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拎着蛋糕,出了蛋糕房,快步向家走去。街角这家蛋糕房的芝士蛋糕最是美味,名曰:精灵再现。他喜欢,她也喜欢,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专门在这里订了生日蛋糕。蛋糕房的人不多,玻璃窗里晃着几个稀稀落落的人影,还有两三个孩子,在缠着父母买那种糖稀做的动物小布丁。
他家里是农村的,来到这个城市,几经打拼,终于可以在这个城市站住脚。他的妻子能嫁给他,于他来说是感激的,她家世良好,大家闺秀,是他想象的那种妻,他很满意。是呢,人可以拥有自己想象的东西多不容易啊,他总是这么对自己说。
一进家门,他便进了厨房开始忙,天渐渐暗下来。这时窗外飘了雪粒,在厨房的窗台上四溅开来。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是她的生日,他要好好为她过个生日。冰箱里塞满了他提前买好的菜,今天,他要做很多好吃的。
他听到钥匙的响声,是她回来了,他笑着从厨房里探出头,额上蒙了一层油烟,在灯下一闪一闪。她也进了厨房,他一边将火调得小一点,一边将手里的打蛋器打得更起劲,转过头冲她说:“寿星,生日快乐哦!”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一切又都在他的规划里,明天是新的一年,新的开端,他的心情非常激昂。
满满一桌菜,他和她坐下,开了一瓶红酒,当启瓶器发出嘣的一声时,他是兴奋的,也是得意的。先喝了一杯红酒,脸上便有了微红。他和她结了婚,买了房,今年他又加了薪,坐上了总助理的位子,这一切来得这样顺利。他对她说,亲爱的,我们明年生个孩子吧,我准备好了。她笑了,说:“你总算是准备好了,再准备不好,我都老了,生不出来了。”他转身将蛋糕放在桌上,冲她眨眼道:“街角的芝士蛋糕哦,专门给你定的。”然后去厨房拿蜡烛。
当他从厨房拿着蜡烛出来时,看到白炽灯下她的脸是惨白的,眼睛诧异地盯着那个蛋糕。他望过去,也骇然了,蛋糕很漂亮,可那蛋糕上赫然两个小孩子的手印,灰色的小手印一上一下,很是玲珑。
餐桌是玻璃的,明晃晃地在灯下,他与她都盯着那个蛋糕。不对,他明明是看着这个蛋糕打包的,他还让那个伙计用一个淡紫的丝带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怎么可能,难道让掉了包?
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哈脸笑:“没事没事,等我,十分钟我就回来。”他迅速将盒子盖上,系好丝带,出了门。好在这家蛋糕房在这个小区的街角,很快就到。
下楼时,雪已经下大了,变成了雪花,人们行色匆忙,路灯孤独地亮起来了。
他和蛋糕房的店主吵了一架,说:“我妻子过生日,订好的蛋糕,一拿回家,上面却有两个小孩子的手印,你们是怎么搞的?”店主狐疑地看着他,微微皱了眉,再看看那蛋糕,他们是老客,店主知道他家没有小孩。是啊,谁为自己过生日,在蛋糕上按两个手印再拿回来捣乱,店主到底待人宽和,换一个给他。但这一次,专门让他看过,自己亲手放进盒子里。
他拿了蛋糕,飞快向家赶去,雪越下越大,在空中飞舞起来,不时落在他的眉毛和头发上,不一会儿地上便全白了。
上电梯时,他一转身,看到一个小孩缩在角落里,瑟瑟地抖,冻得嘴唇乌紫,远远望他。他心动了一下,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真不负责任,大冬天的就穿个单衣,还光着脚丫,他想。
进了家门,他快速将蛋糕放在桌上,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店家搞错了,给我们重新换了一个蛋糕,别扫兴,好不好?他边说边打开蛋糕盒子,只听吱呀——一声怪叫,那是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接着哐当一声,椅子被震得倒在地上,妻子猛一下站了起来,两人同时后退一步,大张着口。新换回的蛋糕上,仍然有两个手印!他与她都惊呆了,互相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炽白的光在两人头上晃着,从他脸上再晃到她的脸上。
他看到恐惧像水一样慢慢洇上她的脸。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明明看着店主把蛋糕放进去的,为什么回来仍是有两个手印?他感到这样诡异,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怪事情呢,哪里来的小孩手印?
