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蚂蚱

2017-03-16 10:52叶辉
文学港 2017年2期
关键词:蚂蚱豆子大师

叶辉

这只蚂蚱不太喜欢对面那个三岔路口的红绿灯,那个红绿灯闪动的时候,他就会莫名地感到稻田里那只独眼“田鸡”的舌头会从身后卷过来。那只巨大闪烁的独眼,不停地在他脑子里转动着,就如同对面那个“三眼怪兽”一般。于是他决定准备去日那只带花斑翅的母蚂蚱。这片公路旁的水稻田对他来说,就是全世界。他非常明白,总有一天在他世界里的那只独眼“田鸡”会把他吞进肚子里的。去日一只母蚂蚱,这是他兄弟被独眼“田鸡”卷走时留下的遗言。对于一只蚂蚱来说,他的死期就是日完一只母蚂蚱。他想万一被独眼“田鸡”吞了,还来不及去睡一只母蚂蚱,会对不起母亲赐予自己的那双强壮后腿。

他用不着漂洋过海去睡那只花斑翅母蚂蚱,她就住在隔壁那棵刚刚抽穗的水稻上。而且根据他的判断,那只花斑翅也对他很有意思,经常鼓动着那对花斑翅进行暗示。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对自己那双健壮后腿的垂涎。可是他总是期盼着那天雷雨过后那只张着七彩翅膀的蜻蜓还能来他的稻叶上停一停。他等着他生命中夏天美丽的爱情,不过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夜晚的露水越来越重。

三岔路的一岔500米远有个画室。天气好的时候,王大师都坐在画室里喝茶,因为他已经日不动任何东西了,不管是女人还是蚂蚱,所以他只能喝各种各样的茶。这些茶让他的心胸很开阔,世间的万物对他来说只是一口茶。他的画室门口有条溪,溪对面是座山。他看那水是水,看那山就是座山。他画的画就是山水画。而且画了很多年。

王大师的山水画现在能卖二十万一幅,衣食无忧。深夜里,王大师凝神静气,挥洒出他三十多载凝聚的笔墨,落完款,“啪”地盖上那颗硕大的印章。这颗印章值大价钱,足料昌化鸡血石,三指大小,由篆刻名家刻就,更值钱的是这位名家去年死了。王大师把这颗章挂在自己的裆里,一刻不离,睡觉的时候就卧在枕下。书画圈子里的人都没有如此贵重的印章,人人都知道这颗印章并不是王大师成名后购买的。据王大师自己说是年轻时候在一个采石场打工,住在深山一个老农家。老农家仅有三口人,年迈的一对夫妇和一个额头有月形胎记的幼女。这家没有强劳力,于是王大师帮他家收了一个月的粮食,那个老农赠予他这块石头。这块石头他在最穷困潦倒时,也没有舍得卖。终于,在年过不惑后,他有了些成就,请一位名家篆刻成了印章。据业内倒手鸡血石的行家说,这块料现在得值个五六百万。

那些个成名的人,自然有未成名的时候。那些还未成名的,写出来的字,画出来的画,你挨家去送人都嫌占地方。王大师在成为王大师之前,他只能每天画一些没有落款的山水。没有落款的画,有人看中会花些钱买走。要是落了款,买家一看这没名没分的,就什么也不值了。这些画王大师偶尔还能见着,大多时候,会暗地托人买回来。那些买回来的画,他买回一幅烧一幅,烧掉一幅,脸面安定一层。今天,他在古玩街的“善仁堂”里,见到了一幅画。这幅画的画工极为生硬,行家一看就知那是生手画出来的。那画却被堂而皇之挂在了只卖高档字画的“善仁堂”里。王大师在这幅画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就好像过了他的前半生。

