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
一
在下侦探,时髦的私家侦探。
这大城虽出没两千多万人,私家侦探尚属稀罕,不少人认定我们就是专业捉奸。
嘿嘿,捉奸么,当然也可以去捉,妒火炭脑髓的顾客的确大方。不过,我个人更喜欢能挑战智商的委托。哪怕没得赚,打开浑身十二万只毛孔,竭尽全力过滤世界的表情,逐步逼近令人颤栗的真相,这游戏本身是种奖励。
我思故我在,诚然!
貌似哭泣无助的女人在法庭上站起来,嘴里吐出一连串天知道的秘密:半年里被告和小蜜开房的时间地点。时间精确到秒,地点只差没提供经纬度;她那始终神定气闲的丈夫瞳孔放大,在被告席上浑身发抖:“你、你、你跟踪我?”
女人多分到八百万动产不动产,她不再流泪,对我论功行赏。之前,我没好意思跟她开价,她把现金支票放在丝绒盒子里,外头包上圣诞花饰的红纸。
凭我吃这碗饭的本能,我预感到圣诞老人的礼物一般拿不出手,而我现在该做的却是拿上这遣散费,尽快从她重新变金贵的自我感觉中消失。女人的辛酸事么,最好如春梦了无痕……
走出她公寓,花里胡哨的盒子被我扔到公寓门口信箱上,我眼睛掠过六万元的阿拉伯数字,心疼我半年来用掉的汽油费。我终于甩甩头进了咖啡馆,喝一杯又清又苦的咖啡,确认委托人错误到无法纠正的婚姻终于带给我一笔日用花销。
正啜滚烫黑汁,手机响了,是认识了二十年的“怪胎”打来的。怪胎是我初中同桌,初中毕业后大家相忘于江湖,并无来往。直到两年前同学聚会,我们才互相拍拍肩膀抱在一起。拥抱完,知道他当了这特大城市刑警总队副队长;他对我的侦探身份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活像个果农,站在水果摊面前。
怪胎在电话那一头窃笑,“侦探同学,在瞎忙什么?捉奸么?”
“捉完了,正和奸夫的原配睡觉。”
“明白,”怪胎语气悲悯:“私家侦探一般挣不到钱,但有很多意外当福利。”
“怎么样?老同学?我这里有点钱你要不要挣?上头悬赏破案,我人手不够,聘你当外援?”
“是上峰限期破案吧?”我抹抹嘴角咖啡沫子,“关键时刻想了想,还是老同学可靠?”
“嗬嗬,”怪胎笑了,“立刻、马上、提上裤子,打双跳灯到我办公室!”
我跳起来,如果身下真是奸夫的原配,她会明白:作为男人,我对她同样没啥兴趣……
真他妈出了大事!一进市局大门,我似乎就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这里穿制服走来走去的人平时属灯笼,外面绷紧皮,里面空悠悠。他们习惯给别人施加压力,自己乐得松松垮垮。今天这帮家伙看起来却像一根根灌肠,里面的颤抖,都透明到外面了!
出啥事了呢?刑警队长找我,必定刑案。
踏进他地盘,不能再叫他怪胎,得喊“林队”。林队两只眼睛镶满金丝红丝,烟缸被烟屁股插成刺猬,室内空气又臭又酸,一堆人围着他讨论照片。我凑上去一看,尽管肚子没食,一口咖啡也差点呕出来。那照片拍的全是切碎的人体,有女人头,单条大腿、半支胳膊,还有女人下体,上下都光滑地锯掉,只留黑三角,毛发蜷曲到质感……
情况严重就严重在:这些人体碎片拼起来不是同一个人!
碎片分布在城市多个区域,市区郊区都有。
难怪上峰紧张。
林队递过一支烟,我摆摆手,已经弥漫一百支烟的亡灵,何苦再点一支?房间里的人个个捧着脑袋,说话有气无力,显然很久没睡了。不提防有个女警冲进来:“市郊天麒山农民报案,发现新的女性尸块!”
林队激灵了一下,嘴角抽成一个充气的肉疙瘩:“郭侦探,高见?”
我按住抽搐的胃,的確,早上再节省也得吃点东西,现在有点撑不住了。不过想到银行里那六万元现钞,加上现在这份差,往下半年,可以对胃好一点了。我兴奋起来,对林队嚷:“地图!”
一幅大图挂满一堵墙,我把刑警队的针头小红旗插在地图上,上报尸块的地点渐渐组成一个不规则的、发散的S形。这些点互相有关联吗?是一个人跑各处去扔?还是各干各的?
“但愿是独狼。”我看看这伙专业刑警,“否则就麻烦了!”
多半为了陌生,也可能这些人根本瞧不起我这个私家侦探,没人接茬,都呆呆看地图。
我把林队拖到外面,走廊里空气,好得像别人的老婆,我说:“给点条件!”
“你要什么?”林队斜睨我,“钱要破了案才有!”
“明白。”我从胸口口袋里掏出现金支票给他看,“奸夫原配给的。暂时我不缺钱。”
“那你要什么?”
“独立调查权。我不和你的人分享我的发现。除非有必要。”
“这样啊?”林队沉吟了一下,“可以。”
“还有,给我一张介绍信,盖上你的公章。”我向林队笑笑。
“妈的!你可别打什么小算盘!”怪胎怪着眼睛打量我。
“得了吧!”我撇撇嘴,“总不见得出示一下你的公章,人家就给我钱、陪我睡?”
肩膀被这混蛋重重捶了下,我“嘶”一声忍痛。他转身走了:“满足你!私家侦探?嗬嗬,试试看,说不定有点用!”
我离开的时候,怀里踹着介绍信和支票,手里拿着卷起来的小号地图,上面标红了发现女人尸块的地点。
我这行,不适合普通人干。并非夸自己当侦探,这只有小男孩羡慕。我是说我独身,没老婆没孩子,剩个老娘住养老院,就是说,我倒像个独狼!
进银行存掉五万五活期,剩下五千元现钞,分了五份。第一份到养老院给了老娘,老娘在活动室角落里嗑葵花子,满头蓬乱的头发像芦花鸡。她看看我,问:“钱都花野女人身上啦?”
第二份一千元我存了股市户头。我住的地方隔壁有家证券公司,要是里面的老头老太中午光打牌不吃饭,连续一个月啃金色玉米棒子,我就进去买点价格最便宜的股票,两元三元的那种,也不用弄明白那些公司干啥吃,最后多少能挣点烟酒钱。
第三份我塞给了楼下替街道孤老做爱心盒饭的胡阿姨。惭愧,我也吃了政府的爱心盒饭。胡阿姨每天傍晚都在我铁门锁头上挂一荤一素两菜一汤的晚饭。我有一个微波炉。
第四份,我关上门,把马桶水箱盖挪开。里面有个小铁皮罐子浮在水面上,这是我的保险箱。
第五份放进了皮夹。我出门去找个朋友,他是摄影师。
我没花钱就从他手里要到了低空飞行服务公司的地址和电话。
二
直升机从院子里浮起来的时候,我没害怕;升上树梢我没害怕;噗噗噗的旋翼在头顶上发出轰鸣声,我没害怕。突然害怕起来,是因为飞机拐了急弯,向江水东岸的超高摩天塔群飞去。我分明觉得有一股吸力要把我拎出机舱,而直升机在直线下坠……
对付低飞公司的门卫,我的确用到了怪胎给的介绍信:“谢谢,公安局刑侦队。”
我甚至没展开信,门卫一声不吭点头让我进去,脸上是杂牌军看御林军的复杂表情。其实他自高了,他不是杂牌军,我才是,他顶多野鸡民团。
傻瓜才去经理办公室脱裤子放屁,我径直向停机坪溜达。机坪岗哨在铁丝网里面小木屋里,我把介绍信递进铁丝网小洞,面无表情的岗哨拿起电话。我做个手势,向那架蓝白色的直升机扬起下巴:“找他个人问个事,不必惊动公司,你懂的!”岗哨点点头,拿对讲机喊:“老三,公安找你!”