他走到阳台上,點燃一根烟,袅袅地燃着,他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呢,这样的怪事?除了是她的生日,还会是什么日子呢?12月31日,12月31日,12月31日……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向窗外望去,窗台上已冻了一层薄薄的霜,应着灯光,快要成为透明。
他看着那层透明的霜,再看,突然觉得曾经在某个时刻,这层透明的薄霜也曾触动了他的心,是什么时候呢……窗外的雪仍在飞,不时沙沙打着阳台的玻璃,他打开阳台的窗户,立刻有雪粒飞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他先是感到灼热,接着慢慢变成冰冷。
突然,他打了一个冷战,定睛看那层透明的薄霜,他想起来了,他想起的这些事,使他自己也莫名地感到寒冷。是呵,那一天是不是12月31日呢?他已不记得了……人有时为了保护自己,会刻意地从头脑中将一些记忆抹去的,他一直以为他忘了,从来不会想起,他也确实从来没有想起过,但是今夜这层透明的薄霜使他想起了一个寒冷的冬夜……
七年前,他从农村刚刚去到那个城市,现实是太冷硬的东西了。那时,他与一个叫艾艾的女孩子已同居两年。那个孩子的出生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当他想要结束掉这条生命时已经晚了,后来艾艾生了一个男孩,那个时候,他是那样窘迫,伸手一摸口袋摸出的是一团雪白的手纸,哪里养活得了这个孩子?他对这个伸出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的生命是漠然的,没有感情的。如果说有什么,那便是对生存的恐惧了。
一个冬天的夜晚,对的,就是12月31日,他抱着这个孩子,来到一个公园,将他放在花丛边蓝色的椅子上,他记得很清楚,那椅子上有一层薄薄的雪霜,和今夜窗外那层透明的雪霜一模一样,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他看到那层薄薄的雪霜时,心缩了一下。路灯在很远的地方矗立着,清冷的光泛过来,刚好可以看到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放下孩子后,他迅速地逃离了那个地方,那时他太年轻了,都来不及考虑别的问题,可以说是慌不择路地想要逃避掉这一切。
第二天,他便离开了那个城市,艾艾也离开了他,从此,两人杳无音信。
他或许不知道,那天晚上并无人经过那个椅子旁,那个晚上的气温低至零下十四度。当清晨的阳光照下来时,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冰冷的包裹。
想起这些不愿想起的事,让他非常懊恼,他掐灭了烟,进了屋子往卧室走去,洗手间的门开着,水哗哗地响,妻子在洗脸,将脸深埋于洗脸池里,他望过去,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袍子悬空从背后抱着她的腿,那分明是一个小孩子,他穿了白色的袍子,却看不到他的头与脚,他只是抱着她,无比依恋、无比欢喜的样子。
他仿佛可以看到,这个孩子脸贴着她的腿,光了脚丫,头发异常的黑,柔软地搭在脑门上。他长得这样大了吗?再看,却仍是一件小小的白袍子抱着她。
他大惊失色,却不敢出声。这时,他脑子里忽然闪过在电梯里看到的那个小男孩,这不就是那个孩子吗?一想到这里,冥冥中,他知道蛋糕上的那两个手印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终于确定,那个孩子回来了,那个他放在椅子上的孩子回来了,从一个生日蛋糕开始。是他对妻子说的,说他今年想要一个孩子,他做好准备了。
二
一个月后,妻子终于从家里搬出去了,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法解释的现象,整日活在恐惧中。
冰箱里莫名其妙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拖鞋歪歪扭扭会自己移动,抽水马桶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独自轰隆作响……妻子脸色煞白地站在卫生间外面。
他能说什么呢?没有哪个女人能够面对这样的情况的。
她对他说:“我们把这房子卖了吧,这房子有问题,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搬回爸妈那里去。”他低下头,想了许久,对她说:“你先搬去吧,我不能去,我想待在这里……看一下,看过一阵会不会好一些,如果好不了,我们再想办法。”
她很奇怪,他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样一座恐怖的房子里……她看着他,充满了怪异的表情。她问他为什么,他却什么也答不出来,只是眼睛从窗户望出去,望向远方。
