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
我要做根火柴
我头一遭坐飞机,居然就遭遇了误点,到郑州时,是凌晨五點。
来接我的老鱼说,那也胜过坠机。眼前这个老鱼,我们在网络上有个约定,只谈情,不说爱,谁先动心谁先输。他说过的最煽情的一句话是:“我是烟花,不点不燃,不燃不灿烂。”
我想目睹这烟花的灿烂。所以,我决定做根火柴,看这烟花怎么燃怎么灿烂。
他带我吃好的,玩好的,晚上还让我睡在他的大床上。可怜他睡了几夜沙发,如狗一样翻着白眼:你这女人龙精虎猛的,怎么看也不像网上的你。
回他一个白眼:网上的我怎么了?现在的我又怎么了?
想想也是,眉还没描,口红还没涂,胭脂还没抹,怎能穿着一套米奇老鼠的睡衣,顶一头乱发,跟一个男人抢厕所呢?
失态!简直就是失策!
这天,当我把自己打扮得像淑女一样时,老鱼却忧伤地对我说,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他一路上都在沉默,拒绝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直到我无奈地说,好吧,如果你把我卖了,记得分一半钱给我。他才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今天虽然你穿得非常动人,可你身上的肉太少了,不值钱……
我们又像在网络上那样,一来一往地斗嘴,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我抬头一望,触目惊心的几个字映入眼眸——宁博戒毒所。
我沉默地跟着他走进去,听他对工作人员说:“我是来看林爱的。”
过了好一会儿,咣当一声,铁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清瘦的女孩。她清冷的眼神因为看到他而放出光亮,一张脸瞬间变得光彩夺目。
她并不漂亮,但很动人。雷,你来了。原来老鱼叫雷。
回程路上,雷一声不吭。
雷带我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这是他以前和林爱住的地方,那时,雷才18岁。
18岁的雷当时以为给一个人最好的爱就是物质享受。雷拼命地赚钱,他做过很多活儿,打过不少工,甚至,贩卖过走私香烟。人是越来越消瘦,脾气是越来越暴躁,钱却没赚多少。
后来,雷开始彻夜不归,他大声地对林爱说,我要做大生意了,我要发财了。不久,雷真的把一大笔钱给了林爱,让她去买名贵首饰和衣服。他们还搬进了装修豪华的新家。林爱问,雷,你一下子从哪来这么多钱?你别管这么多,只管花钱得了。
雷变了,他变得有钱,变得财大气粗。甚至,在某些夜里,他兴奋且粗鲁地拥抱林爱。在某些夜里,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将林爱打得死去活来。
雷不是不爱林爱了,依然爱,甚至更爱,在清醒后,他总是抱着她痛哭,痛骂自己不是人。
日子如是反复着。
一天,一帮凶巴巴的人上门找雷算账。他们说,雷私吞了他们的货。那些人把房子都翻遍也找不到雷和货。临走前,他们把林爱绑起来,撸起她的衣袖,拿起针筒在她的手臂上注射了白粉。他们说,三天内见不到雷还会再来。此时,林爱才知道雷的钱从何而来——雷居然贩卖白粉,还私吞黑货。
雷一连几天没有回来,来的是那些讨债的人,他们一再给林爱注射白粉。他们要毁了她以此作为对雷的警告。
林爱毒瘾发作最厉害时,钱没了,首饰没了,房子没了。雷终于回来了,他抱着那个张牙舞爪地乱喊乱叫,就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噬咬着身体的林爱时,他哭了,哭得歇斯底里。
雷在自首前带着林爱去戒毒所。因为举报有功,雷在几年后出来了,去接林爱回家。从戒毒所回来的林爱面色绯红,皮肤光滑。雷重新买了房子,想着可以好好地相爱。可是,没想到,没多久,林爱复吸,又变得骨瘦如柴。雷只好又把她送进戒毒所。然后,出来,然后又复吸……一晃几年过去了。
荆棘鸟的爱
我去戒毒所里见林爱,一个人去的,雷并不知道。
林爱的眼神充满防备,极像一只刺猬。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得不到雷,我不会失去雷。”
如此笃定。
她的目光投到远处的那山那云,是一片迷茫更是一片神往。她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有一些阳光即使再灿烂,透进心底也是凉意。
我知道,林爱的回忆里有一道白月光,如水冰凉。
我把手伸过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我想温暖这女子。
她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很爱雷,发誓一辈子都只爱这个男人。可……那件事之后,我的身体再无法接受他。每次看到雷忍得辛苦时,我的心很痛很痛。我对雷说,你去找一夜情的女人吧,只要你别爱上她,只要别让我知道。可雷不肯,他不接受没有爱的性。有女人告诉我,说白粉能让做爱更销魂。为了能使雷愉悦,我又吸上了白粉。那样的夜晚,雷是温柔的,我是妩媚的。不久,雷发现了这个秘密后,非要我戒毒。戒毒后,我的身体又抗拒雷,于是,我又复吸。雷知道后,强行把我送到这里来。他说,宁愿一辈子不做爱,也不愿意我是一只荆棘鸟。”
她问我,你知道什么是荆棘鸟吧?
