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外婆

2017-03-17 17:44丰年雪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大舅小姨面团

丰年雪

“噗……”一个精心揉捏的小面疙瘩飞出了我的手心,竟然不偏不倚贴在了三妗子的额头上。

这下,祸闯大了。

三个妗子在院子的那头,我在院子的这头。

烫着爆炸头的三妗子才过门几个月,居然受到我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外甥女的这般无礼!既然大妗子、二妗子和三妗子都在一起,为什么偏偏面疙瘩砸在了三妗子的脸上?

其实,我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准。我幼小的心灵只是想让她们三个停止叽叽喳喳,想让她们知道我还在院子里,想让她们知道我已经对她们所说的一切出离愤怒了。我正好手里一直在玩捏着一个小面团,而这个小面疙瘩已经被我捏得很软,所以会很轻易贴在脸上。

这个面疙瘩是扔对了。刚才的对话已经戛然而止,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凭什么要说我亲爱的外婆的坏话?现在,一个小小的面疙瘩起了扭转局面的作用,让一切都冲着我来吧。

其实,我一句话也没说。

三妗子生气地将面疙瘩从额头上扒拉下来,冲着我大喊:“死女子!你想干什么?!”

我其实看着三妗子脸上的面疙瘩的时候硬是忍着笑,怎么瞄这么准?怎么贴这么紧?呵呵。

我低了低头,硬是将忍不住的笑憋了回去。表情还是严肃点好,才不至于让三妗子更生气。于是,我抬头用调整过的、无辜的表情面对着她们。

“我本来是瞄准后面的窗户的,没有对准。我不是故意扔向你们的。对不起!”因为底气不足,心虚,使得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怪。

我有意说成“你们”,是为了说明并不是针对三妗子的。面团贴在了她的脸上,只是凑巧而已,或者只是她的運气不算好而已。

“说句对不起就完了?我把你也打一顿,然后也说对不起?”显然,三妗子不相信我的解释,也不接受我的道歉。

一看三妗子不依不饶,我瞥了瞥嘴巴,不吭气了。旁边的两位妗子也数落起我的不是来。“不是客人,倒像是主人……”“磨粮水水,还歪得很……”“天天都来,也没人请呀……”两位妗子对我的数落给三妗子多多少少出了气,三妗子明显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气盛了。

但我已经听不下去了,“腾”地从板凳上跳起来,对着院子里的三位妗子大喊:“我爱来,你们管不着!我外婆请我来的,怎么着?!这个家里不欢迎长着羊羔毛的人……”尽管发泄了我的愤怒,但委屈的、不争气的泪水还是从眼角滑落下来,多半是为刚才她们说外婆的不是而伤心难过。二妗子和三妗子是烫发,我一时找不出什么狠话来回敬她们,只好“诋毁”了她们无辜的头发。

三位妗子也并不是恶人,她们只是家长里短地埋怨外婆这也不如人,那也穷得叮当响。我却无法容忍有人说外婆的哪怕是一丁点不是。有一次,小姨跟外婆顶嘴,让外婆生了气,我几天都不想搭理小姨,我要跟外婆站在一起,我要用实际行动保护我亲爱的外婆。

其实,我什么也保护不了。外婆已经病得不轻了。我一会儿想象扁鹊华佗再世能解除外婆的痛苦,一会儿又想象一位神仙吹一口气吹去外婆的病魔。妈妈每天都来看一次,我也都跟着来;后来我嫌麻烦,干脆给妈妈说我要住下来,每天就能看见外婆。反正我也不占外婆家有限的床位,我一直都是和小姨挤一个被窝的。

后来的事情很好解决,我哭着去找了在一起干活的舅舅们,我知道舅舅们能管住他们的媳妇。我心目中的大舅可厉害了,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妗子们闭嘴了:“啊哈,你们那么大人了跟小孩子较什么劲啊?不嫌人笑话。一个小面团能毁容么……”这话听着真过瘾,不仅妗子们不说话了,我也胜利般的洋洋得意起来。闹了半天,让人笑话的是妗子们,哈哈,你们说我外婆的坏话就是不对,下次我还要跟你们斗。三妗子对大舅这个话是很有意见的,因为面团不是砸在大妗子脸上。

其实,那时我才不到十二岁。直到去年秋天,二妗子跟我说起我儿时在外婆家的一些趣事,还有扔面团的事,说得我不好意思的同时,我也让她第一次知道了我扔面团的原因。倒是轮到二妗子沉默不语了,半晌才喃喃地发了句感慨:“你外婆也真的不容易啊……”此时的她,也已经是两个媳妇的婆婆了,想必她终于能理解一个当婆婆的难处了吧。

就是为了让外婆生前能看到四个媳妇全部过门,三舅是拖着被土疙瘩压伤的腰腿将三妗子娶进门的;四妗子是从说媒到成亲进门用了一个月时间。外婆知道自己的病情很重了,突击给两个舅舅结了婚,剩下两个未成年的三姨和小姨,外婆已经顾不上了。她觉着如果不把媳妇娶完,到那边跟外公和列祖列宗无法交代,尽管一个人拉扯着八个孩子过活很不容易。

外公比外婆大了十四岁。在那个成亲靠媒婆说和的年代,男女双方不必见面,也不能见面。媒婆哄外婆的母亲说只大五岁,没想到成亲后外婆发现肯定不止五岁,因为外公的弟弟都比外婆大了十岁,就哭着跑回了娘家。恰巧外婆的三个姐姐也都在娘家,一听说妹妹来诉苦,一个个眼圈都红了,各自都诉说自己的女婿都是“老”女婿。原来,姐妹四个各自的女婿全部都比自己大,都是十足老女婿。听了姐姐们的遭遇竟然与自己相同,外婆一咬牙一跺脚又回去了。毕竟家里的爷爷奶奶、公公婆婆还都对自己很不错,家境也还不错,勤快人家里也不缺吃喝,嫁都嫁了,就凑合着过呗。

