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明波
“老舍”门前思老舍
□艾明波
艾明波
1962年生,笔名艾子。黑龙江绥化人。中共党员。1984年毕业于呼兰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同年被分配到黑龙江省人民警察学校任教师。1986年考入哈尔滨师范大学汉语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调入黑龙江省公安厅。历任人民公安报社驻黑龙江记者站记者,警官杂志社副总编辑、副编审;现任全国公安文联文学创作委员会理事,黑龙江音乐文学学会副会长,教育部所聘“十一五”重点课题组作家专家,公安部金盾文学奖特别奖获得者。现任黑龙江省公安厅宣传处处长。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一
我并没想到,这次我去北京的日子,竟是这样的特别,它与一个高贵的灵魂有关,与一个作家的风骨有关。这一天,是2016年8月24日,50年前的今天,老舍自沉太平湖,与屈辱告别,与暴虐告别。
当我从哈尔滨出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会有一次近乎于朝拜的经历,因为历史太容易被遗忘了,我们也太沉湎于扑面而来的新鲜了。然而,不管我是否感受到,疼痛就在那里,昨天就在那里。冥冥之中,我与这个日子不经意间地注定相遇了。或许,是为了唤醒我麻木的神经和因为急急行走而丢掉的驻足凝望。
的确,在匆忙的赶路中,我丢掉了很多值得珍惜的习惯,而读书便是其中之一了。如今,我唯一的读书时间,恐怕只有在飞机上被强制地关掉手机的那个时候了。远离了碎片化的阅读,捧起书本,找到了纸感,也找到了质感。我曾如此感慨:难道,我那扔在地上的书本,非要到天空才能捡回来吗?我能捡回几页呢?这是我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哀。
虽然没能捡回几页,但我却捡回来一个日子,一个被我忘记的日子。临行前,我把自己最喜欢的文学刊物《海燕》放进了行囊。《海燕》(2016年第7期)发表的关于老舍的文字吸引了我。而当我的目光碰到了“1966年8月24日,老舍自沉湖底”字样的时候,心中一梗,天意!整年整月整日,50年!于是,我便想到老舍住过的“老舍”,拜谒先生故居!
沿着书中指引,下了飞机,直奔王府井附近的丰富胡同,右拐第一家,便是先生故居——“老舍纪念馆”了。见门开着,迫不及待地想走进去。可刚一迈腿,里边出来一个手拿一串钥匙的人,说:“你来晚了,闭馆了,明天来吧”。我一看表,已经是下午7点了。“我以为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了,闭馆时间会延长些呢”。那人自顾自地把门上了锁,径直地走了。可我感觉那关门的声音在此刻,特别地响,“咣当”的一声,就隔开了一个世界。
我的确是来晚了,50年来,我多少次走进王府井大街,而与之百米之遥的先生故居,我何曾来过?半个世纪的光阴,我何曾记得这个内心澎湃着火热激情并且有孤傲灵魂的文人?他的这扇门不向我关闭向谁关闭?
关闭了门,但关不住历史。在中国现代文学的高地上,《茶馆》的茶还热着,《骆驼祥子》的洋车还奔跑着,《四世同堂》的一家还热闹地生活着。
二
我,独坐在北京的一个普通的胡同里,独坐在8月24日的夕阳下。为50年前一个逝去的生命而祭奠,为一个文学大师的绝决而叹息。
我定定地望着先生故居的门环,这门环,是先生告别居住了16载的“丹柿小院”的最后一环。1966年的今天,他在和自己的小外孙女说了句“跟爷爷说再见”之后,就走出院门,轻轻地拉住这个门环,关上了门,更把自己所有的红尘眷恋都关上了。然后转身,走向他小说里一切受侮辱的好人那最后的结局——死而入水,洗净冤屈。
小院如此沉静,对我来说像一块石头,压住了岁月的一角,压成人们的心中永远翻不过去的页码。它就默默地站在那里,把自己老成往事。而那些或浅或深的疼痛感,使路过这里的人们脚步放轻、神情放重、心思放缓。
“丹柿小院”是北京极普通的四合院。1950年,老舍先生从美国归来,用100匹布购得了这个小院,三年后,先生又在院中种了两棵柿子树,丹柿小院由此得名。在此先生曾接待过周恩来总理、溥仪、巴金、赵树理等人的来访,也是在这里他写下了《龙须沟》《茶馆》《正红旗下》等20余部作品,为新中国文坛贡献了独一无二的精神财富。
北京的这个季节正是丹柿飘香的日子,虽然没有看到院里的两棵柿树,但那柿子也已饱满了吧。而老舍的人生正值饱满之际,戛然而止。
当年,先生受周恩来的邀请回到祖国,回到他的故乡北京。远离漂泊,落叶归根,但没有想到的是,故乡的秋来得太急,恍若一夜之间,骤雨直下,落英缤纷,一叶秋的绚烂,无声地落在了太平湖里。
满怀热烈地回,又满怀愁怨地走,其中的大喜大悲,怎是这四合院装得下?何止是那柿子树看得见?