我点头。
荆棘鸟,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鸟巢开始,便执着地寻找荆棘树。当它终于如愿以偿,就把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树上,和着血和泪放声歌唱——那凄美动人、婉转的歌声使人间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要走了,怎么也得有点表示。于是,我决定给雷做一顿丰富的晚餐,然后,告别。
我要给雷做一道汤——法式洋葱汤,我要雷用胃来怀念我。我先把洋葱撕了表皮,然后,泡进冷水里两分钟。听说,这样会减轻对眼睛的刺激,不容易流泪。可我,还是流泪了,看着那一层层剥下了皮的洋葱,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雷走了进来,什么也不说,静静地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空气停止流淌,只听见窗台上的百合在轻轻地细语——爱来了,爱走了……
3个小时后,桌子上摆放着一盆香气扑鼻的法式洋葱汤。我用勺子舀了半碗,热气迎面而来。太烫了。我轻轻地搅,轻轻地吹,就像一个妻子为心爱的丈夫凉汤一样。刹那间有种错觉,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我把汤喂进雷的口,问,有没有一种酸酸的、软软的、让人舍不得吞下去却又悄悄地融入舌间的感觉?
雷点头。雷把舌头伸了过来。他舌间那种酸酸的、软软的滋味让我想哭。
雷吻着我,一路往下。雷的呼吸渐急,我渐迷离。
雷却猛地把我推开:“不能,我不能和你做爱,我不能对不起林爱。林爱说过,我可以和别的女人做爱。除了你,因为我会爱上你。我不能在和你做爱后,再问心无愧地面对林爱说我没有爱上你。”
雷把我关在门外。
我慢慢地滑坐地上,门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雷送我到机场。半路,车突然停下来,我疑惑地抬眼望他,机场还没到,咋停下来了?
雷的双手紧握方向盘,看得出很用力。他的眉头紧皱,仿佛在做一个决定。半晌,他说:“我跟你走。”
雷跟我回到我的老家,一个静谧的小镇。
我和雷映着窗外的月光亲吻。想起林爱说的话,我的吻开始升温,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爱这个男人?她都没法给他爱。
雷说:“你是我的烟花。”
我以为,就算这爱是借来的,终究要还,但总会有一段时日吧。一年,一月,一周也好。然而,第二天醒来,阳光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房间里跳跃,我的手指细细地画着雷的轮廓,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晴朗天时,雷的手机打破了清晨的安谧。
雷皱着眉说,这号码只有看守所知道,然后他急了,莫非林爱出事了?随后,我也听到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林爱自杀了。你速来。
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滞了。林爱自杀?有没有生命危险?是因为雷跟我走了?可是她如何能知道?
所有的問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雷他必须走了。他走得非常匆忙。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吻别,起了身,穿了衣,就出门了。
还记得他临别时一回眸,眼里的痛楚像火一样地烧。我不知道他在责怪自己或是责怪我。
原来,有一些爱还没能习惯拥有,就已经失去了。
此后,我再无雷的消息。
我不敢打电话问关于林爱的消息,怕听到一句“她死了”。更加不敢问雷还回来否。无论林爱生或死,我都是一个无耻者,曾经无耻地掠夺了一个女人最后所拥有的。
我平静地生活着,那些发生过的,仿佛都只是一场梦而已。我想,都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经过一户人家的窗口,一个女人正在切洋葱,辣味吹了过来,辣得我的眼睛都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