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李宏伟
刘大先:我最早读到你的作品是长篇小说《平行蚀》,那时候你实际上已经写作挺多年了吧,因为这个作品很成熟,无论是在描写、结构等技法层面,还是在对于时代与人物的精神反思上,都迥异于或者说超拔于一般“期刊体”作品那种熟极而流的腔调。这显然是个有积累的作者,对发表有着非同一般的谨慎,对写作还葆有敬意。我知道你以前学哲学的,也写诗,但具体情形并不熟悉,能不能说一说你的“文学之路”,虽然讨论某些作品未必一定要“知人论世”,但是我觉得你的自我叙述可能有助于理解你的美学观念的产生。
李宏伟:写作对我来说属于自然生发,因为阅读而产生。初中的时候写过几千字的武侠小说;高中因为对李白的喜欢,还诌过一些五个字、七个字的“古体诗”;上了大学之后,开始写现代诗、写小说。这些写作都是情绪抒发,有着强烈的个人感情投射和放大,文学性不是很充分,除了在中文系的学生刊物《屋子》里发过一组诗,其他的都没有拿出来见过人。
2003年,我大体上有了清晰的写作自觉意识,开始写近二十万字的小长篇《平行蚀》,2005年底写完初稿。在修改《平行蚀》的同时,写了《僧侣集市》《哈瓦那超级市场》《假时间聚会》三个中篇。然后交替进行长篇和中篇的修改,同时写了《并蒂爱情》《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和另一个还在电脑里没改出来的中篇。所以差不多十一、二年,我在小说上完成了的也就近二十万字的长篇《平行蚀》,收在中篇集《假时間聚会》里的五个中篇。 另外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又重新写诗了。2003年时,我决定今后的精力就放在小说上,诗的感觉也越来越少,就完全停止了写诗。2011年,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又写起了诗。
刘大先:2003年你应该是快要哲学硕士毕业了,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可以视为在接受教育和自我教育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观?这些小说发表或者出版的情况怎么样?
李宏伟:我平时不看文学期刊,原创刊物或者选刊都不看,因此对各家刊物的侧重,甚至篇幅要求都不清楚。2006年、2007年左右,改好了那三个中篇小说,我就根据找到的地址先给南方一家重要的文学期刊寄去了《僧侣集市》。大概三四个月或者再长一点时间,他们一位编辑给我打电话,说她喜欢这个小说,不过他们希望我改一改。他们给我提出了把善往师父改成虚伪的反面角色,让他和空寂师叔的冲突更大一些的修改意见。我对这个意见有些失望,因为我原来的小说不是要表达这样的意思,我就按照自己对这个小说的想法进行了丰富、修改,增加了一万字。改好的小说发给编辑后,她一直没有回音,过了大概两三个月,我有点忍不住,发短信问她小说收到没有。她说,收到了,但你没改啊。我又问,能发吗?她说了一些理由,说没有版面。我说了“谢谢”,就没再和她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我处理得有些失礼,至少我应该跟她说明一下我对这个小说的想法。后来我又给两家杂志社投过稿,都没有回音。当时已经着手翻译乔伊斯的书信,就没有再投稿。
2011年,乔伊斯的书信以《尤利西斯自述》《致诺拉:乔伊斯情书》的书名分成两部图书出版,和我同在一栋楼里上班的邱华栋先生在译者简介里面看到我还写小说,让我把小说发给他。华栋给予了我文学兄长般的热情,他将几个小说向国内各家刊物推荐,并得到了时任《山花》副主编、小说家冉正万的热烈回应。小说最后因故没有在《山花》刊发,正万于是在离开《山花》之后又将它们推荐给了作家、诗人黄梵,他当是在《西部》主持小说栏目。几番转折,《哈瓦那超级市场》刊发在《西部》2013年第4期。这是我正式发的第一个小说。
也是2013年,偶然的情况下,我们一起玩耍的朋友、青年作家马小淘知道我写小说,就让我发给她看看。发去的中篇《并蒂爱情》很快通过,发表在小淘供职的《人民文学》杂志的2014年第2期。小淘给了我非常大的肯定和支持,另一个中篇《假时间聚会》也于今年9月发在《人民文学》上。几乎同时,《僧侣集市》也在《大家》刊出。
所以看起来从写作到发表间隔的时间很长,但得益于前辈、朋友的鼓励,我的发表还是挺顺利的。也因此,尽管中间有所懈怠,但我继续写下去的念头倒从来没有变过。
刘大先:《平行蚀》的出版情况呢?这样的小说,作者在当时又籍籍无名,出版起来不顺利吧?
李宏伟:这个小说在2009年改定之后,找过几家出版社,有两家几乎都要敲定出版了,又因为编辑离职之类的原因停了下来。2014年,在“21世纪文学之星”这套书申报日期的最后一天,听到青年评论家饶翔说他在填表、申报,我就顺嘴问了句长篇小说是否可以申报。饶翔热心地当场打电话和相关的人员确认可以,我才抱佛脚一般匆忙地去取申请表,找人推荐。后来这本书顺利通过评议,放在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于当年9月出版。
刘大先:《平行蚀》我特别喜欢,我觉得它写出了“70后”一代的精神成长(蜕变)的历史,你在这个长篇中将个人经验通过巧妙的形式与广阔的公共话语联结起来。虽然处理的是现实,却又带有强烈的先锋小说式的形式探索。你说过,你的诗和小说都和现实保持了必要的距离,但是你在写小说时候会想到现实,会想它和现实是在角力或其他什么关系,但是写诗的时候不会,反而会觉得写诗是在直接处理现实。那么你如何理解写作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呢?
李宏伟:我对现实有迟疑。现实与如何定义真实密切相关,现实的真实性,在多大程度上真实,都有可以质疑的地方。除了真实性,个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把握现实,有没有可能进行整体的把握?这些我都有所迟疑。但从伦理或道德层面而言,即使现实有诸多不确定性,现实的不公、不义在心理上却是真实的。这要求个人必须面对,有所回应,有所作为。我将自己的写作视作面对现实感到迟疑的同时,有所作为的方式。消极一点,写作延宕对现实的质疑;积极一点,写作破除对现实的质疑。尽管无论延宕还是破除,都是在人的有限性这一角度而言。
假如我们把现实视作宽泛意义上的经验组成,我认为我的写作处理的就是现实,此外无他。小说和诗在创作中的体会不一样,写小说的时候,对现实的迟疑在压迫我,需要我做出反应,甚至可以说,我对现实有着自己的愤怒,如何不至于被愤怒裹挟,把作品变成事情的机械记录、简单的情绪宣泄,需要自我控制;写诗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注视现实,注视自己对现实的迟疑,这反而让我有对现实的直接把握感,因而我可以带着宁静去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