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恃而不恐?

2017-03-17 14:47张新赞
创作与评论 2016年20期
关键词:夜色虚构恐惧

张新赞

室如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

——《国语》

不要说死亡的烛光何须倾倒,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

——海子《月光》

第一次读沈念 的文字是那篇《屋脊塔》:灰色的老城区,一座青色的瘦塔,疲惫又失魂落魄,如这塔下的街区生活的各色人们和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这破败苍白的砖塔又是一扇门,一扇进入世界的门。借助这塔,世界敞开。作者的思索、想象借助文字细细道来,婉转细密。这塔如同梵·高那双《农鞋》,在海德格尔诗意的哲学笔触下显出一个澄明的世界。沈念这篇散文给我印象深刻,同时也让我感到了沈念散文的气质:优柔婉转。沈念不像西域散文家周涛先生,周涛挥笔如舞戈,他是一支“武笔”;沈念是一支“文笔”,气息忧郁,满怀忧思。不必怀疑他的真诚,他的文与人是同一的。

《夜色起》{1}通向现代人的一座座痛苦的精神群岛,岛上生活的人们与世隔绝,他们被贴上各种标签:抑郁、精神病、躁狂症。这是现实中广泛存在的无法治愈的人类的精神顽疾。骨折疗养后的二妈突然大变:对任何事情都无比敏感,心思多疑,行动诡异,冷漠暴躁。完全变成了亲人朋友眼中的陌生的他者。她突然与她生活几十年的家庭,村庄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拒绝言语和其他任何方式的交流。她拒绝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最后死于自杀。

二妈究竟怎么了?她的内心到底积郁了多少不可宣泄的情感?二妈原本是一个“贤惠又能干又善良的农村妇女”,干过大队会计,代课教师,能把“各类农活都干得漂漂漂亮”的人。二妈可谓农村父母中最优秀的代表了。然而,她依然无法逃脱如夜色一样的黑暗,这黑暗慢慢将她围住,困死,吞噬。

活着,不是件容易的事。活着就是每天面对的具体的生存问题,柴米油盐,简简单单却又是无比艰难。那一个平常又致命的问题还是会时不时地找上门来:为什么活着?一次偶然的变故或完全改变普通人的生活轨迹。无力抗拒,负面情绪随之而来:緊张、焦虑、恐惧、不安,这都会诱发人的精神突变。二妈在辛苦劳作时一次意外跌伤,骨伤导致神伤,肉身与精神原本浑然一体,身体的改变伴随精神的变化。二妈的骨伤只是压垮精神支柱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她的精神世界充满了压力和不安。她原本生育过四个孩子,两儿两女。不幸的是中间的孪生兄弟早夭,而今只有一对姐妹。现实中,二妈面临“无儿养老”的晚年担忧,这忧虑“一直埋在她心里,也从未向人提起”.两个女儿各自的生活都是一个悲剧。大女儿因长江洪水错失上中专的机会,匆匆嫁人,家庭不睦,婚姻不幸,只身远去打工,无暇照顾病中的二妈。小女儿婚后无子,羞于为人道也。一层又一层生活的难题如千万层丝网缠绕着二妈这位曾经精明能干的农村妇女。丈夫的粗暴,邻里之间的闲言碎语,更不要说那些伤人的恶言。这些看似琐碎的恶意,却有极大的伤害力,对二妈来说,非常残忍。二妈骨伤愈合,精神坍塌。

作为文学作品的《夜色起》探究了一种人类基本情绪的发生学:恐惧的发生学。“恐惧”的根源在于确定性的丧失。“室如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国语》)这句古语描述了恐惧发生的基本原因:无物可恃,人就会恐惧。现代则是“心如悬罄”,整个精神世界被釜底抽薪般掏空。现代人的恐惧就是卡夫卡笔下人物的恐惧,是《变形记》里格里高尔的恐惧,格里高尔要是不死他一定会疯掉。恐与惧在汉语中是一对互文性的词,沈念让“恐惧”一词回到它原处发生学的意义上,让词与物,能指与所指粘合无间:

恐惧这个词,从这里起源是再正确不过的了。暗示前方有某种不明之物不祥之兆在等待,不可解释的事情时刻能在此发生,一瞬间,对虚无的巨大恐惧可以淹没任何一个人,而每一个人都成为恶劣情绪和孤独的俘虏。寻找生活的意义,在这里是一件奢侈和可笑的事情。