这幅画没有落款,没有印鉴,没有挂在那里的理由。这是一幅仿佛挂在普通农家过年时印刷版的年画。它大概只值一张宣纸钱,但是它的标价比宣纸价钱多了六个零。确实没错,是两百万元。王大师看着这个标价,他丝毫没有感到惊奇,他认为很合理,他甚至还想在这个标价后面再去加上一个零。任何自己的东西都是最有价值的,比自己的东西更有价值的是属于自己。王大师对于这幅自己二十多年前的画没有动任何声色,“善仁堂”的小伙计给他沏了一壶好茶。

“善仁堂”的字画生意在圈里是翘楚,能够挂得上去的画,都卖大价钱。卖大价钱就意味着得付高额的佣金。虽说佣金是卖字画的生存之本,但王大师也深知这种行业爱惜羽毛,

必有些来由才会挂这样一幅画。茶是确确实实的好茶,小伙计的脸色却不太好。王大师问他这幅画为什么这么大价钱?小伙计说,价钱大不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茶叶五千块一两,配得上喝得这个价钱茶的人,不会问价钱大不大。王大师认为他讲得很有道理,这么有意思的人他已经很少碰到了。于是他说,我有个朋友想买这幅画。小伙计本来脸上像打了层黄蜡,这时候突然放出光来,耷拉的眉毛耸了起来。

“善仁堂”的小伙计叫叶善良。他的堂哥叶善仁是“善仁堂”的老板,都是叶家“善”字辈。叶善良确实也很善良,他今天没有往王大师的茶水里吐口水。往往这些财大气粗充文化人的家伙,一进门,不是要“西湖龙井”就是要“安溪铁观音”。于是他认为不配喝的统统加上了“料”。叶善良看不起这些有钱人的原因是因为他自己就很有钱。确切地说,他是他爹有钱。在中国,他爹有钱,就是他有钱。他有钱他在“善仁堂”低眉下眼地干个偶尔往茶杯里吐吐口水的小伙计为得什么?因为他有个老婆。

有钱的话,你有台好车,有套好房,有批好朋友,都很容易。但有个好老婆,这比较难点。这点叶善良的老爹就深有体会。老头子认为到了儿子娶老婆的年龄,但他儿子认为那只长着七彩翅膀的蜻蜓还没出现。于是叶善良在大片的稻田里,不停地蹦跶。寻找不同的交配对象和消费大量的金钱成了刚刚混出大学的叶善良的日常生活。这些生活自然是很愉快的,至少是开始的时候很愉快。慢慢的,浑身的不自在来了。叶善良的不自在是在他每天睁开眼的那一刻,当然他睁开眼的时候是每天的下午三点左右。在那刻,他不知道干什么去,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跟谁睡了,或者是谁睡了他。但这一个月,他每周一、三、五的下午三点半必定准时出现在“清泉”茶馆里。