我捏着介绍信向打开舱门的飞行员走去,这老三胖胖的,脸颊发黄,看我时眼珠子像轮盘赌珠乱转。我笑笑:“出任务哪?带我飞一飞?”
他看了我的介紹信,又看我标了红点的地图,刚要说什么,我掏出皮夹,数给他五百元粉红的票:“我们穷衙门没飞机,帮个忙。难保你永远没事找我?”
我给了他手机号,坐他旁座,感觉像坐进一辆亮晶晶的出租车。老三想了想,叮嘱我:“待会儿客户来了,就说你是我领航,把你那地图摊开腿上!”
他的客户是两个中年人,都没好好梳头发,手里抱两架美得像时装模特的大机器,上面全德文。他们钻进机舱,我们关上门,那其中一个说:“等待指示。”
飞行员老三看看我的地图,回头看看客户,说:“我先拉起来吧,飞一飞,你们也可以调整一下?”
两个客户面面相觑,有一个点点头:“也好。”
我们在超高摩天楼之间快速移动,三条腿的电视塔现在成了个大球。我马上觉察了后座的亢奋,他俩一语不发,麻利地打开机器,装上去拆下来,对着机舱外的高楼瞄准。
老三伸手捅我,往地图上描红的某个点一指,我看这点在S形的最东端。透过机舱玻璃往下看,出现了沿海滩涂,滩涂光溜如镜,被盐碱土路分隔成大大小小的长方形,上面什么人也没有。远一点有个小小红牌子,我从挎包里掏出前苏联军用望远镜看去,一排歪歪扭扭的字:“滩涂不许打鸟!”
没人打鸟,可几天前有人在滩涂挖毛蚶,挖到了人眼睛……
老三用动人的男中音向客户介绍飞机飞越的地标。我们正飞临连接东西城区的大桥,桥是那一汪水上打盹的蜻蜓。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S反翘的底边。从大桥上往下扔尸块的人,扔完一定如释重负吧?不过,也许很容易被人看见的。
我脸贴舱壁往下看,直升机滑入了城市人口繁密的西区,那是人类的贝壳地,大大小小的廉价楼房鳞次栉比,比蜂窝广大,比蚁穴工整;公路和马路编织成有序的血管,路上汽车扮演流体;稀稀拉拉的树木是男人没刮干净的胡茬,说没有,总留着点。老三的手指弹钢琴般在地图上跳舞,这一区发现了最多的抛尸点,正当地图上S的细腰。
“指令来了!”后面的客户在手机上读取坐标参数,报告给飞行员。老三向我翘起大拇指,拐弯向东边金融区飞回去。我琢磨着西区纵横的街道,脱口而出:“能飞低点,再绕这个区飞一圈吗?”
老三不理不睬,直升机却开始下降高度,他不停地斜着机身飞,飞机绕了一个大圈。我已经不再害怕,享受这飞行的弧度。我看着贝壳般的楼房变大起来,楼顶都很肮脏,布满乱七八糟的废弃物,甚至有女人粉色的旧裙子。
飞机重新爬高,向东飞行,我回头再看一眼。仿佛上帝伸出手指指了指,我看见几辆绿色公交车从一个圆环里行驶出來,呈放射状飞出去。凭我的刹那直觉,这些公交车正飞向S的上上下下:这里有一个汽车区间站!
客户忙碌起来,他俩叫嚷着,指挥老三调整航向:“那边,那边,靠右,就那栋宾馆!好好好,放慢速度,停,停在这里!”
我扭过头,正看见他俩竭力把奇怪的德国机器伸向舷窗外,小炮筒子对着一个宾馆房的窗户,那窗户密密拉着窗帘。可是,怪了,他们手里的机器生了透视眼,从液晶屏上我看见室内一对光溜溜的人正在床上折腾。不对,是三个人,一凤两凰,青天白日。客户的脸上显出疯狂的亮色,他们呼吸粗重,拉起了特写镜头,顿时,我看见了这个城市所有人都认识的那张脸!一反平日矜持,这张脸现在是啃骨头的狗脸,舌头贴在鼻尖上……我转过身,聚焦回我的地图。
下飞机的时候,我和老三帮忙客户往下搬机器,客户又恢复成为没有特征的两朵香菇。其中一个犹豫了一下,对老三和我摇了摇手指:“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老三一把搂住我肩膀:“我和领航员只看地图和航向!”
等客户的奥迪车开出视线,老三向我点头:“你是冲他们那事来的吧?”
三
在我认为有必要向怪胎通报我的发现之前,我不打算说任何话,惊动任何人;不过,我还是和他通了手机。他告诉我,碎尸案已发现九个抛尸点,被害人至少三名。查找这段时间里全市的失踪人员,可能的对象有七个女性,年龄大多数在三十到五十。
我和“怪胎”达成共识:犯案人似乎对年轻女生没兴趣;此人,或这些人,似乎并不特别害怕暴露,甚至沉迷于抛尸之旅;地铁不可能是犯案人的交通工具,地铁有X光分检机……
怪胎决定在已知抛尸地沿线加强对轿车后备箱和货车车厢的抽查,而我,沉默以对。不做任何预测是我的工作原则,我只顺着痕迹和灵感走。实地调查,满地闻,像猎狗一样往前奔。
“每天晚上我会电话你,让你知道最新进展。”怪胎挂电话前说。
“明白。”我犹豫了一下,告诉他,“我也有进展。”
我知道那个汽车区间站在哪里,那附近有个游乐场,每天都有人把自己绑在铁椅子上,满天旋转尖声叫喊。我搭地铁到西区汽车站旁,出了地铁不急着进去,推开麦当劳的门坐下吃汉堡。
这家麦当劳有点怪,下午五点半,通勤者大批从地铁涌出来,店堂却没几个人。反倒是隔壁靠着汽车站的那家“吴迪油饼”挤满了客人。
我来寻找什么呢?我问自己。
一个经常提着沉重的包袋来搭车的旅客?对了,爱搭去不同方向的郊县长途车?
一个汽车站的雇员?担任多条通勤线路循环往复的差事?每次出勤会带一只有分量的旅行袋?
我想出这两个问号,觉得像买了两只股,如果不能两只都涨,哪只会涨呢?