他打开窗户,打开所有房间的门,这是十六楼,而且他们的房子是南北通透的,风呼呼地刮着,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恐惧,他在这套房子里走来走去,大大喘了几口气,很奇怪,妻子走后他莫名有了一丝放松,以前他从不敢懈怠,她嫁给他多不容易啊,他时时都要让她感到她没嫁错人,他是不会让她失望的,是值得她托付的。
现在这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大口呼吸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空气。对了,还有那个孩子,虽然他现在还不敢确认那是不是他的孩子,但冥冥中,他觉得那是他的孩子。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怕,如果真的是那个孩子的话,他想好好和他谈一谈。
或许,他可以和他谈一谈,谈一谈过去,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你做过的一切都会转回来让你面对。过去,他从不敢向她谈起自己过去的事情,不认识她以前的经历,他跳过了一段又一段的空白,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却从打开生日蛋糕的那一天开始,才知道其实这些都在,从来不曾远离,即使时间再长都有一天要让他面对。
他故意在这个房子里走来走去,他吃午饭,买一碗牛肉面,拿个小碗来,拨出去一些放在旁边,他想看到那个饭碗里的饭食悄悄减少,但,很遗憾,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想,这个孩子该有五岁了吧?五岁是一个孩子最可爱的时候,他想象他,他现在会感觉冷吗?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忏悔来得这样迟,那层透明的薄霜如此缓慢地覆盖了他的心灵。现在,每当夜晚,他便会想起一切,想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那张蓝色的椅子,想起那个公园,想起那些怪异的路灯。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成一个虚的影子,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时间在倒退,他走向那个公园,走向那张蓝色的椅子,在那张椅子旁慢慢蹲下。
他以为妻子搬走了,这个孩子便可以常常出来找他,但他错了,妻子走后,这房子里一直很安静,甚至比妻子在时还要安静。他照样去上班,下班,打扫卫生。只是,每个夜晚他都会想起那张蓝色的椅子,每个夜晚另一个他都要走到那里去,如同信徒朝拜一般。
那一天,他看足球寒,西甲聯赛,喝啤酒,进球时雀跃……他突然心里一动,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背后看着,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他。他一点也不怕,反而觉得坦然,该来的都来吧……
妻子走后的这段时间,他发现自己过得从来没有这样自在,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感激地面对她,现在他只是面对自己,他不再像是得到恩赐似的面对他与妻子的婚姻。他突然觉得这是自己吗?他想起他送妻子回到岳父家,离开时,岳父家那扇灰色的门在他的身后一关上,他竟然莫名地有一丝愉悦的欣喜,可明明刚才在岳父家里时他还是一筹莫展的,这绝不是假的,是他非常真实的感受,岳父家的人也为这件事头疼,窃窃地说着话,帮他们想办法,可他不能否认,那一股莫名的欣喜真的是他真实的感受。
他喝了四瓶啤酒,拖鞋扔得左一只,右一只,啃的鸭脖子的骨头在茶几上到处都是,还有花生米的皮屑。他从来没有这样恣意过,她在家时,他是好好丈夫,甚至他还会半带呵斥半带疼爱地说她:“你呵,总是乱七八糟的。”
四瓶啤酒下肚后,他有点微醺,这种感觉太好了,他好久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了。他看到电视机里的人影有点飘,他知道他有点高了,他也知道那个孩子就在这个房子里,他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但他知道,他就在那里。他笑一笑,好像有人陪着他一样,然后躺倒,睡着了。
记不清睡了多长时间,睁开眼,电视机的光照得他有点睁不开眼睛,他艰难地坐起来,揉揉眼睛,想要去洗手间,当他把脚放在地上时,猛然间清醒了,他看到自己的拖鞋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前。他左右转了一下头,什么也没看到,不对,虽然刚刚他喝得有点高了,他记得的,记得在睡前的最后一个印象,那便是他的拖鞋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现在他的两只拖鞋却整整齐齐在一起。是他,没错,肯定是他,这房子里只有他和他两个人!