叶善良的老头子不光让儿子每天去“善仁堂”当小伙计,他还在“清泉”茶馆的靠窗位置包了一个包厢。他规定叶善良这个月每周一、三、五下午必须出现在这个位置上,就坐背朝茶馆大门那个位置。相亲也是门艺术,叶善良老头子专门弄了本“相亲红宝书”过来,让其仔细参阅,直至成功。叶善良也算御女无数,这种冠冕堂皇让其最终达到交配目的的手段,令他作呕。更令人发指的是他拿到的照片和相亲的对象基本对不上号。照片里个个天仙一般,一律脸比巴掌小,腰比纸片薄。大多“咣”一聲坐在对面的时候,叶善良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他不得不感叹如今的PS技术比《西游记》里的白骨精还要变幻莫测。叶善良觉得眼珠子相亲相得快要瞎掉时,他怀疑他老头子的眼睛是不是已经瞎掉。这家茶馆的斜对面是家精神病康复中心,叶善良坐在这里的时候常常觉得这些来相亲的美女们都是从那里直接步行过来的,虽然她们大多都是坐不上五分钟开着豪车离开的。坐了一段时间后,叶善良觉得不是她们从精神病康复医院出来,倒是自己刚刚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通常专注某件事物,都会有所发现,甚至会有所收获。比如你专注语言,你可能会成为一个演讲家,可能成为一个相声表演家;你专注毛发,你可能成为一个发型师,也可能成为一个毛兔养殖员;如果你专注电脑,你可能成为一个IT精英,也可能成为一个无耻的啃老族;如果你专注这个世界,估计这个世界没空理你。如果你专注一个精神病康复医院,你就会得到一个老婆。叶善良的老子倒从来没料到他包下这个茶馆包厢会真正实现自己的夙愿。叶善良专心致志地盯着精神病康复中心的大门口,因为他发现给自己倒茶的服务员每次都是从那个门口走出来的。这可比相亲这件事有意思多了。更有意思的是他有一次去卫生间的时候,发现这位长得清秀如谷雨新茶般的女服务员,朝他茶杯里吐了口口水,并用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加以搅拌。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叶善良自然不会去揭穿,他每次都很恭敬地把茶杯换到了对面,然后无比期待地看着那些肥腻的猩红的修长的粗短不一的各种手指故作姿态地捏起那个茶杯,咽下那口茶水。看着那滚动的喉结,叶善良的笑几乎要从心底出来,吐口水的那个小贱人还真是个神奇的发明者,或者她是个正常的精神病患者?

林悦的兼职工作在“清泉”茶馆里,因为离市精神病康复医院很近,步行过来大约五分钟。她选择这家茶馆做兼职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母亲在精神病医院做康复治疗,而她就在这家医院上班。林悦发现叶善良这个富二代相亲傀儡已经在靠窗那个位置坐了将近两星期,来来往往那些女性的车都挺豪。她给叶善良上茶时,除了茶叶还加了些“佐料”。没想到让他看了出来,但他并没有捅破。有一次上茶,叶善良想调戏下这个跟自己一样喜欢恶作剧的服务员。他说,你这茶里放调料了吧?林悦笑笑说,你怎么知道的?叶善良说,我也是做服务员的,看得出来。林悦表示不信,说,我眼睛没瞎,你开的车子我都看见了。叶善良说,你这判断力要被狼外婆骗走的,我还看你每天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怎么看你精神都没毛病。林悦说,好了,以后不往你茶杯里干坏事了。叶善良说,这倒没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别人喝的,有助她们身心健康的。他掏了张“善仁堂”的名片出来说,你有空去这个地方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做服务员。林悦看了看名片,是个字画店,她决定去。

第三个星期,林悦穿了件低胸衬衫,戴上了那只翡翠蚂蚱。这只翡翠蚂蚱是传家之宝,拇指般大小,虽则不大,却是“老坑玻璃种”极品。林悦的胸虽然够白,但叶善良见的大白胸多了去,况且瞧着也不怎么大,对他来说,没什么实在的吸引力。叶善良的眼睛盯在了那只翠绿的“蚂蚱”上,突然觉得它活了,一下就蹦进了心坎里。叶善良满脑子的混乱和污秽顷刻间变成满世界的青翠,他安宁了下来。既然叶善良这么喜欢看,林悦就坐在他对面让他看个够,并且还陪他聊了一下午的天。聊着聊着,叶善良怎么就觉得林悦那么好看,每根发丝都散发着吸引力。

第四个星期,叶善良已经不用相亲了。叶善良的老子对这个有着医生职业的准媳妇非常满意,他发现这个流里流气的儿子在这个女子的身边简直老实得像条狗,眼睛透出那种奴隶般的忠诚来。老头子暗地里感谢老天终于给他送来了一个能降伏这个“混世魔王”的女子。