西区汽车站的郊县巴士开往青乡、松泽和湾山,乘客随到随上,满员就走;不满员的车停留等候时间是二十分钟。汽车站没候车厅,上车投币或扣卡,便捷简单。
我走进汽车站,沿路到处是叫卖地沟油炸鸡和臭豆腐的男女,油锅发出地狱的气息;黑摩的头尾相衔,车手圆睁怪眼瞪着行人,仿佛行人是长腿的硬币。出站的车和进站的人黏在一起,调度挥舞三角旗,对准兀自在巴士间穿越的人喊叫……
很多人逆行从我身边奔过,去挤刚到的一辆驶往湾山的车。我好奇地打量乘客中的女人,她们和汽车站里的松树那样平淡无奇。唯一值得总结的是:大城市的女人,无论端正丑陋,一律细皮白肉。
车队经理室隐蔽在梯形车站的底边角落。我轻叩门,里面的人正兴高采烈打电话。我推开条门缝,见一个壮汉,右手拿电话筒,左手正发疯。
他歪着头看窗外,窗外没风景,是一堵赭色砖块的烂墙。
他的左手指整整齐齐在木质办公桌面上轻盈地跳跃,模仿一排《天鹅湖》里小天鹅,然后中指朝里折进去,食指和无名指你进我退……他结束指的舞姿,朝上伸出这左手,绷直手指,粗粗五根胡萝卜。那中指开始向后弯曲,如芭蕾舞者下腰,软到妖冶,食指和无名指在两旁抖着,软下去陪它。空中似乎压了面透明玻璃,手贴在上面慢慢后仰,舒展开,载蠕载袅……
正看得有趣,我后背压上一只热辣辣大手;大手一发力,我哎哟一声向前冲,推开门撞进了经理室,腰扭得火辣辣疼。回头看,一个瘦瘦的黑脸汉子站在门口狐疑地看我,经理啪嗒挂了电话,也牛眼瞪出,俩人像逮着一个贼。
我捶著腰,口袋里掏出介绍信。经理满脸不屑,像抖脏手绢一样抖开信笺,拿开鼻子老远,眺望信文。
一棵桃树在春天里沁出棕色树脂,看信的壮汉脸上分泌出越来越浓、越来越低三下四的笑容,他喔哟一声,跳出椅子,跑过来跟我握手,忙乱中伸的是左手。我眼明手快,也伸出左手和他握了握。
经理挥手让黑脸汉子出去,那家伙迟迟疑疑,身子都扭过去了,两脚还不肯转弯。经理泡茶递过来:“您有何吩咐?”我当面看他,惊叹那跳舞的灵巧的手归属如此一个粗人!这人五十多岁,天方地圆虎头虎脑,两道粗重的卧蚕眉压得颧骨像柱子,面皮天生淤黑,黑淤得不纯,有点脏。
“调查命案。”我严肃地看着他。
经理吃一惊,左臂挥起来,手打飞桌头一盘盛开的水仙,淋淋漓漓,奇香乱飞。他没去扶水仙,惊惧地望着我,嘴唇哆嗦,一种灰白色从红唇里漾出:“命、命案?”汗珠刹那间从他前额发际沁出,挂成一条散兵线。
“你不舒服吗?”我几乎觉得好笑,就算经理先生是命案凶手,也不该如此直白地暴露。
他的确被我吓着了,毫不掩饰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来擦汗,手都在抖。
这里面总有什么名堂吧?我收敛了笑容,决定赌一把:“你知道这命案?看你,我还没细说,你就害怕了!”
五十多岁的男人可怜巴巴看着我,眼光里都是乞怜,像条被狠揍一顿的狗,可不?他的膝盖也抖了。
“杀人碎尸,逍遥法外!”偶然逮住真凶,我满心窃喜,再给他来个最后一击!
“杀人碎尸?杀人碎尸?”这嫌疑犯重复着我的话,声音没一点活气,嘶哑而枯燥,突然,他瞪着我挺起了胸膛:“碎尸案?”
我点点头,眼光里是我所能发出的最强烈谴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站点经理狂笑起来,手舞足蹈把水仙花从一摊水渍和稀烂的白棉花团里捧出来,放回盆里。他的左手指头灵巧地整理花盆底部的鹅卵石,弄得错落有致,水仙花又挺立了,绽放秀媚之色。
经理微笑着回头看我:“刚才我吓着了,不好意思!我从小很敏感,怕血怕死人,家乡人都知道我这毛病,发作起来跟羊癫疯一样。包涵,包涵!”
我把疑心吞肚子里,感觉被这装疯卖傻的家伙耍了!我问他:“有没有带重行李的人反复在这站点搭车?”
“带重行李的天天有,不过是否反复来,要问问调度员。”他怡然自得地回答。
我沉吟,还想等他好奇,然而他哑巴了,看着我,不说话,打手势请我喝茶。
“你的员工有带重行李反复在各条线路上跑的吗?”我问。
“我的员工?我的员工不可能和命案有关!”经理硬起脖子,扬起厚眉毛,不快地回答。
我笑笑:“代人表白,何以见得?”
他拉长了脸:“说了你不信,一个个都是实诚人,怎能卷入碎尸命案?”
“能和你的员工分别谈谈吗?当然,你可以在场,不需要回避。不过,也不能插话。”我说。
头一个进门的是老头,我一看,正是那吹哨子驱赶行人的调度。他一身蓝布衣,戴着深蓝袖套,手里拿面红绸布旗,瘦骨嶙峋,气色灰白。一个棱角像老菱的喉结上下滚动,老得皱纹缩起来的眼眶里,盘踞一对浑黄小眼。
我好歹是个侦探,直觉让我去回守刚才占上风时的位置。我看看经理,他漠然直视着调度员,我突然问:“调度员,这个命案发生一段时间了,你了解多少?”
经理在他座位上蠕动,我扭头观察他,对了,他又局促不安了。他左手捏住大腿,快速地按摩自己的肌肉。
调度员在看他,看了几下,左手把小红旗交到右手,空出的手捏住了自己脸颊,在黑胡茬上粗鲁地摸索,一句话不说,眼睛不看我,看地面。
“问你话呢!我是公安局刑侦队的,你必须回答我。”我加油。
經理跳起来,拔掉热水瓶塞子,往空玻璃杯倒水,水倒在杯里,也滴在杯外,他把水递给调度员。
“我不知道。”调度员说。
“他不知道,他……”经理给我倒水,嘴里说。
“我问他,不是问你!他不知道,那你知道?”我劈头给他来了一句。经理一脸懊恼,坐了回去。
“我告诉你,”我伸出指头,点那个调度老头,“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什么要是不说,将来会一起判监坐牢。”
老头忽然露出一丝诡秘笑容,他咕哝了一句:“砍头不过碗大个疤!”
我听明白了那句咕哝。难道里面真有文章?他看定我,大声说:“吾不晓得!吾去拉绳子,排队乱了!”
他把小旗子交回左手,回身出去。我问他:“调度员,你是左撇子?”
他身体僵直站住一下,发倔脾气走了,不再理睬我。
“还有个女调度,你可以问她大件行李的事。”经理轻松了,几乎在调侃我。
女调度五十多岁,总体形象是一个包子,平庸而正常。面孔么,好比白纸上随手画过五官,不漏什么部件;身材矮小肥胖,腰是直筒,也穿蓝色工服。她一路咯咯咯笑着进来,也不看我,对经理放机关枪:“老大,黑皮才跑了两个来回就撂挑子,讲头疼!头疼个屁!肯定是想家里骚蹄子!你不能放他去,今天人手少,行不出车,那还了得!”
经理不置可否,指我给她:“公安局来问个事。”
“公安局?”胖女人泼辣的嗓子顿变平淡无味,看我的俩眼珠互相依偎。
我可不浪费一刹那机会,瞅准她:“我调查命案,你看见那杀人犯杀人吗?”
“杀人犯?”女人浑身哆嗦一下,这个瞒不住我的眼睛。她如我所料,扭头把眼光投向经理,这眼光,可以理解为去看杀人犯本人,当然,也可解释成求助的一瞥。
“什么杀人犯?没有杀人犯!动不动就说杀人犯,难保这站每天来去那么多人里头没杀人犯!不过我没见过!”她气恼得很。
“谁动不动就说杀人犯了?”我问。
“谁?”她噎住了。
经理扭头不看我,硬插话:“当调度都从妈当成外婆啦?废话多!公安局想知道有没有人可能杀了人,把尸体切开,放在行李袋子里,搭我们公交车!”
“嗯?”女人愣了,“我要是看见这个,还能不报案?”
