,这是作者“失事求似”的史剧创作理论的一种体现。这种理论的要旨是尊重史实而不拘泥于史实,以求获得历史的神似,获得更高的历史的“真实性、必然性”。正是抱着这种主旨,在《屈原》一剧里,作者对史有明载或没有记载的人物关系进行了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的处理,比如“造出了一个婵娟”,就最为典型。作者还把史载的怀王幼子——公子子兰充作屈原的学生;把屈原死后才出生的宋玉也作为屈原的学生,还把他刻画成一个艰危之际背叛先生、“没有骨气”“热衷于利禄”“叫人摇头”的“无耻文人”。作者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加强戏剧冲突,以反衬屈原及其女弟子婵娟的“深固难徙,更壹志兮”与“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的橘树精神。尽管这是郭沫若的艺术加工,却也遭到了一些学者的批评,至少认为“不是很妥当的”(袁梅:《独树一帜的宋玉》)。
不过,郭沫若之所以将宋玉描绘成一个变节者形象,则是同他以往对宋玉其人其作的史学研究有关的。他于1955年在《新建设》2月号上发表的《关于宋玉》一文,比较全面地展示了他的宋玉研究成果。他从三个方面批评宋玉:第一,从作品内容来看,宋赋“绝大部分是依阿取容的帮闲文字”,歌颂封建贵族,贬低百姓,妄自尊大。其代表作《九辩》也不过是“叹老嗟卑,怀才不遇的标准才子型的文章”;第二,从流传的宋玉故事来看,他的主观品质不高,“热衷于利禄”,骨气上有问题;第三,宋玉没有骨气,是一位风流才子,是两千多年来的民间定评。封建时代有人推崇屈原,以“屈宋”并称,“但那是出于封建文人的一种偏见”。
与郭氏观点相似,姜亮夫也认为宋玉虽在某些方面继承了屈原的创作手法,摘用了屈原辞赋中的句子,但“宋玉所摘的句词只是摘艳,而毫与国家、人民无关。……宋玉作品只是一个文学家穷途潦倒的个人悲叹。”(《楚辞学论文集·宋玉简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在早,孙次舟亦曾指出,宋玉不过是陪着君王说说笑笑,玩玩耍耍的一个“面目姣好、服饰华丽的小伙子。”(闻一多:《神话与诗·屈原问题》引孙次舟语,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据金荣权《七十年来宋玉研究述评》(载《文史知识》1995年第5期)介绍,在宋玉问题上,与郭沫若、姜亮夫观点相左的是郑振铎、陆侃如等学者。他们从楚辞的创作艺术与文章内容等方面充分肯定宋玉的人品与文学成就。郑振铎认为:“他的《九辩》乃是一篇很成功的好作品,不愧是屈原的好弟子。……满怀伤感而又孤高不屈,的确是屈原作风的一个承继者。他决不是一个谄媚取容的人。”(《屈原作品在中国文学上的影响》,见《文艺报》1953年17期)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文学史稿(三)》里称赞说:“宋玉虽然未必向屈原授业,但他在创作上得到这位前辈的启发是显然的,《九辩》就是一个证据。它不仅在字句上拉近《离骚》和《哀郢》,尤其在基本精神上和屈原的作品是一致的,他愿意尽他的忠诚为祖国服务,然而不能达到目的。”“他的骨头和屈原的是同样硬的。”(《文史哲》1954年第9期)另外程仁卿也竭力为宋玉鸣不平,认为宋玉是“一个有骨气的人物”,关心国家命运,同情屈原(《对〈关于宋玉〉一文的意见》,载《文史哲》1955年第5期)。
关于宋玉的作品,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他有赋16篇,未说及他的散文。《汉书·艺文志》虽然记载宋玉有16篇赋,但现存者只有13篇,那就是王逸《楚辞章句》所载的两篇:《九辩》《招魂》;萧统的《文选》所载五篇:《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无名氏的《古文苑》载六篇;《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则除去《舞赋》,加上《高唐对》。应当说明的是,对《招魂》,多数学者已确认为是屈原的作品;其余各篇,也大部分被人怀疑过。郭维森在《屈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一书里认为,目前比较可靠而且称得上是宋玉代表作的,就只有一篇《九辩》了。《九辩》是一首长篇抒情诗,其内容甚至字句都有许多同《离骚》《九章》相似的地方,但其主旨则是“贫士失职而志不平”。这首诗的文采很好,尤其开头一段关于秋天的描写,成了千古传诵的佳句: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郭维森评价道,《九辩》的文章虽美,但在思想内容上却远远不能和屈原相比。所以司马迁批评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史记·屈原列传》)
袁梅则对宋玉评价颇高。他在1986年8月曾出版过《宋玉辞赋今读》(齐鲁书社版),不久,又发表《独树一帜的宋玉》(载《文史知识)1986年第11期》一文,作了如是说:
战国末期以降,模拟屈骚蔚然成风,才人郁起,各擅胜扬,唯有宋玉才是屈骚的真正传人。正如王夫之所云:“故嗣三闾者,唯玉一人而已。”从宋玉作品的内容来说,明显地反映了与屈骚的师承关系;也反映了宋玉的思想品格与屈原之异同。宋玉的爱国忧民、追求美政、主张选贤任能、持守高洁,不苟且偷安,不随波逐流,都从作品中反映出来;又如创作中的现实主义精神、大胆的夸张与想象,都有屈骚遗风。《九辩》在风格方面祖述《离骚》与《九章》,而且另辟新境,独树一帜。……这千古绝唱,使宋玉成为汉学史上第一位以“悲秋”名世的楚辞巨匠。宋玉“悲秋”,成为千百年来文士竞相模拟的主题。
最后,袁梅得出结论说:“屈原是楚辞之祖,宋玉是汉赋之祖。”至于王逸《楚辞章句》何以将屈原死后才出世的宋玉断为屈原弟子,袁梅分析说:可能由于《九辩》袭用了《离骚》《九章》中的某些词句,所以王逸就悬断宋玉“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如果依照这种方法推论,那末,西汉庄忌的《哀时命》也有袭用、点化屈赋词句之处;唐代杜甫曾盛赞宋玉:“风流儒雅亦吾师”,难道他们各是屈原与宋玉的弟子吗?至于汉代大赋模仿宋玉作品的例子更多,又该如何解释汉代辞赋家与宋玉的关系呢?接着,袁梅又揣测说,因为古人使用“弟子”一词,并非专指传道授业的师生关系,有时只是表明对先哲或时贤尊奉慕习之意,即使未曾谋面,也可对某人自称为“私淑弟子”,而敬称对方为“师”——或许王逸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吧?果如此,那么也就无须再作争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