老人多的家里规矩多,外婆一开始还不大适应。在聪慧手巧的外婆将一家老少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生下了妈妈和大舅后,爷爷奶奶、公公婆婆对外婆疼爱有加,尤其是爷爷奶奶,精心看护着妈妈和大舅,让勤劳的公公婆婆和外公外婆赚钱养家。由于外婆的精明能干,外公早年就在邻村的地主成分的姐姐家里做长工,外婆承担着家里家外的一切劳作:洗衣做饭、织布纺线、洒扫庭院、赶骡子驾车、施肥锄禾……外婆里里外外成了一把好手。耳濡目染下,妈妈很早就学会了家里的活计,帮外婆承担了许多家务,尤其是外婆一连生了四个孩子之后,家里的孩子照看不过来,妈妈就一天学也没上,把家里的活全揽了。每天鸡叫三遍,妈妈就跟外婆一起起床,等到老人孩子起床,不仅洒扫完毕,热饭上桌,八仙桌上还能摆出三五个纺好的线穗锤子来。赶上过年过节,晚上就不只是纺线织布了,还要纳鞋底做鞋。织布衣服很耐穿,洗洗就行,但是鞋却是衡量一个家里女主人勤还是懒、能干还是不能干的标志。妈妈从小就总在煤油灯下做活,因为年幼,煤油灯的烟都把妈妈的眼睛熏坏了。外婆对妈妈的教导就总在煤油灯下完成,所以,尽管妈妈不识字,懂的道理和事情却不比同龄识字的孩子少。外婆给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讲人情世故,讲规矩道理,讲认识杆秤和简单的数字算账,以至于后来妈妈得到过一位文化人的评价:“你要是识字,真不得了。”外婆就是妈妈的启蒙老师,用这个评价给外婆更是恰如其分。

外婆年轻时候长得漂亮,心地又善良,时常还能帮邻居们解决家庭矛盾和纠纷,邻居们都很佩服外婆,尤其是外公外婆用一袋米糠救了一家人的故事,一时间在当地传为美谈:一天早上,外公念叨着说邻居孙老汉怎么三天都没见在巷子里,外婆说:“光说不如去看,你去他家看看不就知道了?”外公到孙老汉家门口一看,门闩是从里面关着的,敲门也没人。于是外公叫来外婆,一起从外面把门闩拨开,进到屋里一看,傻眼了。全家六口人长长短短并排躺在炕席上,都已经奄奄一息。孙老汉一看外公外婆来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哎,在家等死呢!家里一点吃的也没有了……”没等他话说完,外婆已经扭身出了屋门,一溜小跑回了家。在外公给孙老汉家烧好热水的工夫,外婆已经背了一袋高粱米糠和几个谷糠馍馍来了。等一家老小都能起来了,孙老汉让一家人给外公外婆跪下了。外公外婆连忙拉他们起来的同时,也将孙老汉骂了一顿,说人宁愿让累死也不能让饿死呀,谁家还没个难处?言传一声,互相匀一点就能挨过这段青黄不接的光景啊……时至今日,村里的年长者仍有知道这件事情的,孙老汉告诉他的子孙们说,外公外婆救了他们一家人,孙家将永世不忘。其实,外婆这时候已经有了六个孩子了,一家老少十几张嘴也等着吃饭呢。妈妈这时候已经十来岁了,说起这件事情时,说她做饭时候发现米糠没有了,到处找也没找着,问外公外婆也不说,只是说你记错了,已经没有了,妈妈为此还大哭了一顿,说外公外婆想饿死一家人,所以偷偷将米糠给卖掉了,让自己做无米之炊。

在外婆的第八个孩子——小姨出生以后,人民公社时期家里的生活勉强能吃饱饭。但是好景不长,外公因病去世了,因为要用妈妈的彩礼给大舅娶媳妇用,妈妈结婚比较晚,在农村叫换亲。好在大舅懂事早,早早就辍学帮着外婆承担起这个大家庭的重任。

由于总想着攒钱给儿子们娶媳妇,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錢的外婆将小病拖成了大病。在西安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后,外婆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没想到回家后,外婆的母亲,就是妈妈的外婆去世给外婆以沉重打击。外婆在自己母亲的坟前哭得肝肠寸断,几个人将痛苦的外婆拉不起来。外婆的病情又有了反复。第二次到西安的大医院,医生背着外婆给大舅说:“让老人家回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其实,外婆当年才五十二岁。

在发觉以后永远也见不着亲爱的外婆以后,我比谁哭得都伤心。外婆对我的疼爱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的眼前,牵着我的小手,在马车里抱着我,让我和小姨看枣园,让我看西红柿菜园,走亲戚总要带着我,总在我需要的时候护着我,爱着我,把好吃的藏起来等着我。在我初中升高中的语文考试时,作文题目是:《我的×××》,我就写了我亲爱的外婆,我几乎忘了这是在写考场作文,写着写着我就流了泪,考试卷子也被泪水打湿。

此后经年,重复的梦境总是外婆在吃饭(病情严重的时候外婆已经吃不了任何东西了),梦里的外婆永远是那么年轻。

责任编辑:黄艳秋

猜你喜欢
大舅小姨面团
小姨来我家
戒烟令
与大舅会酒
奶羊 奶娘
跟踪导练(二)(3)
咖喱香肠面包
我爸只服我大舅
猫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