林悦的母亲从她丈夫掉下那个悬崖后就开始失了心。那时候林悦还小,她有个哥哥三岁时夭折,母亲一到夜里就不太好了。直到有了林悦,母亲才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母亲天天傍晚去村头等采石场做工的父亲回家。有一天,他带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回来。这个小伙子手脚勤快,还是个文化人。白天帮着收田里的粮食,晚上拿了村里账房里的笔墨就能画画。林悦瞧着开心,拍手指着画纸上公鸡叫喔喔,指着小狗叫汪汪。最后画了一幅山水,用图钉钉在了自家的土墙上。那山林悦瞧着就像父亲采石的那座大山。这位年轻人带给她无穷的欢乐,她喜欢画,他就画各种各样的动物;她喜欢吃山里的野柿子,他就满山去找。收完了田里的最后一担粮食,母亲给父亲和年轻人准备了自家烧的白薯烧,这酒烈性。俩人吃了几口炒鸡蛋,喝了几口白薯烧后,脖子就红了。父亲扯开嗓子吼了几首老调子后,跳上桌子,从梁上摸下一个黄布包来。这黄布包里有块血红的石头,林悦坐在年轻人身旁,他给小林悦剥着花生,这时候他的手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块血红的石头。父亲借着酒劲吹了吹自家上八代辉煌的家族史,说这块鸡血石是一位做过巡抚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他还叫嚷着让在厨房忙活的母亲把她的陪嫁“翡翠蚂蚱”拿出来见见光。母亲嫌手脏说那东西怎么见得了人,还是算了,喝你的酒吧。鸡血石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异样的血红,人的眼睛也散发着异样的目光。

林悦在秋日下午自家屋后的菜园子里摘着豆荚,土黄色的蚂蚱不时地从杂草丛里蹦出来。这些蚂蚱都是本地的,不太大,蹦到手里,轻轻一捏就死。就在她捏死一只蚂蚱的时候,她听到一声嚎叫从屋里传出来。紧跟着母亲冲向了村口,一群人在后面赶着她。等人群远去后,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菜园子的矮墙上跃过,进屋后,立马又从家门口离开。他的身上背着行李,他留下了那幅钉在土墙上的山水画。小林悦在那个秋日得到了父亲摔下采石场悬崖的噩耗,母亲呆滞的目光,空空的房梁,一幅笔法生硬的山水画,还有紧紧握在手心的一只秋蚂蚱。

林悦母亲把陪嫁过来的那只“翡翠蚂蚱”挂到女儿的脖子上后,就开始挖自家屋后的那个小山丘。说是找不见那块鸡血石了,老头子肯定把它埋在后山了。从此林悦过上了“愚公移山”的生活,她母亲白天把山土挖进屋里,她在夜里把土搬出屋外。于是她的手臂变得健壮有力,她的目光不再童真。埋头搬土的时候能让她忘记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她把它们深深埋进土堆里,在上面种上了很多豌豆。村里的人们说这么小的孩子能种出这么些豆子来,不容易。林悦虽然小,她明白母亲时好时坏,家里不能永远靠村里的照顾过日子。那年冬天冷得茅房的尿桶结了冰,村里粮食歉收,哪家都不殷实,林悦家靠着这些干豆子熬过了一冬。林悦和母亲种着各种豆子,她种不动别的庄稼,她太小了,母亲没有精力,忙着挖土。林悦只有拼命地搬土,拼命地种豆子,拼命地读书。同学们都在操场里玩耍,林悦除了看书,就是吃豆子,还有放屁。她的书包里永远放着一包豆子,这些豆子都被磨得锃亮,这是她晚上躺着望着窗外的月牙儿磨的,她的额头一样有个月牙,每次上学都用头发盖上。她从不吃午餐,她吃不起學校里食堂的午餐。她就吃豆子,吃了豆子就要放屁,于是同学们就离她远远的。放的屁也跟一串豆子似的,连珠响亮,老师就让她去教室外放,放完了再进教室学习。林悦走到教室外面,老师还是听见了,于是她就跑到了操场边的小树林里。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早上有个男同学一边啃着油条一边问她,街上有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不去吃,光知道吃豆子,你就是个傻子。林悦爬上了一棵大洋槐,迎着风,痛痛快快地放了一阵子屁。让全校的人都闻闻豆子的味道吧。林悦恶狠狠地想。