他把两只脚放进拖鞋,一瞬间他突然流下了泪,是了,他终于第一次和他有交流了,妻子走后的这一个来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这是第一次的异象,是他与他的交流。
他站起来去洗手间,他知道,他就跟在他的身后。他想象,他小小的脚,胖胖的,圆滚滚的,有黑而柔软的发,搭在脑门上,他会睁着大眼看他,他對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他很想知道这个孩子在想什么,因为那是他的孩子,是他把他放在椅子上,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他不是没有想过的,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他想过,如果万一没有人经过那里会怎样,想到这里,他摸了摸口袋,摸到的仍是一团手纸。于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那时的他是多么着急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啊。
现在这个孩子回来了,肯定会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他也渴望他能问自己,也好让他问问自己。
他上完洗手间,一看表,正好是凌晨三点。这几年来,他都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正常上班,下班,到点睡觉,他从来没有在三点钟醒来过,工作那么紧张,他哪里有闲工夫在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呢?
突然,吱呀——一声,门响了。他看到厨房的门开了,他知道,是他到厨房里去了,他并不动,继续坐在那里等着。过了一会儿,他知道冰箱的门也开了,冰箱里的照明灯是微黄的,从厨房里透出来。他想或许他饿了,接着,他又听到厨房的门关上了,悄无声息了。他站起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没有被什么动过,只有一个小圆面包被拿了出来。
他说:“该睡了。”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他听的。他倒在床上睡了过去,明天是星期一,他要上班,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他必须好好休息了。
三
他打开家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足球,一进门他便将那个小小的足球扔进了客厅,足球在客厅里跳了两跳,然后滚到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他放下包,今天他谈成了一个很好的项目,心情也很好,他打算自己做一餐饭。走进厨房,他一眼就看到一个被踩得稀巴烂的西红柿,他笑了笑,他知道这准是他干的,他现在已经学会和他很自然地相处,只是他在等着他开口说话,他不想去问那些神神鬼鬼的人,怎样让他开口说话,他觉得这是他自己的孩子,他总会开口和他说话的。
他把那一个踩烂的西红柿收拾掉,然后开始做饭。他先用电饭锅焖了米饭,在米饭里还放了两根广式的香肠,切了鸡丁,还有青笋,西红柿鸡蛋,还有清炒的西兰花,鸡腿菇的蛋花汤。他在厨房里做着饭,突然就听到客厅里的足球自己滚了起来,他没有回头,完全当是很正常,足球在客厅里滚得越来越快,从东滚到西,再从西滚到东。他一边切着菜,一边抿嘴微微笑了。
一会儿他听到咯咯两声笑,从空寂的客厅里传来,他心里好激动,是的,那是他的孩子的笑声,如若不然,他不会心动的,只有是自己孩子的笑声,才可以这样打动他,像是心底里长出了一朵花,一直往上开。
饭做好了,他把饭端上桌,然后在自己的对面摆上一只小碗和一支小勺,自己开始吃饭。他也很久没有吃一餐可口的饭了,以前妻子在家,他还经常下厨,现在妻子回了娘家,他上班忙,懒得做饭,这样悠闲地做一顿饭也是难得。他不去看对面的那个位置,自己吃起饭来,今天的汤做得真是好,火候刚刚到,鸡腿菇和腌火腿在一起的鲜味非常美妙。他喝了一碗,又盛一碗来,突然间,他心里又泛出一种难过,泪光蒙了他的眼。他想,这汤如此鲜,他尝得出来吗,他知道什么是鲜吗?
