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
河边慢跑
你在河边慢跑,我也在河边慢跑
黄昏降临,光线在收拢,身体在打开
直到把自己跑成一条黑暗中的河
静静流动,直到在时间之外
一艘艘船装走了笨重的货物
风景都在后退,潮水慢慢上涨
裸露出深藏于大地的愿望
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
我们是两条河,遥不可及,从未相交
但我把你当做另外一个我,你和我
拥有某些相同的语言,不需要说出来
有时候我看不见自己,因为还不够
孤独。我努力不夸大已经看见的事物
也不夸大没有看见的事物
像一条河那样潜伏着、敞开着
在曲折中坚持,以悲哀为界限
你在跑动中偶尔停下来
一个陌生人,或者两个陌生人
看上去无比熟悉,虽然不是在等待你
但你此时又扩充了自己
我也常常获得并不存在于记忆中的能量
它们无关美丑,无关善恶
让我无法拒绝。仿佛我的前身
有另外的发源地。仿佛我在你的河边慢跑
仿佛我跑进了你的体内
河水拍打着岸,像一个胎儿踢了母亲一脚
探问外面明亮而不确定的世界
你在跑着,我也在跑着
在确证自己,也在更新自己
在日常中,也在想象中
在陪伴,也在分别
在家的附近,也在远离故土的第二空间
在这首诗的呼吸里
过去连接着未来,不间断地
像光线无处不在,无所禁忌
谦卑而高贵,完整而容易
理解了一切艰涩
柔软的步伐穿过收缩的漩涡
河水愈来愈缓慢,也愈来愈浑浊、宽阔
向着人迹罕至的前方流动
没有情节,没有段落
没有诱惑,没有征服
而前方,让你我消失,像神使一样
不再起伏于流动的形式
而归于谜一般的荣耀
赠 别
去年我生日,你送给我
一枚指南针。你看清了
我是一个冒险者。在彼岸
和港口之间泅渡,在艰难
和安逸之间,搜寻
怎么都偏离真实的诗句
少年时,不解星空的永恒
却常为行舟的灯火远逝
而怅然。视线之外的
事物不能把握,犹如梦幻
视线之内的,亦不可及
在中年,开始领会距离
看见无处不在的计时器
形同路牌、墓碑、避雷针
血液提示情感的无声流动
大海复述信仰的不断起伏
和时代无关。以自然力
成为难以超越的景观
生活和语言似乎互相误导
你在长久等待,为了
捕捉一缕光线,放大新的
细节,或创造新的表象
如果失去对未知的思念
怎能眺望隐约的地平线
不能与你同行,离别让我
辨识生活与语言的悬殊
好比我们是初次遇见
又不得不各自出发
经历又一轮孤独的循环
彼此都没有抵达对方
因为从不以对方为终结者
只是时而以对方为镜子
让自我成为特殊的观测者
看见自我不知不觉改变
在爱与被爱中,在弯曲与
直接中,在痒和痛中
显然,最终不能完全依赖
只能共同衰老,共同印证
指南针异于曲别针之处
在于定向不变,界限断然
不为紧张的联系而别扭
服从宇宙磁场和自由理性
你的视线将扩大到更多
陌生的生命,发现自我的
不完整,发现道路多歧
穿过空濛,你把一切偶然
都等同必然,毫不躲避
内心是一个旋转的星球
我想,你可以理解悠游
把云涛和海浪视为
过去和未来。过去和未来
一样漫长。对未来的期待
并不是对过去的否定
也不是希望过去重现
任何声音中都可听到召唤
风声,雨声,光的无声
召唤我们贯通时间的两极
让过去产生崭新的意义
让未来感应天真的梦想
再空曠的路,都有来有往
超 越
满山的草木是原始的,甚至粗野的。
各自枯荣,生生死死。
在深秋,在生命的更替中,五彩缤纷。
我来到它们中间。
在活着的草木中寻找生命,
也在死去的草木中寻找生命。
满山草木,高高低低,生态循环,
是自然的事情。
没有异端,也没有榜样。
最终,在孤独的基础上,
在毫不修饰的真实中,在不可置疑的寂静中,
平凡的草木超越了神性。
赤 裸
我是赤裸的,但不是羞愧的。
我无意于被观看。我也看不到自己是赤裸的。
自始至终,我确定自己而不流动。
如果你看到我是赤裸的,
溪水是清潔的。
阳光有时折射到水面上,
但不到达水面以下。
水面不是一扇打开的门。
我打开自己,但不是一扇门。
溪水经过我的身体,但不占有我。
我在溪水里减去了
隐藏着的尖锐,我的花纹更清晰了。
果 实
秋天不只有枯枝败叶,还有野果。
吊红、山楂、猕猴桃,不仅是美丽的,
且脱离了苦涩。
不是所有的成熟都可以品尝。
曼陀罗、千金子、蓖麻子、马兜铃,
魔芋、商陆、草乌、红茴香、银杏果,
可以麻醉我,也可以毒害我。
它们都是药。
它们分泌的是种族精神,
是报应,也是进化。
象 形
我不把远处兀立的山峰当作佛。
它也不是在望月、听松,看空万丈深渊。
不要妄念用超自然力征服它。让它保持高度。
我也不把收缩的溪水当作琴弦。
不要把石头挽留它的声音
当作它的预期。它不是可以转换的语言。
让事物回到无意义中,它的表象更无意义。
如果斫竹为杖,部分解放双足的力量,
我又陷入了工具主义的悖论。
人迹不至的地方,也没有语言。
否 定
有时我填充自己,有时我清空自己。
有时我看到事物,有时我看到空无。
有时我听到的是存储下来的声音,
有时我听到的是回声,有时我什么也没听到。
在幽深的山林里,光被过滤成碎片。
天空被划分成碎片。时间在自我弥合。
我停止思考。一思考我就要成为碎片。
我宁可没有任何形式。
事物和时间都消失了。光和阴影都消失了。
返 回
没有一个人在思考中见到上帝。
思考也不能增加对尘世的眷恋。
在山顶,我看到了从未思考过的客观。
我从山顶返回山脚,返回语言和逻辑。
返回一首诗的结尾。
我承认恶和不幸。我虚构了地狱。在情感里难以
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