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清平
今天是六月初七,是我敬爱的父亲的生日,怀念起父亲对我们的点点滴滴恩情,特别是有关读书的几个温馨场景,忽然跳进我的脑海,像蒙太奇的电影画面,清晰而甜蜜地闪着闪着。
父亲是个满腹经纶的儒生,民国时期省达师毕业,教过书,从过政,当过地下党员,参加红四方面军,分配到特务连战斗。年轻时在大巴山里面战斗。由于时代更替的原因,建国后,因地下党手续不全,回老家勤耕,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充实日子。但他一生都爱学习,从我记事起,我家就有《毛泽东选集》《鲁迅选集》等许多书籍摆放在楼上书房里,1943年出版的斯诺著作《西行漫记》又名《红星照耀中国》,都是我小时候在家乡阅读的。
听母亲和邻居说,我家的二楼书房里有很多书,起码巴山大力汉要背十多篾丝背篼。父亲爱读书的习惯,在他八十八岁生日后,我深有体会。他在我家戴着老花眼镜,字字句句拖声武气用新中国成立前的那种抑扬顿挫有音乐节拍的唱书的语调读《水浒传》,我三岁的女儿,感到十分新奇,常常开怀大笑,并悄悄告诉我,爷爷读书真好听,仿佛蜜蜂嗡嗡在唱歌。
父亲自己爱读书,也希望我们几弟兄和方圆十多公里几个大队的后生们也爱学习。“农业学大寨”的时代,我家生活十分困难,五、六、七、八四个大队高中毕业的后生和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大多都在我家的读书楼上(特别是在讀书无用的年代)读过诗歌小说,谈论人生理想,他常和他们讲天文地理、历史故事,后生们听得十分入迷,十分佩服他记忆力和渊博的学识。当时煤油很紧张,靠供销社计划供应,每户每月半斤,父亲很节约,不抽烟,不喝酒,但夜间读书讲故事,他从不埋怨后生们用了煤油,反而更加高兴。特别是周围团转谁升了学,他都要取出用旧布包了又包,放在枕头底下有汗味的人民币五元或者十元做盘缠鼓励。当时五元、十元相当于现在很大的一笔财富,大米一角三分八一斤,食盐一角七分一斤,鸡蛋五分钱左右一个,可见当时五元钱的分量。如果哪家有困难,孩子不能上学,他定会晚上去做思想工作,劝他们家长目光不要短浅,哪怕是背柴卖草也要送孩子读书,做通思想工作后,还会给其家庭建议,科学种好田,搞一些小副业,并无偿提供种子或者技术或者劳动力。
在家乡方圆一百公里以内,父亲在通江县和南江县重视孩子读书的名声是响当当的。有一次,我翻山越岭,在大山里挖药材到附近一山民家里歇气喝水时,他们问我是哪家孩子,这么听话,暑假自己想法挣学费,当我报出父亲的大名时,那家的主人语调提高,高兴地说:“快进屋坐,今晚就不回去了,你爸爸重视教育,会教育孩子是出了名的。”
我读小学一年级结束的暑假,挖的半夏卖给供销社后,去大河区新华书店,父亲想给我买本《新华字典》,可惜当时区上没有。第二天晚饭后,我和他打着柏皮火把步行了三公里山路,托他在南江县进修学校当老师的小时候同学,在县城买一本《新华字典》,字典是七角二分,当时怀里揣了一元钱。当他的同学一家人给我们把几条山狗撵走后,同学“啊”了一声,“多年不见了,快进来,快进来!”
我父亲指着我:“同学老乡,这是我的三儿子,今年要读小学二年级了,我想给他买本《新华字典》,昨天到区上没有买到,书店的同志说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我托你在县城买本《新华字典》带回来。”并拿出一元钱给他。
他同学杨老师说:“我一定给他买一本,钱绝对不要,就算我送他的礼物。”他们两个互相推来推去,杨老师又热情地把我们迎到屋里,并给我和父亲煮了面条吃。杨老师说:“你父亲和我一起读书时很刻苦,成绩好,字也写得漂亮,作文更好。在乡村读了几年私塾,十四岁时就考取了省达师,你要刻苦学习啊!”
那晚的画面虽然是在山村的夜晚,但我至今感到温暖明亮,感到像是在山里黑夜迷途看到了启明星时的希望,天旱时下了场滋润禾苗的及时雨甜美幸福。开学后的几天,杨翠华老师给我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他说是县城进修学校杨老师带给我的,你要好好学习。那心里的高兴劲儿比大热天吃冰糕还舒服,浑身热血沸腾,放学路上跑得特别快,恨不得马上跑回家告诉父亲,我有《新华字典》啦。当我回家时,父亲还在种大寨田没有收工,我怀揣着字典,如获一件宝物,如同孙悟空获得了金箍棒,比穿一件新衣服高兴许多。自己高唱着愉快的歌儿,吆喝着羊群上山放牧了,在羊群吃草的齐嚓嚓声音里,吞噬着散发油墨芳香的汉字解释。
从此,《新华字典》成了我的好伙伴、好朋友,他教我读书认字,知书识理,学习也一直努力。以至于我现在工作了给单位每一位同志买一本《新华字典》,让他们随时查阅,请教这位无声且不缴学费的老师。
在生活十分艰难的日子里,在物质生活十分匮乏的日子里,在“读书无用论”的年代里,我家里陷入了寅吃卯粮、青黄不接的时候,上街赶场办事往返四十多里山路,为了紧缩开支,用手绢包着在家里煮好的饭团,在路上与山泉水相伴吃下充饥,但为了买书从不吝啬。此时,父亲用卖核桃换取的钱,还给我们买了数理化自学丛书、字帖、《读与写》等一系列书籍,慰藉我们饥饿的日子,饥渴的生活和灵魂。书是黑夜里的火把和油灯,照亮了我们前行的人生道路,似乎黎明前有了光亮,太阳一定会升到山顶,给人力量和希望。他自己还订了《四川农村报》阅读,每天收工后,最爱站在阶沿上背对着柱头认真听有线广播,了解时事政策。
还有一个秘密现在可以告诉人们了,1975年的暑假,我和他在棋盘石梁上放牛放羊割草,牛羊在自由自在地摇着尾巴欢快地吃着青草,太阳升起了一人高,朝霞满天,阳光四射!装满了两背冒梢梢的草后,我父亲突然站着不动,悄悄地说:“儿子,今天这里很安全,你要努力刻苦读书,‘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时代快要结束了。今后肯定要重视读书,重视知识分子,一定要自己暗暗地努力。”
我工作后,和他常常交流,我们家里那个年代困难得再也不能困难了,你还要千方百计克服困难,有无比的勇气支持我们读书学习,其他乡民都不理解。
他扬扬头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山里的俗话说,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嘛。学习是提高人的素质,是人成才的路子,再困难也要送孩子读书。”
父亲的一席话,时时刻刻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成为我挤时间学习的内在无穷动力。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