他对面的位置没有变化,只是足球还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滚动着,他知道了,他喜欢那个球,他也肯定了,那天晚上的球赛他是和自己一起看的。客厅里仍旧传出咯咯的笑声,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去叫他,吃完饭收拾掉自己的碗筷,收拾完厨房,便坐到客厅。他的劲儿真大,他想,那个足球还在那里来回滚,他一个人都可以玩得这么开心,如果有人陪他玩他会多开心呢?
某一瞬间,他定睛望去,仿佛看到了他,他仍旧穿着那个小白袍子,头发被汗水打湿了,汗水顺着他的发根向下流,他非常专注地在那个足球上,像是那个足球上有探索不完的东西似的。他看他弯腰下去,将球固定在自己脚尖的地方,然后一挺肚子,将球踢出去,然后他充满希望地看着球跑向远处。他毕竟人小,球跑不了多远就停了,于是,他又像一个白色的子弹一样射出去将球抱回来,再重复刚刚的行动。
咯咯声又响起来了,他仿佛看到他跑得满头大汗,都顾不上看饭一眼,他终于忍不住对他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踢。”他一出声,那咯咯的笑声马上停止了,球滚了两滚就不动了,他后悔了,是他吓着他了,他不该冲他说话的。他又回复原状,不再与他说话,只当他不存在。之后,房子恢复了宁静。这片刻的宁静突然让他产生一种恐惧,他想,他会不会离开了,走掉了,不再出现在这个房子里?可转念他又想,这不正是他和妻子所盼望的吗,他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在这种猜想里他打开了电视,他实在找不到事可做,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看不见的孩子踢球吧?可是打开电视,却找不到遥控板,摇控板在哪里呢?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他爬下来看看在不在沙发下面,又在电视背后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他努力想,他昨天把遥控板放哪里了……昨晚他也睡得很晚,可是再怎么想,他也想不起来遥控板放在哪里了。他终于决定不再想了,睡吧,今天一天的紧张谈判也够累的,他站起来,刚想往卧室走,身后突然幽幽传来声音:在洗手间的抽屉里……他身子一震,连动都不敢动,他怕他一转身,再吓走了他。他就在那里站了几秒钟,然后向洗手间走去,拉开洗面台下面的抽屉,他果然看到遥控板躺在里面,这一定是他干的。他知道,他喜欢待在洗手间里,他喜欢抽水马桶,可以孜孜不倦地玩下去。
他拿了遥控板,走回到电视前面开始看新闻,过了不多会儿,他终于又听到足球碰到墙的声音,他微微笑了。他想,他知道做父亲的感觉了。
他从来不用招呼他睡觉,他也不知这个孩子是在哪里睡的,但他想,他应该已经熟悉这个房子了,用不着自己那么操心吧。今天他累了,看完电视便洗洗睡了,睡时,他看了看客厅,看到客厅里的电视又开了,电视定格在一个频道的《动物世界》上,他便睡着了。
这么久了,他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这样沉静过。当清晨的第一缕光从窗外射进来时,他睁开眼,他眼睛还有点酸,在迷蒙的光中,他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爬在床前也睡着了,小小的白袍子悬空着,头放在他的手旁边,他甚至能感到那柔软的头发轻轻抚着他的手。他躺在那里不动,他知道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可以这样完整地看他,这样平静地看他。没错,这是他的孩子,他的脑门那里有一个旋儿,他自己也有一个。他充满怜爱地看他,动都舍不得动一下,直到阳光越来越亮。当阳光完全炽白时,他不见了,他想,他是醒来了。