我掏出笔记本,递给她:“写个你的名字,我知道下。”她接过去,正找笔,我说笔我有,掏笔朝她左手边扔去。她一侧身,右手机灵如燕子,一把捞住了笔,就势俯首在经理办公桌上,写了“柳三芳”名字。她不是左撇子?出乎我下意识的意料!
“还有谁?”柳三芳出去,我问经理。他说刚才推你一推的“黑皮”出车去了,等他回来再审他。领导你既然来了,问话又挺不客气,那我们就不必要客气!在我们这里吃个便餐吧。
他开开心心朝东面一指:“走,尝尝吴迪油饼!”
吴迪油饼,顾名思义是个姓吴的人开的,好吃吗?
店里挤满了人,一个个耐心排队等饼出锅。我的胃咕咕叫,顾不得站点经理在旁边,咽了几口口水。
经理递给我名片,的确,我还没顾得上问他姓名,他叫吴钟。吴钟说:“我们站是饼店的房东,走,我们走后门!”
走后门直接进了饼店后厨,一幅奇景跃入眼帘:后厨只有三个人,都是女人,都戴白色厨师帽。白濛濛热蒸气里,一个年轻的在揉面团;另一个年轻的在转木锅盖,让盖子底下油饼透气;那个奇特的中年女人站在料理台边擀油饼。
中年女人没有左手。她的左手是个金属架子,架子顶头装三个可活动的金属手指。女人低着头,没看见我和吴钟。右手一根擀面杖一滚,料理台上一个扁扁白饼。她放下擀面杖,把软的饼子拉起来一甩,左手金属架子朝天竖起,三根金属手指接住飞饼,把饼皮旋得急转。我看见那三只金属指头在饼下忙碌,有小动作。饼越旋越小,越旋越厚,后来就呈现一个白的面粉碗。女人右手在一缸肉糜里一挑,肉进饼碗,三捏两转,就势把怀了馅子的饼推到料理台那一头饼堆里。转木锅盖的年轻女人放下锅盖走过来,在做好的饼上洒芝麻和青葱……
吴钟笑嘻嘻端了两碟子刚出炉的油饼,和我走到后厨东头的小房间。年轻女厨师送来两碗热腾腾的咖喱牛肉汤,油星星金黄,喷香。我端详这牛肉片,着实细嫩,在白炽灯光里闪着令人垂涎欲滴的暗色肉纹……
吴钟说:“吃吧!尝尝!这是我们家乡风味的油饼。吃饼的人,打耳光都不肯放!”我的胃从喉咙里伸出它的鼻子和手,我暂时把侦探公事放边上,大快朵颐。饼的滋味怎么说?一口酥?一口香?一口鲜?一口下去美在喉咙去到胃的路上。就是这么个好吃!汤暖暖的,肉尤其风味,比小牛肉还嫩,带着股令人难忘的清甜回味……
吴钟说:“遗憾呀,不能陪你喝上两盅,要是就着白酒吃这肉,打你耳光真不肯放了!”
“哪里进的这种牛肉?真他妈的好吃!”我咂着,舔嘴唇。
“嗬嗬,嗬嗬!这女人会弄!一个饼店,生意好得不行,全选的好腰肉!”吴钟眯缝了眼睛,笑成一朵臃肿不堪的荷包花。
俗话说得好:吃人家的嘴软。我嘴一软,说不用再特地问那司机了,我就搭他的车回去,车上聊聊。吴钟送我出來,我警惕地看看拥挤不堪的乘客队列。不待我开口,吴钟凑到我耳边,喷出一股腥气臊热的口臭:“领导放心,凡有大件行李形迹可疑的,我们会开包检查,给您电话!”
我上了黑皮的客车,坐到司机座斜后面。黑皮心神不宁朝我一望,手搁方向盘,扭头看窗外。窗外有啥好看?天都黑了,钢筋水泥的高架桥挡住了视线。
“吴迪油饼店是你们经理开的吧?都姓吴!”我问黑皮。
“不知道。”黑皮扭头看我,摇摇头。
“那女人的手怎么回事?”我问,“就是做饼的那个?”
“残废。”黑皮回答。
我笑了:“妈的,你不说我也看见是个残废。不过,那铁手比真的还灵巧。”
黑皮看看我:“你沒见过她原先的手,那才叫灵巧!”
“哦?”我愣了,“你早认识她?她手啥时候、为啥事废了?”
铃声响起,黑皮发动客车出场,他点点头:“我是听人说的,也不太清楚。”
我还要问:“那……”
一个戴眼镜的乘客拍我的背:“请不要和司机闲聊!一车人的安全!”
我没好气地回答他:“知道了!请不要随便拍我的背,有伤!”
下车,和黑皮说声再见。黑皮有气无力点点头:“今天得罪了!”
他在我背后关门,关门前说:“你问那个女人的手?听说是她自己砍掉的!”
四
十来天之后,我拿市公安局的津贴,离开这大城,去调查这位车站经理吴钟。
离开两千多万人摩肩接踵的城市,坐在逶迤慢行的旧式列车上看我国的乡村,确乎是种让我深感抚慰的享受。我腿上放着怪胎给的厚厚卷宗,却不想翻开。望着休耕的褐色农田和农田间的小绿池塘,我疲劳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全身感到放射状的倦怠。
列车驶过了平原进入山区,靠近路轨的山体都加了铁丝网罩罩;远一点的丘陵满身伤痕,开采石料的工人捂着耳朵在那里放炮。极目远眺,更高更深的大山蒙着黛色,在天际线上冷冷看我们这边。
吴钟的老家在更高更深的大山里。我倒了几次客运汽车,车辆一次比一次破烂,最后一辆呕吐黑烟的柴油三轮车把我撂在白墙黑瓦的村委会门口。我跳下车,四周寂静无人,左手一条小溪。很远的溪中,石板上有个红衣女人,蹲着漂洗白床单。
吸着长烟杆走进来的村长是个白发老头,已经够得上颤颤巍巍四个字。他眨巴有白内障的眼睛听我讲远道而来的目的。他不发声音,只点头。我明白他是个左撇子,他的右手插在衣襟里没拿出来过,左手倒茶,拿烟丝,托烟杆,抓耳朵摸胡髭,在鼻梁上按摩……
“同志,”村长称呼我,“吴钟的伯伯(爸)是我堂侄子。吴钟原名叫吴赋之,出去很久没回来,好多年没见了。”
“很冒昧问一下先,”我说,“吴家的事你了解吗?吴赋之家里有人有过杀人嫌疑吗?”
