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春日(外三篇)

2017-03-16 16:04张锦贻
神剑 2017年1期
关键词:草原

张锦贻

在北疆,常常分不清春和冬的界限。立春以后,天还挺冷。屋子里还生着火炉。开门望去,山是苍灰的一片片,树是赭褐的一丛丛,草坪上也仍是枯黄的一簇簇。哪里有春天的模样?大概是这里的冬天太冷,冻手冻脚的,春天的步伐也就慢了点。

不过,春天毕竟已经来到了。只要你细心,就会看到,那山的坡塄上、那树的枝丫间,已经有了一点点绿。一夜风雨之后,生怕这绿会被风吹去被雨淋掉。不料,雨过天晴,在阳光下,那些冻蔫了的绿芽都恢复了充沛的生气,绿得迷迷蒙蒙、闪闪烁烁、星星点点。过了一天,那绿芽似乎多了许多。草坪上张张枯叶的缝隙间,也有鲜活而刚劲的绿在冲出来。那些被惊醒的绿,跃动着,蹦蹿着,给人以一种希望和暗示。

这时,山垭里的那蓬荆棘丛中,也开出了一朵朵金灿灿的蒲公英花儿,在满地阳光里,鲜亮的光彩闪耀着,生动的光影摇曳着,亮前亮后,动上动下。这是不折不挠驱赶严冬后的欢欣?抑或是昂首迎来春光后的豪迈?不要看着那些小小的野花不起眼,它们正是春天的信使。它们,即使被冬雪封冻、被路人踩踏,也从不畏缩,从不失信。

一天,一天,那绿,在山坡上萌动,在山岩边冲决,在山脚下延伸。又过些天,北疆大地就是一片新绿了。

春寒料峭,北疆的草原还是显得那么遥远,空旷,寂静。

天还没有大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清冽的小风伴着清美的晨光,清新的空气随着清丽的朝霞,涤入耳目,沁人心脾。这是北疆初春的清晨。宽阔的草原上,无声无息,偶尔有几声鸟鸣随风飘荡。

环顾四周,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山峦,云中正泄出一抹曙色,太阳开始穿透云层,彩霞瞬间布满天空,草原就如绿玻璃般透明起来,绿得晶莹,绿得耀眼。瞬间,太阳升起来了,小孩子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巨人一般移动在草原上,像是走进了童话世界。

太阳不紧不慢地向高处升,云朵不慌不忙地随着太阳飘。它俩不停地变换着形状,于是,天空就不断地变换着色彩、变幻着光彩。忽然觉得羊群跑到了天上,忽而看见蒙古包搬到了空中:又觉得大灰狼正在追赶小羊,又看见穿浅水红袍子的蒙古族少女骑着白马来到毡房。一时弄不清这是当下的生活、眼前的真实?还是阳光的作弄、心中的幻觉?

当艳丽的阳光慢慢地移向西天,它竟然为人们在草原上踏出的每一条小道洒上了一路金光,为在草原上行走的每一个人的衣服绣上了一道金边。条条小道都显得亮坦而亮堂,路面光洁,前程光明:个个行人也都显得有神而有志,目光炯炯、容光焕发。

一天,一天,下几场春雨,吹几阵春风,草原的阳光就会温暖起来、明媚起来。牧人就赶着牛羊来了。

在东北边境大、小兴安岭的怀抱中,宽宽窄窄的河谷舒缓地伸向天边。山脚下,北方少有的广袤的湿地,得天独厚地享受着潮润春风的吹拂。这里是牧草种植的实验基地。各种各样的牧草长得茂密繁盛。不少人家都开始养殖乳牛。到处生机勃勃、活力旺盛。所以,春天虽然步履蹒跚,慢悠悠地来,可一来就春色遍地,春光无限。

因为有高高的山岭挡着西北边过来的冷风和寒流,春天到了,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暖和,阳光和雨水交替着到河谷里来、到湿地上来。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水香、苦甜的草香、津甜的奶香。又夹杂着牛臊气、牛粪味和人们晾晒捞旦子的酸酸的醇醇的味道,混合成一种这里独有的、厚重的物我交融的生活气息,传送到天上、地上、四面八方。