梳洗完后,他要去上班了,当他走时,他听到客厅里的球又开始滚动起来,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忙碌得不行的样子。
他笑了,拉上門,下楼。
这一天下班回来,一进门就发现客厅里的一个花盆碎掉了,他知道,这准是球惹的事。花盆里的花儿根部的土壤被人用手攥了两攥,然后可怜而危险地靠着墙角耸立着。他找出一个不用的果汁桶从中间剪开了,将那只可怜的花安顿进去,然后清扫了碎掉的花盆。
他从包里拿出一大沓动画片的碟片来,都是一些很有名的动画片,他专门放在桌子醒目的地方。然后他就进厨房做饭了,今天他吃得简单,只是煮了点稀饭,然后热了几个包子,一碟榨菜,两个煎蛋。不一会儿就弄好了,他走进客厅时,发现那一叠动画片被人动过了,在桌子上铺开来。
他喝着稀饭,在他对面的餐桌上仍旧放着一小碗稀饭,但那碗稀饭仍旧是没有人动,只听到那些碟片被翻得哗哗作响的声音。他站起来,拿起一张,那是很久以前的动画片了,叫《大闹天宫》,他将碟片放进碟机,接着翻东西的声音便停止了,他看到沙发那里陷下去小小一个窝。
他拿一只豆沙包放到茶几上,然后回来继续吃自己的饭。当他吃完饭时,看见茶几上的豆沙包被咬了一个口,扔在一边,露出里面的豆沙馅来。《大闹天宫》演完后,他又换上了《哪吒闹海》……就这样看下去,直到《变形金刚》,直到他打哈欠。
这天晚上,他睡着后,感到身体旁边有点凉凉的,他不敢醒来,他想或许那是他,他终于愿意睡到他的旁边来了,那卑微的凉意呵,分明是一个着凉的孩子,分明是一个寻找温暖的孩子。他在梦中流下了泪,另一个他又起来了,脸上淌着泪,也不去擦,就出去了。他就躺在床上,却看到另一个自己又走向那个公园,走向那个蓝色的椅子,久久站在那个蓝色的椅子旁边,看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的脸上怎样慢慢地蒙上了一层白霜,透明的白霜。
这样的夜晚,他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但不管怎样,一切都是清楚的,他一点也不恐惧,反而感到明亮。如果那个花园是他心底里一个不敢正视的地方的话,他现在就是要看着那个地方,久久盯着看,看清楚一切的细节,看着他曾经无知的冷酷。
他在梦中握了握那近似虚无的手,冰凉凉的手,那手是如此的小,像是握着一只睡着的小鸟,偶尔会轻微地抖动一下,是的,是了,那是他,他太明白了,他仿佛是用心握着这只小手,既温暖又剧烈地颤抖着。
小乖,在梦中这样一个名字冒了出来,是的。他要给他起一个名字,他要叫他小乖。从此,他可以在心里呼唤他。
天亮时,心惊胆战地醒来,他看到他的身旁有一个梨子形的印,那是小乖,他对自己说。三四个月了,他终于才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一个小名。
小乖,他轻轻地呼了一声,然后起床了。还未起床,他便听到抽水马桶轰隆隆地作响,他扶着门站在那里,他知道,他正在狂热地玩着抽水马桶,他忍着强烈的尿意等着他对抽水马桶的热情可以降低一点。
一会儿门哐啷一声开了,他仿佛看到一个小白袍子风一样跑出去,他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刚刚关上门,门哗一下又被打开了,小白袍子抱着一卷手纸咚地扔进了抽屉里,又哐啷一声关上门,吓得他一哆嗦,差点尿到外面。
早餐是三明治,有鸡蛋的,还有火腿的,两杯牛奶。他坐下刚咬一口,便看到对面的桌上一杯奶瞬间便下去了,不到十秒的时间,见底了!是的,他在成长。
四
小乖终于和他说话了。
真的好艰难,他没有想到的是,小乖问他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冷吗?