林悦的母亲看着傻,但出去都打扮得干干净净,特别是去镇上赶集,每次一去就是一整天,摸黑才回来。林悦读了高中,天天赶几十里山路给她回来做饭。桌上一般不会有什么菜,没钱。学费靠学校免,靠村里补贴。林悦把家收拾得像一户人家,衣柜最底层平平整整压着那张画。母亲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还是经常去镇上,常常回来就躺着,也不吃饭,床上一股子汗酸味。她大部分时间都不清醒,林悦读着书,心里不踏实。终于有一天,有村里的亲戚来学校找她,说母亲在石板路上摔了一跤,躺在屋里了。过了一个月,一个男人到村里找到了林悦。这个男人远远就散发着一股子垃圾的臭味,林悦捏着鼻子请他坐,他不往屋里坐。男人在门口挑了块不硌屁股的石头坐下,问她,你妈是不是个傻子?林悦点点头。男人说,你是她女儿?林悦点点头。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尼龙袋来,递给林悦。林悦用两个手指捏着,那个尼龙袋也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男人说,这是你妈捡塑料瓶的钱。满镇子捡的,存我那儿,说给女儿上大学用。一个多月没来送塑料瓶了,我就过来看看,听说她摔倒不能动了。姑娘,我就是一个收破烂的。别人都说你妈是个傻子,你听我一句,她不傻,人好着呢。

林悦凭着全市第一的分数进了省医学院。她去大学报到的第一天,找到了一家字画装裱店。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曾经用图钉钉在自家土墙上的山水画。这张画,她保存的异常金贵。她选修的是心理学专业,最初的愿望就是治疗母亲的精神疾病。当她对着寝室里这幅装裱精致的山水画发呆时,室友经常取笑她精神异常。有一次,室友半夜起床上厕所,竟然发现林悦一个坐着对着这幅画,吓得赶紧叫醒寝室所有人,以为她心理变态。林悦笑笑说我只是睡不着。第二天,大家逼着她去听一个美国催眠大师的课程。听了几个课程后,林悦对这个催眠课程越来越感兴趣。过了一段时间,这些室友发现经常会莫名其妙去帮林悦倒垃圾、洗衣服等等,她们怀疑是不是受到了她的催眠,才心甘情愿地去干这些自己平常都懒得干的事情。

林悦毕业后进了市里的精神病康复中心,她专门在医院里定了个房间,把母亲接到了这里进行康复治疗。钱还是照样不够,她的工资还是太微薄,她在附近找了家茶馆做兼职。叶善良的出现,让她的人生出现了转机。

林悦对叶善良没有任何好感。叶善良也觉得对林悦的外貌并不怎么满意。

但叶善良总觉得林悦让他有了一种外貌是浮云,内在才是金的感觉。他甚至觉得他自个儿他妈的升华了,他觉得林悦如同那只翠绿的“翡翠蚂蚱”,纯净无瑕。林悦对这样的富二代连眼角都不进去,这帮孙子除了吃喝嫖赌,没有世界观人生观,基本就是人渣。第一次叶善良的父亲见到林悦,眼神里的那种喜出望外让林悦明白,他家需要的不是有钱的人家,需要的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女子做儿媳妇。林悦洗完澡,脱光所有的衣服,身上只剩下胸前的“翡翠蚂蚱”。结婚的第一夜,林悦看着胸前的这只蚂蚱觉得这是挺好的一次婚礼。然后,就让叶善良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叶善良抚摸着新娘子胸前的那只蚂蚱,看着它,心神就满足了起来,甚至来不及去摸一下新娘子那双白皙的酥胸,就开始全身心的高潮了。

