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飞翔
孔子与老子是中国历史上的两位思想巨人,他们分别开创了儒家与道家学派,从而一举奠定了中国几千年来的思想格局,进而形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将孔子与老子进行对比是一件十分有趣且意味深长的事。
2500年前,孔子和老子,这两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思想家在洛邑(今洛阳)曾有过一次会面,史称“孔子问礼于老子”。关于这次“巨人之会”,《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有详细记载。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你所研究的学问,都是已经去世很久的人所言,但是对这些很久以前的人说的话,要活学活用,不可拘泥执着。时运到了,君子应乘时而起;时运未到,任你本领再大且千方百计,仍不为世所用。我听说,真正的富商大户表面上反而不张扬财富;大德之人看上去反而显得大智若愚。所以,你应该少一些骄狂之气,去除渴望建功立业的多欲之心,更要少一些试图改造这个世界的幻想。所有这一切的功名利禄之念,都是于身心无益的,我所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
孔子拜见老子回到鲁国后,弟子们问他,老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孔子说:“鸟,我知道它会飞,可是会飞还常被人射下来;鱼,我知道它会游水,可是会游还常被人钓起来;兽,我知道它会走,可是会走还常落了网;只有一种东西,我们不能控制它,它爱云里来就云里来,它爱风里去就风里去,它爱上天就上天,它爱入地就入地,这就是传说中的龙。老子就像龙一样,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可见,孔子对老子是多么崇拜、佩服。孔子见过老子后,一改过去张扬的做法,开始变得深沉内敛,遇事也能做到客观冷静了,思想开始走向成熟。那一年孔子34岁。
从孔子与老子的对话我们可以看出,其实孔子与老子的这次相会并不愉快,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所以会导致如此结果,与二人的出身大有关系。孔子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少时贫且贱,故一心渴望入仕做官。孔子的一生是波澜壮阔的一生,也是求官的一生。纵观孔子的一生,孔子求官若渴,一生都在寻求从政的机会,无论是早年做“委吏”或“乘田”(均属“弼马温”之類的小官),还是后来做“中都宰”“司空”“司寇”(分别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市长、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部长、国家司法部部长),他都对政治表现出强烈而浓厚的兴趣。为了做官,孔子周游列国14年,“累累若丧家之犬”;为了做官,孔子不惜委身献媚于女子、小人;为了做官,孔子自吹自擂,说大话,自我推销,如:“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不仅如此,孔子甚至还对颜回说:“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意思是说:颜回啊,如果你发财了,我来为你当管家吧。《史记》载:“孔子明王道,于七十余君,莫能用。”孔子终其一生政治理想屡屡受挫,仕途处处碰壁。今天,我们之所以感念孔子,是有感于他那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九死其犹未悔、士不可不弘毅的精神。
与孔子不同,老子出身贵族,曾做过周守藏室之史,博览群书,深谙兴衰存亡之道,故能清虚自守,无为而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并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孔子与老子的分歧与其说是两种学说的不同,毋宁说是两种人生观的根本对立。相比老子的智慧、超然、洒脱,孔子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士不可不弘毅,便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人生悲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折腾了几十年,直到晚年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归宿。与孔子相比,老子不失为一位大思想家、一位智者,可以说,自打他见到孔子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孔子此后整个一生的命运。他临行前送给孔子的那段话,一语中的,入木三分。可惜的是,孔子当时未能深刻领会。只是到了晚年的时候,在遭遇了一生的坎坷、挫折之后,孔子才又想起老子的先见之明。
闲来无事,我曾无数次将孔子与老子拉在一起,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进行琢磨、对比,就给人的感觉而言,孔子是热的,老子是冷的;孔子是实的,老子是虚的。打个比方,如果说孔子是一轮太阳的话,那么老子就是月亮。一个炽热,一个阴冷。孔子给人的感觉是通体透明,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欢畅、亮丽的气质,而老子给人的感觉则是云遮雾罩,深不可测。孔子坦荡荡,老子模糊、阴暗,甚至带着一种鬼魅的感觉。我在深夜里读《老子》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脊背发凉,阴森森的。我觉得老子的思想太可怕了。别的不说,光是一句“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就足以让我们琢磨一辈子。他的以柔克刚、以弱胜强更多的是一种生存策略,是一种伪装。老子说到底是一个入世的人,他是一个强势人物,但他惯于示弱。章太炎曾说:《老子》书中有权谋语,“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太炎先生说得没错,老子的思想恰恰代表了一些中国人思想中最深、最冷、最阴晦的那一部分。
仔细想想,孔子和老子其实正好代表了部分中国人心灵中的两端:中国人得势时都是孔子,摩拳擦掌,积极入仕;不得意时都是老子,退隐林下,寄情山水。孔子和老子只不过是一个人一生中的不同阶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