那天是这个城市这个夏天最热的一天,他不动都一身汗。现在他总是着急回家,好像家里有一个秘密在等着他似的。他在路上看到所有人的衣服都隐隐约约透着湿,所有人的脸上都蒙了一层汗,他一路不停地往嘴里灌冰的矿泉水。
回到家他赶紧先把空调打开,坐在空调下面凉了一会儿,这天的晚饭吃的凉面,他对面的小碗依然未动,仿佛他可以是不吃饭的,随他去吧,他想。
这之后又是看动画片,或者打电子游戏,他已经完全熟悉了,他也摸清了一个现象,只有在小乖特别开心忘我时、和他睡着时才能看见他。即使是这样,他已经知足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还能看见他。
这一天好热,晚上睡了后,可以听到整幢楼的空调在一起轰鸣,轰隆隆的像是参加集体合唱。他好不容易睡着了,他不知道被他叫作小乖的孩子是什么时候看完动画片的,在睡梦中,他感到一丝凉意靠近了他,接着便依附他,缩在他的身旁。他看见小乖了,他好像胖了点,像个胖豆芽一样缩在他的旁边,这一次他发现他没有睡着,他只是低着头,头抵着他的胳膊,两只手抱着他的手。小乖问他:“你冷吗?”他听见了,不敢动,空调在空中咝咝地吐着凉气,屋子里非常安静,即使开着空调他依然能够感到外面的热浪滚滚,而他却问他:你冷吗?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你很冷吧?”他悄悄地拿起空调的遥控板关了空调。他和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空调刚刚关了一会儿,他就热得难受,汗一层一层地涌出来,但他忍着,他知道他冷,他身上始终有一层又一层的寒意向他渗过来。
他对他说:“明天带你去游泳,好不好?”他稍微动了一下,有点激动,仿佛那是一项再有意思不过的活动。他不看他,点了点头,接着,睡着了。他一身大汗,搂了搂他,他却浑身冰冷。
他在心里问自己,小乖是否知道是自己把他放在那张蓝色的椅子上的呢,是否知道是他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将他遗弃的呢?他不敢再想,只是将他搂得再紧一些。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他答应带他去游泳的。于是,他一大早起来,便找出泳裤,还有给儿童用的游泳圈,他想所有的孩子都是喜欢游泳圈的。打开门,他站在门外,拿着游泳圈,一会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他从来没有带他出去过,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知道他有没有跟着自己,于是他有点踌躇了。这时,只见他看到手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手印,像那个蛋糕上的手印一样,他知道,这样就是小乖告诉他自己存在的方式。
一大清早,太阳便出来了,他自己有一辆大众POLO,原本准备今年要换车的,他走向地下停车场。车开出来后,他伸手看看自己的掌心,看到了那个灰色的手印,他知道他在车上了。
车上放着音乐,他悄悄地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身体,一会儿他听到车里传来咯咯的两声笑。有风呼呼地从窗外刮进来,他向副驾驶的位子看去,什么也看不见,向后车座看去,慢慢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小白袍子。
不一会儿就到游泳馆了,他来得早,游泳馆里还没有几个人,可以听到小孩子的嬉闹声。他站在水边,伸开自己的手,却没有看到那个小手印,他向后面望去,什么也没看到,再看看周围,他发现他正站在墙角那里,怯怯地看他。他自己轻轻地跳进了游泳池,指望着他可以跟着他下来,却发现他仍是在拐角那里,就是不动。他在游泳池里不停地向他招手,却发现他从来不曾向前走近一步。旁边一个老头奇怪地看他,再看他招手的地方,发现什么也没有,然后离他远一点。
他已经在游泳池里游了一个小时了,指望着他能靠近泳池一下,却一直未果。他终于湿淋淋地从游泳池里爬上来,走到墙角轻轻冲他说:“那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后,他发现他很安静,小足球也非常安静地待在那里。他想,或许,小乖是不喜欢去公共场合的。
傍晚时候,一切恢复了正常,碟机又开始忙碌地转动。
这一天晚上,他睡着了,在梦里,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床角自言自语:“我不喜欢游泳,你不冷吗?”