叶善良始终不知道林悦的母亲住在精神病医院里,她觉得没什么必要让他知道。新婚的第二天,林悦拿出了那幅装裱精致的山水画。她告诉叶善良,这是一幅能卖大价钱的画,就当作她娘家的陪嫁了。叶善良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还是能够看出字画好坏的。他笑着问,好啊,那你打算标多少价位?林悦说,两百万元。叶善良赶紧蹲下来看看这幅他认为一文不值的山水画,他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漏了眼,或者这画有什么神奇之处。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他充满疑问地问这位昨天刚刚娶进门的新娘,你确定能卖这个价钱?林悦竖起两个手指,说,两百万,少一分不卖。如果有人问这画的来由,你就说是收来的。如果有人想买,你通知我,我要见买主。

叶善良在“善仁堂”挂上这幅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好奇。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总是能勾人心弦,他花钱让泰国人妖脱下过内裤,现在他也想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失心疯,或者是自己的老婆失心疯。当然,这画挂了一年,无人问津。叶善良也渐渐失去了兴趣。他于是回家去观察他老婆,看起来也很正常,并没有失心疯的表现。而且与其做爱时也很美妙,完全是个正常女性的表现。反而经常劝慰他,识货的人自然会在适当的时机出现的。他想,可能是小女人的小把戏吧。

林悦经常去医院问她的母亲,这幅画的主人是不是真的会出现,她这样的等待值得吗?母亲的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她会凝视着“翡翠蚂蚱”,肯定地告诉女儿,现在的生活很好,等待就是一种最幸福的生活。学会享受有钱的日子去,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于是林悦开始开起了跑车,挂上了名牌包,这些所有仿佛母亲挖来后山的泥土堆在她的身上。

叶善良见到王大师的那天,叶善良正掸着山水画镜框上的灰尘。那里有一只蜘蛛正结了一张网。

王大师说,我有个朋友想买这幅画。叶善良的眼睛发了光,他想这世界上失心疯的人果然还没死绝。他说,你有没有看清楚这上面的价格?王大师说,我还没有老到瞎掉,自然看得清上面这个大价钱。不过,我得问问这幅画的来由。叶善良就说是收来的。王大师说,能还个价吗?叶善良摇摇头说,这幅没有还价。王大师说,我明天来取画。

三岔路口的红绿灯灯柱后面有一个洞穴,里面住着一只独眼“田鸡”。他很喜欢红绿灯变换时的色彩,能让自己那只瞎掉的眼睛瞬间感到光彩的来临。对面那片即将被填没的稻田,盛着他无限的美食。那些蚂蚱在那里不断繁衍滋生,一季又一季。而且好笑的是,他们从来不知道飞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只知道在同一块田里蹦达。他只需跳过这条马路,就能享受那青翠碧绿的美味。

這只公蚂蚱刚刚日完花翅斑蚂蚱,接着他就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他的兄弟们都是在交配完以后死去的,过几天就会看到他们僵硬的尸体。他开始停在稻穗上唱歌,大多的蚂蚱都会唱出自己特有的歌,这些歌都是唱给属于自己的母蚂蚱听的。但现在他知道这些都没用了。那只张着七彩翅膀的蜻蜓是听不到了。他只是哼了几句,然后抬头看见对面那只巨大的“三眼怪兽”开始闪烁。他想他能够跳过去,他看到那只七彩蜻蜓经常停在那盏红绿灯上面。

林悦接到叶善良的电话,她正开着跑车去做全身SPA,她都快忘记了那幅画还挂在“善仁堂”里。她伸手拿起了挂在胸前的那只“翡翠蚂蚱”,她需要问问她的母亲,那幅画该不该卖出去。