村长老眼浑浊看我,他点点头:“说来话长,远来是客!先吃饭,慢慢讲。”
在阳光里穿越鹅卵石的小村路,路边晾晒着白萝卜片和干青菜,失去蜜蜂的空蜂箱一摞摞堆在墙边;菜地里一畦畦碧绿的菠菜、青菜和苋菜正使劲长叶子。村长家的女人在半温不凉的阳光下擦干净一张红漆木桌,摆了竹椅,泡上自种绿茶,水是山溪水。
不一会儿开上菜来:溪鱼冻、笋干红烧肉、蒸笼腊肉、炒菠菜。咸菜和腌萝卜送饭。村长让女人拿酒盅子,土产烧酒,喷香。我连敬三杯,吃菜吃饭,村长光喝酒不动筷,不停地叹气:
“村子在这地方好几百年了,我们姓吴,不过村子叫左村。你看出来了,我们祖祖辈辈天生左撇子,偶尔有些用右手的,并不多。
“深山老林,自生自灭。男人种地,女人织布。到山外就是买点洋火盐糖。地里出粮食出青菜,树上有果子有板栗,蜜蜂下蜜,肥猪下崽子,男人配女子,女子生孩子,日子清静。直到民国初年我们都没交皇粮。
“日本人打中国,我们这里才来国军,国军是被日本人打溃了逃进山的。
听说都城被鬼子占了,杀光男人奸死女人,我们害怕,跟国军讨主意。国军有个武术教师王长官看我们是宝,他说打过一个胜仗叫喜峰山大捷,那是国军用了大刀队砍鬼子。王长官说我们练大刀好,左撇子出手刀路怪,鬼子看不懂摸不透,头就掉了。王长官把青壮招在一起练大刀,村里一半人跟他上了战场,结果才活回来一个,就是吴赋之的爷爷。
“他爷爷回山闹革命,不用左手改用右手了!右手劈柴、右肩挑水、右手写字、右手按住他老婆敦伦……大家都稀奇,因为他凡事新派。我们山里人,人穷人富只差个瓦房大小。他爷爷没地主可斗,怂恿年轻人改使右手,我们这里就出了右手党,拉屎还练右手擦屁股。他爷爷生的独子就是吴赋之的伯伯,龙生龙,凤生凤,他伯伯接着用右手,当后一任村长。
“生吴赋之兄妹三个那阵子快到六十年代了,生下来个个左撇子。这事可笑得很,大家冷眼看他伯伯怎么与天斗。老天让你儿子用左手,难道你还犟得过天去?吴赋之他妈生女儿时亏了身子,没多久就枯了。他伯伯带大三个孩子,天天打骂,叫改右手。两个儿子还好,除了擦屁股老子看不见,台面上的事都改了右手。怪就怪在他们那个妹子,一只左手生得那个好!三岁会绣花,五岁能写成百上千的字。我们这里兴剥树皮煮了做纸,你看她剥起树皮来那双巧手,像是給小把戏脱毛衣呢!才丁点大帮她伯伯做菜,做得好啊,色香味俱全!不要说全村人稀罕他家饭食,她伯伯连公家酒都不吃,每天回去吃饭!
“她伯伯自然要她改用右手,不知道这次碰到个倔的。小妮子不会用右手,右手不绣花,绣出来是土豆;右手不写字,写出来是蝌蚪;右手剥不了树皮,手指冻得通红,在树皮上蹭出血,这要是给小把戏脱毛衣,小把戏肯定闷死了;右手做的菜,咸能把她伯伯咸得趴在溪里喝水,淡就淡得让他宁愿舔尿碱子……她伯伯揍了她好多次,小姑娘懵了,连左手也不会用了,成了个傻子。
“她两个哥哥,一天蛮似一天,动不动和人拌嘴顶牛。她大哥很早娶了老婆,是个外姓的右手党,家里打闹得不成体统。
“闹文化革命那会儿,村长是他伯伯当。山村没啥好兴风作浪,他开大会,要所有人改掉左手!妈的,这可逆了天了!折腾了自己子孙,又来折腾乡党。我们好好的不会插秧了,不会薅草了,不会收割了,不会杀猪了,不会喝酒抽烟了,上了床都摁不住婆娘了!一辈子左手,改得了?为嘛事改?
“不知道哪个怨气辣,反正有人給吴赋之的伯伯下了套,上乡里告他反革命。说他不让人当左派,全得当右派。他家两个儿子带头反,在村委会贴老子大字报,没想到这一来,送他们老子上了那条路。唉!”
老头村长说累了,扒拉几口白饭,又抽一窝烟,告退睡个白日觉去。他交代孙子带我到处看看这村子,渴了去村头茶馆喝茶,晚饭接着聊。
五
家像旅馆,还比不上旅馆,一股没人气的清冷,笼罩我业余生活。
我转热了挂在门上的盒饭,打开电视,正看见那张大家熟悉透了的脸又在说话。他老是在电视里说话,跟上了瘾似的。我认为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是一张树叶的正反面,我的生活是个空白,没钱没人缘没情没绪;他的生活忙不过来,玩心眼玩女人玩世不恭。不过,树叶的反面未必羡慕正面,我替他心慌!
怪胎的电话来了:“大侦探,侦探一整天,不是瞎起劲吧?”
我字斟句酌:“接近目标中。”
“嗬嗬嗬……”他笑得放肆,“接近?告诉你,我们已经锁定了目标!我靠!这里头的事我倒不方便和你讲电话了,让我睡一觉找你当面说。你小子嗅觉是好的,这我知道!接近目标可以,千万别打草惊蛇!回头、回头再聊!”
他挂了电话,我关了电视。
躺在冷清清的黑夜里睡不着是我最大的恐惧。原来今天车站那帮人的奇怪并不算怪,怪胎的人一定打过草惊过蛇了。妈的,吃公家饭的愣比我们私家混得拽,他们有用之不竭的资源,要什么有什么,当然比我光靠灵感吃饭的有效率啦!
我辛酸地想起哪个外国大师写的鞋匠故事,我就是那个纯手工做皮靴的师傅,做得再好,也只能看着大工业流水线把我的客户抢光。我做的靴子不是用来穿的,是放在柜子里怀旧的,阴雨天没事拿出来,坐在熊熊壁炉前穿上脱下,聊以消磨时光。
我从冷飕飕的床上跳起来,穿上衣服裤子,推了旧脚踏车,一头冲进了夜色。
一个人过日子,你总得比有家有室的更会照顾自己。虽然穷,混得差劲,我洁身自好,不赌不嫖。不过,是个人,就有七情六欲。冷清的时候,我一样向往体温的温暖。我踩上脚踏车,去找她。
大城市的夜闪着霓虹灯不要脸的光,霓虹灯是代它主子出來勾搭钱财的电婊子,霓虹灯下不是我去处。
我绕过地上五光十色的媚影,拐进大马路边小弄堂,她的店子门口只有一个手写的墨迹,上面打盏桔色路灯:门萨茶室。
我把车轮和门口的小香樟树用环形锁铐在一起,就像我和她马上会被智力游戏的锁扣铐在一起。
我推开玻璃门,黄晕灯光里没几个喝茶人,她一抬头看见我,扬出清淡的微笑。
她把一张硬卡纸从吧台下拿出来,放到我面前,上面一连串纹饰般的图形:“老规矩,找一找哪个图形和其他的合不来?找对了,免你茶费。”
我看看她时隐时现的酒窝,掏出皮夹,拿一百元放吧台:“找对了茶水照付,给个吻,可以不可以?”随即我把那个和我一样自绝于人民只和自己玩的图形从一大堆貌似一致的图形堆里扯了出来。
她明媚地笑了:“你有认出犹大的天赋。”
“我只是缺少异性的吻。”我指指脸颊。
她悄声说:“你凑过来一点,那么多茶客看着。”一抹红晕上了她颊,在灯光里冒出热气。
我凑过去,脸颊奉送给她,她两手拢住我颈子,扳正过来,在我嘴唇上轻轻吻一下,犹如落叶飘进深谷。
“我还是你吻过的唯一茶客吗?”我笑问。
“喝茶的流氓少,只碰上一个。”
我们直白的调情到此结束,这是我们的前戏。接下来,我们敬仰的逻辑就会从额头空降嘴唇,吐出来,热烈而持久地在我俩之间的空气中跳舞、搏击、纠缠、挑衅……
有时候我俩的逻辑剑客八字不合、时辰错谬,只好及时告别,给下次见面留余地;有时候我们的逻辑却惊人一致,活像一对拼命恭维对方的相亲客,尴尬到无地自容,只好彼此说晚安……运气好,逻辑剑客淡淡来,好好说,斗而不破,引而不发,最后情关一动跳起探戈,极尽挑逗之事。那种夜晚,我们在最后一位茶客走出店门之后,就把逻辑甩掉,她打开留声机,我们跳身体的探戈……
今天,我的逻辑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你說,左撇子落单正常,左撇子扎堆正常吗?”