在睡梦中,他明白了,他怕冷。小乖冰冷的身体在水中会怎么样呢?会结成一个冰团吗?他问小乖:“你知道你为什么怕冷吗?”他看到他蹲在角落里,低着头,过了很久,小乖抬起头来,看他,却不说话。
他轻轻地说:“是我遗弃了你,孩子,是我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遗弃了你。我是一个卑鄙的父亲,是我杀了你。”他看到小乖在墙角里缩得更紧了。他问他:“孩子,你恨我吗?”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答案。
后来,他睡着了,在睡夢中,他看到了小乖站在床边,慢慢说:“我知道是你遗弃了我。一直都知道。”说完这句话后,他看到小乖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一个襁褓中的小孩子,就躺在他的床边,伸出两只小小的手向空中乱抓着……接着,一层透明的薄霜一点一点覆盖了他。
五
他感到心脏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是炽白的灯在乱七八糟地射来射去,接着,隐约看到有护士和医生走进来,他感觉好像自己被绑着似的,四肢完全是麻木的,一点知觉都没有。
护士看到他睁开了眼睛,马上拿起床头的对讲器喊道:四床醒过来了,四床醒过来了……接着,有更多的人进来,他看到妻子含着泪站在他的床边。
这是怎么了,他想,医生对他微笑,护士也冲他微笑,他感受到这种微笑里有一种赞许。接着,又过了一会儿,人们簇拥着一个小孩子来到他的床边,让那个小孩子叫他叔叔,有一个女的好像在他的床前跪了下来……他艰难地转动脖子去看那个小孩,大约五六岁,脸色苍白,乌黑的发柔软地搭在脑门上,他突然觉得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似的。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头疼得什么也记不起来。
有记者过来了,有摄像机也扛进来,好像是要采访他似的,后来被护士挡住了。他询问的眼光望向妻子,妻子也看他,然后对他说:“你忘了吗,那个小孩子是你救上来的啊……你前天从冰河里救上来的啊……”他仔细想,似乎是有个孩子在结冰的河上玩,从冰窟窿里掉进去了,可是,是他救的他吗,他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呢?
他所居住的这个北方城市有一条著名的河横穿而过,每年冬天,都有人在结冰的河上玩耍,而每年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记忆随着体温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身体里,他想起来了,似乎这个孩子是他救的,他救上了这个孩子,隐约记得他把这个孩子托上冰窟窿,并且用力向上推了一把,接着,他浑身一点劲儿都没了,便向下沉去,在冰冷的河里一直向下沉,河里是那样安静,他能隐隐约约看着半是透明的冰面上在移动的人影,而他一点也不恐惧,就像是去赴一个约,那样轻松,那样无畏,四肢在透明的河水里伸展开来,像某种柔软的植物一样浮动,他甚至感到一点淡淡的温暖,河底有一束白光在等他……
妻子告诉他,他被救上来时,一直昏迷不醒,连心跳都没有,已经昏睡了三天了。
下午的时候,他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喝了一小碗粥。护士看到他的情况有所好转,终于放那个记者进来了,话筒伸到他的面前,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说一句话。他昏睡的这几天,几乎牵动了这个城市人们的心,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好人在冰河里救了一个孩子,这个人自己却一直昏迷不醒,很多人都关注他。那个孩子的母亲不停地在旁边对别人说:“这是个好人啊,是我们的恩人啊!”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开口说话。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冷吗?”不知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流下了泪。
作者简介:贝西西,女,生于西安,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其小说获首届《中国作家》“舟山群岛新区杯”短篇小说新人奖等。著有长篇小说《安安的呐喊》。
原载《雨花》2016年第10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