拿学校里的同学当催眠的实验品,开始林悦觉得非常有意思。她拿她的“翡翠蚂蚱”作为催眠的暗示工具,通常拿起胸前的“蚂蚱”轻轻一晃就能轻度催眠这些心智较为单纯的女孩子。这些令她厌恶的女同学个个都乖乖地帮她洗衣打饭,甚至为她在深夜里唱歌。那个美国催眠大师的课程果然卓有成效,林悦在寝室里屡试不爽。渐渐地她并不满足于这些粗浅的催眠技巧,她着迷于深度催眠课程,还向这位大师去讨教自我催眠的方法。大师不想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去涉及自我催眠这个课程,林悦就天天去他的宾馆门口等。终于大师被她缠不过,传授了一些基本的方法。在大师回国临走前,告诫她千万不要入戏过深,也不要给自己下什么危险的指令,否则会让自己无法回头。林悦翻阅了大学里有关催眠的所有书籍,她用胸前的这只“翡翠蚂蚱”作为催眠的道具,随着练习次数的增加,对人的催眠操控越來越强。每次回到村里的老屋,林悦总觉得母亲并没有离开,就在后山那里不停地挖着土。她已经记大不起父亲的样子了,但母亲那双永远失去神气的眼睛,她永远不会忘记。她躺在小时候的床上,轻轻拨开额前的刘海,露出母亲亲吻过的月牙儿,看着窗外的月亮。她拿起了胸前的“翡翠蚂蚱”,这是第一次对自己进行深度催眠。那一次,她把母亲带回了城里的精神病康复医院。

林悦来到了康复中心,她要问问母亲。母亲似乎刚刚从遥远的采石场回来,脸上满是汗水,浑身依然散发着一股汗酸味。采石场对于小林悦来说,是个遥远的世界,她幼小的双腿根本迈不到那里。那是个充满烟尘和力量的世界,那里让小林悦感觉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母亲刚进家门就问林悦,家里还有豆子吗?我饿得慌。林悦说,妈妈,以后咱们不吃豆子了,好吗?母亲说,不吃豆子,没东西吃呀。林悦说,咱们家还有宝贝呢,有块血红血红的石头能换好多东西吧。母亲说,好,我去挖呀,你爸爸把它藏山里了。屋里的土越堆越多,林悦怎么搬也搬不完,她再也不想搬了。母亲说,别搬了,挖到石头了。我眼睛不太好,你帮我看看,它现在有没有变黑?

林悦出了康复中心,她要去看看那块石头有没有变黑。林悦赶到“善仁堂”的时候,王大师已经离开。叶善良说,买主明天来取画。不过,两百万一幅烂画,估计晚上会后悔吧。林悦说,你看着,明天一准来取画。

王大师开车回画室,经过那个三岔路口,那里红绿灯刚刚转到红灯,他停了下来。他开始思索那幅画,那幅画是个危险的信号,就像眼前的这盏红灯。肯定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着这盏灯,他得小心谨慎对付这可能是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关卡。他打了个电话,叫一个学生明天去“善仁堂”取画。

第二天,王大师的学生拿钱取画。林悦开车跟在了他后面。一路跟到了王大师的画室,林悦很轻易就认出了这个在秋蚂蚱飞舞的日子里盗走她家鸡血石的年轻人。她在画室的玻璃门外等了一会儿,等那个学生离开,王大师把那幅画展开的当儿,林悦推门进了画室。催眠一个人最佳的时机就是其心智涣散之时,特别是对于像王大师这样阅历丰富,心智成熟的男性,林悦要抓的就是这个时机。这时候,王大师的脑子里全是那幅画带给他的无尽回忆,他也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小林悦。就在王大师信口敷衍这位自称是林局介绍来的女客户时,不知不觉已经着了林悦的道儿。在林悦不停重复的称赞声中,王大师逐渐进入了被催眠状态。最后的暗示是林悦胸前那只“翡翠蚂蚱”,王大师的眼睛紧紧地吸附在了上面。