这是一位“人民艺术家”啊,可“人民”却把他送到了绝路。
1966年8月23日,老舍经受了人间最黑暗的一幕。他与其他文艺工作者,被红卫兵带到文庙,被逼迫下跪。毒打谩骂后,又被带到文联挂着牌子低头认罪。老舍悲愤至极,抬起头将牌子摔在地下,随之而来的又是暴打。
是夜,伤痕累累的老舍回到了家里。他是不是想到了他笔下的悲剧人物?是不是想到了日寇占领重庆时自己说过的话?不得而知,但,他柔软的外表下裹着的那颗刚烈的心却更加坚硬了。
“他的世界已经灭亡,他必须到另一个世界,他的耻辱才可以洗净,活着,他只是耻辱的体身——”这《四世同堂》里祁天佑的一念成灰,是否就成为了他悲剧的注脚和他明天的走向。
无疑,他的生命的暗夜已经来临。第二天,人们在太平湖发现了他的遗体。而家人接到的通知上写着的是“自绝于人民”。
在那个波翻浪涌的日子里,太平湖并没有因为一个极富重量的人物的投入而引起轩然大波,但那一天的太平湖,并不太平。至今,太平湖仅剩这个水系旁的一汪清水,波光粼粼,如先生的人格光芒在日月中闪耀。这光细小,却连成一片。
这时,“丹柿小院”的门缝中也射出一缕光,虽渐渐暗淡,但在我的心里,却异常明亮。
有轻风忽的舔过我的脸颊,我想到了《四世同堂》的结尾,“槐树叶儿拂拂地在摇曳,起风了”,我谦恭地向着那大门,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缓缓离开。
三
我逆风而行,而远去的声音也已随风入耳。在这些或嘈杂或沉静的声音里,使我越发难以辨出真伪,特别是老舍先生的死。
之前,有学者写过一些文章,他们追根于老舍的死因。而见证者、当事人的说法,让这些学者越来越迷茫,可当他们越接近真相的时候,道路越艰难,岔路多,走着走着就丢了。历史不是无法看清,而是只隔了一层面纱。
他们曾是那么地靠近真相,那么地接近历史,但他们从不同渠道得到的信息,相互矛盾,无法印证。我不禁要问,到底是真相太远,还是人心太远?
那些被采访者,或是避重就轻,或是推卸责任,或是夸大自己对老舍的保护,或不经意间往自己的脸上贴一点金。有研究者不得不如此发问:“何以老舍会在那么多的同情与保护下死去?”当人们轻描淡写地粉饰太平的时候,太平湖那仅剩的一点水也只有哭了。人们对忏悔的远离就是对历史的歪曲。
当然,历史的责任不是哪一个人能够担得起的。但历史的真实仍在,头上三尺的神灵仍在。在我们回顾那段日子的时候,我们是否有责任用真实来还原它呢?
我无意抨击那些当事者,谁的手在被烫着的时候,都会本能地缩一下。可是,那小小的灼痛感真的能重过老舍的命吗。
生死有命,真相在天。
这无法说清的人间。
责任编辑 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