她自顾自泡茶,白皙的手指在壶色里拨弄,放飞茶香到我鼻翼:“这话有病。你先定义左撇子!怎样算左撇子?我这样生下来是左撇子,立刻被父母纠正成右手党的算不算?如果算的话,左撇子何曾落单过?地球上不是一半一半,也四六开吧?”
我呷一口茶,高山雨雾,放下杯:“上帝在七天之中,既造右手党又造左撇子,自然有其奥秘吧!为什么人拼命把孩子改造成右手党呢?这里面什么阴谋?竟敢私改上帝造物?”
她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夜灯下两只细长的眼睛像豆荚,眸子成了明亮黑豆。我喜欢她这种动脑子的表情,这女人像躲避奴役般躲避婚姻,正因为她常动脑子吧?
“少数服从多数,这是人的逻辑。”她说,“上帝是少数派逻辑,大多数人下地狱,少数人去天堂。”
“是啊,”我敲敲桌面,“你被父母纠正成右手党,体会到可怕后果吗?”
她笑了,看自己漂亮的左手,又看同样美丽的右手:“我不能回答你。逻辑上来说,假如我过天生左撇子的日子,应该比现在更舒服、更美好吧?”
“你够美好了。”我由衷地赞叹,抿着茶叶末子。
“请注意,这里是门萨茶室,”她掩饰不了心里的高兴,嘴里却还敲打我,“在门萨,大家说脑子里出來的话。”
“我偶尔也要说句心里话嘛!”我才不傻,女人脑子再好,也喜欢甜言蜜语。果然,这话奏效了,她看我的眼神,鬼才相信是门萨的智慧之光呢!
“私自把左撇子改造成右手党,大批大批地消灭左撇子,逻辑上来说,上帝要惩罚的吧?”我自言自语。
“是啊,”她含情脉脉看着我,“逻辑上,只剩下惩罚的时间和方式需要猜测。”
一个被改造成右手党的女人和我这个天生的右手党之间能产生被上帝祝福的那种感觉吗?我握住她温暖如玉的手,她如瀑的青丝散发既高贵又堕落的香气。
夜里,我从她二楼的旧式落地窗看到了月亮。如果我和她都是左撇子或者都是右手党,也许我们之间的舞步会更默契?不过,就算今夜这样,我已经很满足,很感恩那位没见过面的创造者。
她,在梦里保持着好看的酒窝。让我又甜又醉。
我又一次乘着黑夜幕布,悄悄溜出她卧室。
我在树下咔嗒打开环形锁,自行车仿如不愿被任何形式拘束的我的心灵,滑向空无行人的街道。正当夜半,半夜该做半夜的事。我心里有个小野物在动,我意识到自己奋力骑向暗夜里的汽车站。
白天喧嚣的车站在静夜里如被丢弃的荒场,灯火都灭尽了。只有远处路灯的散光,让我勉强不撞到松树和铁栏。我把自行车铐在铁栏上,口袋里掏出笔杆手电,叼在牙齿间,小小白光落到经理室门锁上。我的肩膀挡住微光,我摸出一小截铜丝,插进锁孔,打开了门。是的,每个人心底都有偷窥和盗窃的欲望,只是我口袋里那份介绍信和我的动机让我有别于小贼。
我舒服地坐在吴钟吴经理的扶手椅里,谁说过:换位思考,才能想明白问题?
现在我坐在吴钟的座位上,我不忙打开他的抽屉柜子乱翻,我需要把自己当成他,作为嫌疑犯,想想嫌疑事。
他,不,我吴钟为啥要杀掉那些女子呢?为什么杀了还要分尸?为什么分尸了还到处乱扔?
首先,我吴钟是个色狼?嘿嘿,这答案强烈到就挂在嘴边,不能不说出来。我玩乐了那些女人,然后把她们杀掉。不对,为什么玩乐了就得杀掉她们?这不合逻辑,未必每一个都会告发我?
可能是强奸?那样杀了就没后患?吴钟可能是个连环强奸杀手!也或者是个变态?只能在杀戮中得到亢奋?好吧,推论一:我,郭侦探,现在坐在一个变态强奸杀手办公室里,准备检查他的办公桌,我需要找到足够证据。
我嘴里的手电对准了吴钟上锁的办公抽屉,铜丝轻易完成了任务。我拉开抽屉,对着电筒光,我着实吓了一大跳:抽屉其实是空空的,只放了三个玩具娃娃。三个娃娃被细麻绳一圈圈捆着,胳膊腿都快勒断了,娃娃边上有本日文的漫画书,里面是绑女人的绳法……不过,吴钟看来是用左手绑娃娃,那绳结子有些反旋。
“变态,果然变态!”我锁上抽屉,再翻其他箱柜。无非是些车站的记录和明细账本,这种地方没独立的财务科,看来吴钟自己还做账。我看看他的垃圾筒,里面扔了些肉骨头和肉饼的残余。
我可能被误导吗?我用手电照照那棵挺香的水仙,水仙花白脸黄鼻子,一个推一个看着我。吴钟若是以强奸杀人为乐的生番,会钟爱一捧水仙?我看看整洁的水仙盘子,里面水清如镜,显然天天换水。
那么,连环杀手另有其人?会不会吴钟玩乐,却放任别人去杀呢?那个黑皮力气好大,还有那阴森森的调度老头,说什么“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他砍过?
我脊背上汗毛竖起来:这个表面普通的汽车站说不定是个可怕的流动陷阱。会不会这排办公房后还有什么机关?这里的地底下会不会关押着失踪的女人?我侧耳倾听,暗夜如凝滞不动的死水,什么声音也没有。夜长梦多,我还是赶紧离开这里!
六
怪胎约我傍晚在市局门口咖啡店见面。
接他电话时我还没睡醒,挂了电话又迷糊过去好几小时,醒来也懒懒。怪胎见面就问:“晚上干什么呢?白天挂黑眼圈学熊猫?”
我有气无力,嘴里散发内热腥臭:“混口饭吃容易吗我?”
他悄悄递给我一张折成方胜的纸,这年头竟然还有人玩这游戏?我打开纸头,上面写:酒吧说话小心,别说白了,到处是耳朵。
我提高嗓子嚷嚷:“昨晚你泡的妞啥样?屁股白不白?”
周围几个喝咖啡的抬头看我们,我挑衅地朝怪胎笑。怪胎沉着地看着我,说:“不白,是个花屁股!”
然后他撇撇嘴:“你贼喊捉贼!”
我忽然心虚,这小子会不会让人跟踪我?
他要了两杯美式,还特地点了蛋糕,不能抽烟让他坐立不安,不过他直入正题:“你要注意安全,为保住自己,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点点头,心想不是还有你吗?关键时刻我报告方位,出来捕人的还不是你们这些鹰爪孙?嗬嗬,我才不去短兵相接搏命,我傻呀?
怪胎低头说:“我有点后悔把你卷进来,不过一开始我不知道水這么深,光想让你挣点外快。”
“谢谢你,不怨你,”我笑了,“人为财死不是吗?这个时代没有士为知己者死嘛!”
怪胎抬眼看看我,这一眼看得像个老同学,我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好了,好了,别像送人上战场似的,说说你们的进展吧?”