我看过摄影师吕楠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拍摄的《被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看过导演王兵的《疯爱》,影像作品更多的在用镜头直接性地呈现一种状态,告诉你“是什么?”和“怎么样?”,然而文学,不错,是文学!它在影像之外围拢过来,如影随形,细密如微粒,又如风一样轻柔地拂触世界和存在的裂缝,回到世界的本源,回答那个根本性的“为什么?”《夜色起》叙述并细致追溯了二妈精神变形的过程。二妈生活在清冷的乡间,无儿女陪伴,丈夫粗暴,更谈不上任何有意义的精神生活,怎能不抑郁?抑郁或疯狂只是恐惧的后果和表现形式,就像疼痛是肉体病症的表现一样,抑郁是精神病变的症候。与二妈一样恐惧的是她周围的人,二叔的暴躁愤怒也就是恐惧的表现。

不是没有祛病之方。大仙姑的法术,医院医生的治疗都尝试过了,依然无效。这是否可以说,人类的精神世界有怎么都解不开的死结?我觉得是。多少人的死都是因为弄不清楚活着的意义。《夜色起》里,沈念把视野又扩大到精神病院的各色人等。在精神病院,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病症命名:精神病,但是却各自有不同的原因。精神性疾病是一个世界性的医学难题,它不分阶层,性别,种族。文学艺术不是医学,文学提供给人们的是感性形式的真理,这种感性经验是科学无法替代的。《夜色起》虽然只是写了二妈和其他的一组人,却通过这样的“疾病的隐喻”表征了当代社会的普遍问题:个体与世界无法和解的紧张关系。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在1930年代就这样描述现代人的“精神状况”:“现代生活的紊乱使我们难以理解实际发生的事情。我们正在一片未经标测的海洋上航行,无法到达这样一个口岸:在其上我们可以获得观察全体的清晰视野。”{2}现代生活让“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人们生活在一个经验世界不断丧失剧变的非连续性的境遇中。个体的孤独、焦虑、抑郁等精神问题早已司空见惯,今天,谁要是带着同情谈论个体的精神痛苦就要冒着被人嘲讽的风险,或者显得非常尴尬,因而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沉默。卡夫卡《变形记》是现代人从肉体到精神际遇的一个绝妙寓言:你一旦变得不可理解,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这个世界就会慢慢抛弃你。对话是普通人的交流形式,也是疏导治疗精神性疾病的有效方式,可是有效的交流少之又少。你的恐惧只能在属于你自己。《夜色起》里唯一的一次对话的尝试是与伢崽。伢崽清晰而冷静地说了他过去的遭遇,及今天他的状况。伢崽的遭遇与精神病院的其他病人的遭遇很相似:他要进去的那扇生活之门偏偏不开,他在长久徘徊,不得其门而入,终于发疯。文中写到:

“荣伢崽”们跨进这张门,回到他们的世界,与无数活在我们中间的人不同,他们向回不去的世界闩上门,紧闭不出。我不知道,等待夜色升起的时刻,那些时光沉默的晚上,每张床是否都会与他们说话,每面墙是否都可以打开一扇门。

《夜色起》是沈念用文字对人类精神世界的一次探险。恐惧感不仅伴随那些在医院的所谓精神病人,它同样如魔咒一般跟随者我们每一个人,“……长长街道,仿佛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食道,随时就把这世上冒失者吐出的声响,生吞活剥,消弭干净,连骨头也不吐出。”这是一个可以让每个人毛骨悚然的“吃人”的世界图景。

“非虚构”(nofiction)写作是近年不断见诸文学刊物、报纸媒体的一个时髦概念。可是如果理解不当,容易造成误导,因为这个洋概念远远不能准确地说明中国散文写作的久远传统和当下散文写作的状况。叫什么“非虚构”为何不直接叫“纪录”“纪实”甚或“报告”文学算了?还保留“虚构”一词何用?金圣叹曾比较《史记》和《水浒》,说前者是“以文运事”,后者是“因事生文”。“史家之绝唱, 无韵之离骚”说的就是“以虚运实”,这不是“非虚构”所能解释的。散文的真实,呈现为文字作品时,已经进入了艺术世界的真实了,它无疑是以想象“重构”了现实,而不是“虚构”现实,虚构是西方文学针对小说而言。沈念散文《夜色起》以虚写实,虚实相宜,正所谓“申写郁滞,优柔适会”(刘勰《文心雕龙》)。

注释:

{1}《十月》2015年第4期刊发,《散文选刊》2015年第9期、《海外文摘》2015年第8期转载,获2015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第7名。

{2}雅思贝尔斯著,王德峰译:《时代的精神状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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