他乖乖听从林悦的指令拿出了那块鸡血石印章,然后再次展开了那幅山水画。林悦想知道的是在父亲掉下悬崖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眼前王大师下的黑手还是父亲失足掉下了悬崖。王大师此刻已经被林悦深度催眠,他随着她的引导慢慢打开了自己的回忆。那个秋天的野柿子漫山的红,林悦父亲领着他们一群村里的年轻人去勘察一个新的山头。这个山头陡得很,一群年轻人的脚力渐渐跟不上了,只有王大师和父亲攀上了那个“石鹰岩”。“石鹰岩”是一整块巨大的裸岩,上面除了岩缝中的苔藓,寸草不生。王大师画完了山体的结构图后,发现在岩石左侧下方的悬崖里,岩隙悬空生出一棵柿子树来,上面挂着几颗红得发亮的野柿子。那野柿血红得如同鸡血石一般,诱着王大师的心。他把图纸往屁股兜里一插,打算攀下去摘。父亲一把搂了他的头说,你这么大个人,还贪那嘴。王大师说,没见过这么大的野柿子。咱家姑娘爱吃,我得去讨她喜欢的。父亲说,你抓紧时间,把右边的地形也画一下,我下去摘就行了。就在王大师画的当儿,父亲踩着柿子树的枝桠就掉了下去,那柿子树的枝是最脆的木头,哪里承得住父亲的重量。王大师脑袋一片空白地下了山,他明白离开村子的时候到了。可是他能去哪里生活呢?城市里没有一个亲人,没人能接纳一个只会涂几下毛笔的废物。他穷够了,也苦够了。就在人们都前往父亲事发地点救援的时候,他翻过了林悦家的后墙,偷走了那块血红的鸡血石。

林悦没想到那甜腻可口的野柿子害了父亲的性命,她拿起那块鸡血石,看了眼自言自语的王大师,走出了画室。林悦开过那盏红绿灯,上面显示红灯。她停了下来,她摇下了车窗,瞥见那亩碧绿的稻田。猛地,林悦攥下了胸前的“翡翠蚂蚱”,扬手扔进那片碧绿中。等那灯儿转绿,她一踩油门,自言自语道,叶善良,咱们都该醒了。

王大师渐渐从林悦的催眠中醒过来,他只记得店里来过一个女客人,最后她离开的时候,转过头,朝他微笑。她分开了她的前额头发,中间露出一个月牙形的胎记。

王大师的鸡血石不见了,他想追上去应该还来得及。

红绿灯柱后面的“独眼田鸡”卷了飞过身边的小蛾子,这些小蛾子太小了,没有什么滋味,他需要更巨大的美食来填充肚皮。他决定在大白天跳到对面的稻田里去。那只公蚂蚱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不知道这是生物界的一种自然规律,他觉得那是一种可怕的诅咒。交配对于一只有着远大理想的蚂蚱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他想他快死去了。

这只蚂蚱停在稻田边最高的一枝稻穗上,他要蹦起来,飞到对面的红绿灯上,然后跟有着七彩翅膀的蜻蜓约会。他用力舒展一下他的翅膀,这对翅膀还从来没有用过。现在他要飞了。

王大师开车停在红绿灯前,焦急地等着红灯转过去。“独眼田鸡”望着空旷的马路,他开始跳跃。这只蚂蚱飞了起来,他振动着翅膀,猛然望见那只“独眼田鸡”蹦达到了马路中间。蚂蚱掉了下去,掉在了王大师的汽车前挡风玻璃上。王大师的眼睛落在了这只碧绿的蚂蚱上,他眼前瞬间出现了那片血红的犹如鸡血石般的野柿子,他必须下去摘。他的脚落在了油门上,汽车如同炮弹狠狠地撞上了正在转弯的油罐车,轰然爆炸。

“独眼田鸡”的肚皮被车轮压爆,他躺在马路中间,肚子不再感到空空如也。他睁开了那只瞎眼,看到那盏巨大的红绿灯不停地变幻着颜色。

(原载于《雪窦山》2016年秋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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