怪胎喝光咖啡,把杯子蹾在碟子里,说:“人都定位了,后台这么大,动不了手。”
原来这帮家伙后台硬。不硬,他敢杀人放火?我看怪胎不肯透露后台是哪方神圣,就说:“最好找到直接证据,那样,后台没法打保护伞。”
“那当然,你们捉奸讲究捉奸在床,我们逮小偷要求人赃俱获。对于杀人犯,除非你能把他摁倒在他刚杀的尸体上,其他都是推理。”怪胎气呼呼的。
我有点受伤,私人侦探好当?帮人捉奸又怎么啦?你不用张口吃饭?
看来怪胎这队长也不好当,压力山大,我拍拍他手背:“别上火,也许我能搞到直接证据。”我本想说借几个人用用,可想到那群打着哈欠散发口臭挤在他办公室里的家伙,终于没说什么。
怪胎笑笑,不置可否,付了账:“你再坐坐,我先上去开会了。千万注意安全,万一有急事,打我手机,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他走了,我喝着咖啡排线索,找突破口。谁能给我当这诡秘汽车站的向导呢?必须是吴钟手下的人,又不能是他心腹一伙。我想了半天,只能想到那个不是左撇子的胖女人。
我想和胖女调度柳三芳搭话,脚却迈过杀人不偿命的化学臭豆腐摊朝吴迪油饼店走。我走进饼店,挤在一排顾客里买油饼吃。我打量生意特别兴隆的油饼店,店里每个人都俯脸到盘子里啃油饼,像春天养的蚕宝啃桑叶,只缺沙沙声。一半食客比另一半食客有钱,吃饼的同时,还喝咖喱牛肉汤。粉红色嫩嫩的小牛腰肉在汤里游泳,没汤喝的人偷看几眼迷人汤汁,这汤,真够性感的!
我捏着油饼袋子走过往青乡和湾山的人群,走到松泽线口子上,胖女人正在点一辆车的上车人数,驾驶座上那司机我可没见过。我倚在角落里,等车开走了,向她伸出油饼纸袋,一股香味直扑胖女人的脸。可惜,她的反应不是深呼吸,她惊惶地朝后扭头,然后再转回来看见我:“你,你干什么?”
“不认识我了?请你吃油饼。”我耸耸肩。
她怒目瞪着我,不依不饶瞪着我,好像我是一个调戏她的陌生人。然后她回过头去,不再理睬我。
我吃着饼,慢慢等待,饼又香又鲜美,我这种缺少零用钱的人很少享受这般美味。每次柳三芳抽抽鼻子闻到饼的香味,就回过头狠狠瞪我一眼。
我吃完饼,找废物箱扔了油纸头,走到她跟前:“柳三芳,我在麦当劳等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公安找你,让人代你的班,这样我就请你喝杯可可。如果你不来喝可可,会有人请你去局里谈的。”
我朝麦当劳走,胖女人远远跟上来,跟约会似的,羞死人。我给她买了可可,请她在角落里坐,问她:“为什么他们都是左撇子,你不是?”
“他们姓吴,我姓柳。”她看看我,看看远处的吴迪油饼店。
“明白了,他们是亲戚!”我一拍额头,“左撇子,常常一家子都左!”
“他们谁是谁的谁?”我打手势请她喝口可可,趁热。
“经理的大哥当着调度,还有个妹子,喏——”胖女人不屑地嘟起嘴,朝饼店方向一吻,“就是饼店那残废!”
“还有黑皮呢?他也是左撇子。”我追问。
柳三芳噗哧笑了:“他哪里是左撇子?他是马屁精,见了左手人就用左手,见右手人就右手!”
“是吗?”我沉吟,“经理要是不小心杀了人,我只是打个比方,黑皮会拍马屁帮他料理吗?”
“除非他不想活了!”柳三芳又笑了,“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打起架力大如牛,不过他老婆一个电话,立马滚回家。帮经理料理事情?得先征求他老婆意见!”
“照你话里意思,你们这个吴钟未必没有杀过人吧?”我笑了。
柳三芳一把抹下胖脸:“你说吴钟杀过人我不相信;可要说他家没人杀过人,我也不太相信!”她摸摸热可可杯,欲言又止。
“说下去。”我鼓励她。
胖女人猛地把热可可杯推给我:“我没喝过。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有脑子,自己琢磨去!不要再来骚扰我,我会报警的!”说完,她怒冲冲立起身,屁股一甩一甩走了。嗬嗬,我和女人约会还从没这么收场的!
这是典型的女人思维!我打开胖女人没喝的热可可杯,一口口又喝起来。她不是来被我审的,她是来利用我呢!吴钟没杀人,他家里有人杀过人,那会是谁?女人才不会在背后给男人下药呢,要背后下药,一定是给女人下。吴迪油饼那个女残废,吴钟的妹子,黑皮说自己剁了自己手臂的那怪女人!胖女人眼色里恨的是她!
胖女人为何恨女残废?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知道,妹子为哥哥去杀女人的可能性多大?几乎为零吧?除非杀人动机不是情感。
不是情感的动机能是什么动机?不是情杀,一般就是谋财害命了!
热可可从我手里猛跳起来,啪一下掉在地上,炸了一大滩。一个让我战栗的念头突然钻进我脑子:女残废是干什么的?她是卖肉饼和肉汤的!
谁他妈的敢肯定《水浒传》故事不在现代重演?她要是当了孙二娘,杀人卖肉,碎尸案岂不有了完美动机?
小小油饼店凭什么生意兴隆?连麦当劳都做不过她?她小本经营的店从哪来这些鲜美异常的肉?
我眼前沸滚起油饼店的咖喱汤,那些粉红细腻的肉片!胃顿时抽搐翻腾;吴钟得意洋洋的声音也浮到耳边:“全选的好腰肉!好腰肉!好腰肉!……”公安局发现的所有尸块都缺少乳房以下和屁股以上的部分!
我冲出麦当劳,刚才吃下去的油饼,和着甜腻腻的热可可,吐了一地,黄绿色的苦汁都吐出来……
昏昏沉沉躺在自己的冷床里,盖着经久未洗的僵棉被,我害怕得病了。即便是什么私家侦探,难道就能不害怕?
我摆脱不了一种黑暗而粘稠的东西,它涂抹在我心上,像厚厚的柏油粘到衣服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我曾反复做过的一个梦又出现了。
梦里,我在逃亡,后面马蹄声声,追捕的脚步越来越近。我嵌在岩石缝里,追兵过去了。我慌不择路摸回自己的小屋,我要去刨开床底的土,因为我杀了人,把尸体埋在那里!我打开床头灯,去看从土坑里刨出的尸,我真忘了自己杀掉谁。我伸手解开那脸上缠着的白布,尸体露了脸。我吓醒了,那是我自己!躺在土壤里,面色安详,灰白得像鸽子的羽毛……
半夜了,月亮满了,像一盏银灯照大城。我从床上坐起来,我是怎么了?我记不起刚刚做完的梦,刚刚过去那白天里的恐怖已离我远去。
我从衣柜里摸出从藏民手里买的匕首,握住彩色玻璃柄,连鞘插到靴筒子里。我带上手电,把自行车推上街。我不再是懦夫,我朝那车站骑去。
我必须解开心头压着的谜团,我必须在浓墨般的房屋阴影里走进吴迪油饼店的后厨,在怪胎的人到达那里以前,我必须发现直接证据!
让那些穿制服的混混知道一下:私家侦探,只在这世界平安无事的时候,才去捉捉奸!
寒夜依旧刺骨清冷。万籁俱寂,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地上一层白霜。我看表,凌晨三点,万物活力的低值点。我白天看明白了油餅店的机关,很方便,我撬开东边站务室的门,里面通饼店后厨那门没关。我潜入散发霉味的小走廊,打着小手电逼近后厨。
我一听到那声音,立马关熄了手电,把自己紧紧贴在走廊墙壁上。后厨房的门溜着一条隙缝,冷风从缝里灌到走廊,吹在我脸上,有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儿。咯噔、咯噔、咯噔,像有人在清理东西,又像思索着的人用指节敲打东西。
我的汗毛从颈窝里生长出來,冷风里招展。我向靴筒子里摸出藏刀,平添一分胆色。我悄悄把头凑到后厨房的门缝朝里看:厨房一片漆黑。
声音小下去,终至于无。一种纷杂虚浮的脚步声夹杂吱吱的鸣叫从墨色里传来,原来是老鼠。我吐了一口气,拧开手电,朝厨房地上照去,大小老鼠的红眼睛都望着我。我推开门,走进去,又掩上门。
厨房里有一股腥臭使我反胃。我径直走向大冰柜。在打开冰柜前,我犹豫了足足三十秒。如果冰柜里有一个茹毛饮血的世界,我是否会昏倒在蛮荒时代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柜门,迅速把冷冻箱也一一抽出:坏了!没有人的大腿、胳膊和头颅,也没有整块如女人腰肢的肉块,冷冻箱里只有一袋袋切好的冻肉片!还有做好的调料和一些绿色蔬菜……难道我想岔了?我感到冷汗从背上淌下来,内衣都潮湿了。
关上柜门,我沉浸在黑暗里,那种咯噔、咯噔、咯噔的声音又传来耳边,这会儿我在厨房里,不在外面走廊,愈发听得亲切。声音就在墙壁里面。墙壁是空心的吗?里面或者还有一个冰柜?那残废的女人正在里面切肉?
我咬住牙,闭起眼睛,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打起小手电。我睁开眼,手电光照在一扇和墙壁同样白色的门上,原来是一间储物室!声音更清晰了,正在这门里,咯噔咯噔,我听见了人的喘息!
我熄灭手电,伏下身子,躲藏到料理台后面。料理台发出恶臭,透入我肺腑。我看见那储物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挽着发髻的女人伸出断肢,她的大红睡袍垂到地上。储物室不大,里面亮着灯光,女人回身关灯的时候,天哪,我看见那里面挂着好几支雪白的女人胳膊!灯灭了,断肢女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心满意足地吧嗒嘴巴,打着她的手电,向门外走去……
我没有勇气在这个诡秘的阴间多呆一分钟。我的胃咬着我,毋庸置疑,我已经在无意中丧失了“同类不相食”的童贞,那鲜美腴嫩的“小牛腰肉”,曾让我咂出过性感的甜味!
等到女人脚步消失,我如一条逃命的灰色石龙子,四肢扭动着,飞快地滑到车站的空旷院子里。
七
一个左撇子的国度有何不同?我看见人人都在挥洒他们的左手,拱起我们没有拱起过的左肩,动作行云流水,像放幻灯放反了面。
人停下来歇息,都抬左手肘,抹额头汗;村里的马匹和牛驴左边屁股的鞭痕明显比右边多;砍倒的竹子遗留着竹桩,那劈痕都是左向右往下闪的……
村头茶坊热闹,周围有一条街的商铺。村长的孙子左手伸到右胸去掏钱请我喝茶。我张望风景,看见村里男女逛街,男人都走女人右边,左手搂着婆娘腰肢或兜住婆娘颈子……左手握右手……
“你认识吴赋之不?”我问茶馆老板娘,一个团头脸的中年婆娘。她一向在笑,挨个望她的茶客。
“认识,”老板娘笑出白牙,“我和他嫂子是表姐妹。”
“他嫂子?我没见过,”我搜索一番空白记忆,摇摇头,“是哪个?”
“三芳你不认识?”老板娘笑了,“我们村里有名的蜡嘴三芳哟?”
这名字好熟,我恍然大悟:“柳三芳?”
“是喽是喽!你认识哦?”老板娘抑制不住喜悦,先咯咯笑了。
“蜡嘴是啥说法?”我笑嘻嘻问。
“话多嘴不干。”
原来如此,我想想,问她:“柳三芳和她小姑有仇?”
茶坊老板娘愣了愣,眼睛从我脸上转开了:“人家的事我们不好置嘴,先生喝茶。”
我喝茶,和村长的孙子看一群闲汉打桌球。农民虽然不是运动家,不过,真该让那些专业玩桌球的老外来看看这些左撇子,他们的左手削出一个个刁钻古怪的弧线,打得彩球连连落袋。
山里人热情,晚饭杀了鸡,还在溪水里专门抓起石蛙,炒得喷香佐酒。村长和孙子一齐陪我,女人下灶台,络绎送菜来。
“吴家当家人怎么死的呢?”我手里拿着装口供的档案袋,急切想知道吴钟三兄妹的笔录靠不靠谱,合不合得上村里众口铄金的公史。
村长咂咂嘴:“不着急,喝酒喝酒……”
“乡里来了工作组,选了新的掌舵人,算是我们左撇子伙里的。吴家当家的除了当干部其他什么都不会干,新村长让他給村里管供销社,算给他待遇。可惜他在供销社不是喝酒就是睡白觉,把账胡乱了。以后让他去看村里的榨油厂,日常榨些菜籽油、花生油、葵花籽油和蓖麻油,他又酒水糊涂,把蓖麻油浑在菜籽油里,这还得了?自己做落了蠢事,怨不得人对付他,村里公议请他去放牛。
“这欺负人呢第一就是逼人降卑,他当过村长,你让他去放牛,不是把他往死里整?那时候没有出外打工的,有,他必定背起包走了。走不了,全国没流民,他任凭烧酒把自己浸死。不过,酒不是农药,死得不畅快,他的牛都是傻女儿在放,他死得不妥帖,就爬起来打这小把戏,打得小姑娘成天鼻青眼肿,额头上都是毛栗子。
“傻姑娘又不是真傻,以前多灵巧的一双手?她被伯伯打怕了,看见人躲,和牛倒亲热。村里人走过草滩,就笑她成天赶牛虻,像伺候长辈一样。她伯伯和衣倒在草里醉死,蚊子咬他,脸成了切开的石榴。傻姑娘认得草,她割来喂牛的草,牛吃了长膘,不但长膘,还长精气神。过节村里挑一只杀翻分肉,都喊牛肉好!
“新村长各家打牙祭,却嫌乡下婆娘做不好菜,想起以前吴家小把戏会做菜,就让吴赋之去和他伯伯商量,让吴迪到食堂当厨,吃一份公家粮米。酒鬼醒了酒一听,跳起来跺脚叫骂,说就是天天和猪抢泔水吃,也别想让他女儿去服侍畜生。骂了不解气,解下皮腰带把女儿打得满地滚,说让你再用左手做饭。
“吴赋之和他哥起初還任醉鬼打,从他哥娶了亲开始,他哥有自己女人在枕头上不平,就焦躁起来。吴赋之跟着大哥,愈发要对他伯伯瞪眼吹胡髭。醉鬼倒攥烧酒瓶要追吴赋之,常在村里叫骂,说杀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不认老子的,耸着个狗左肩全体一副贱相。村里人都使左手,不便对醉鬼动粗,免不得就恶待吴赋之和他大哥夫妻俩。
“据说这天天好,天上都是白云,吴迪赶牛到高草滩去吃草。高草滩平时大家不去,要多走好几里上山路。那边草虽好,靠着悬崖,牲口不小心摔下去,尸身都不好找。大家宁愿在山下低草滩放羊放牛。醉鬼这天恐怕不太醉,也盘在一头牛上,跟女儿上了高草滩。
“吴赋之和他大哥大嫂去找他伯伯,也上高草滩,我是没有亲眼看见,反正,这天是那醉鬼的忌日,他从崖上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