一天一天地过去,忽然,有一天,河谷的滩地上竟出现了一片鲜亮的油菜花。据说那是往昔支边的人们带来的油菜籽儿。如今竟将一条河谷都染成了金色,像一条金色大道一直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边疆与内地人的心连在一起:也让小孩子们长了见识、多了知识。

封冻了一冬天的那个叫不出名字的不算太大的湖,像是一面巨大宝镜,在初春清冷的阳光下仍然闪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白光。人们无法走近去直视着它。只得等待着。等着天空不再飘雪,等着阳光不再冷漠。那时,冰湖就会开冻,湖岸就会开花:男孩子就可以划小木船绕到山的那一边,女孩子还可以采几朵野花戴在头上。一天又一天,每到正午时分,小孩子們都会有意无意地守在湖边。

可冰湖似乎无动于衷,照样板着冰冷的面孔,不声不响,无一点动静,无一点变化。

有一天,中午,天边刮过来很大的风,虽说是春风,却呼啸而来,冷气逼人,而且一阵比一阵紧,把守候在湖边的男孩子女孩子都驱赶回家了。

哪里想得到,短短的一夜过去,冷冷的狂风停息,红红的太阳升起,光光的冰湖化了。只是过了一天,湖面已是碧波连天,远处看去天水一色,一个个不大不小的波浪已经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冰块冲积到湖的两边,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冰块在水流中相遇相撞、相亲相击,碰撞出响亮而宏大的自然交响乐,敲击出动听而激昂的水天奏鸣曲。小孩子们不由得有了一种心弦同振、心灵共鸣的感觉,也就丢掉了因为没有亲眼看到湖冰开裂那一刻的懊悔和懊恼。

但,小孩子们一直在想象着,如此坚厚、如此沉重的湖冰,怎么会在一夜间崩开、塌裂、流撞、化掉,那是怎样的一种速度?怎样的一种气势?在他们心目中,春天的力量真正是无可形容。

走近西北边境,就走进了沙漠。一到春天,邻国的大风无休无止地刮过来,漫天黄沙,刹那间就能把蓝天卷走,把红日遮满。那天昏地暗的景象,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哪个妖怪来了一样。日复一日,漠野上的沙子随风旋动、旋转,就有了一层层波纹清晰的沙浪,一直漫开去,漫得很远很远。偶尔遇到晴朗的早晨,看到极远处,黄色的沙浪连接着碧蓝的天空,真正是浩瀚的沙海啊。

沙海上的风总是滚滚而来,沙浪也就不停地向前翻滚,在沙海边积成了高耸的沙山和逶迤的沙丘。又因为风总是钻空而入,沙山与沙山、沙丘与沙丘之间,又有了一处处或宽或窄、或深或浅的沙谷,也就有了一面面或向阳、或背阴的沙坡。令人料想不到的是,深深沙谷里,竟有着一团团、一丛丛苍绿的小草。原来,在这里,寒风吹来时两头挡住,烈日照射下成了阴影,沙粒扬起了飞飘而过,少有的雨雪就都挤在这片谷地上:春天回暖,小草长得密密郁郁,而后一直长下去,四季都在长。沙漠人家少,也就够他们养的羊、驼吃了。羊肥驼壮,它们的粪又是天然的燃料,小孩子家的炕烧得很暖,漠野春风虽然还有点冷,小孩子出门时穿着羊毛袄、驼毛裤,也很惬意。他们在能够攒点水的沙坳里、漠边上,埋几颗沙枣核、沙棘籽,核儿小小,籽儿细细,小孩们也满含期待。

夏天,真好

一说到夏天,最先想到的就是一个“热”字。华南的酷热,中南的炎热,江南的湿热,以及北京的燥热、北方远海地区的闷热,等等。热起来,动一动就浑身是汗,黏兮兮的,影响到做事的效率。可是,在内蒙古,尤其是在草原上,夏天,真好。

好就好在,天气有点热,却是不算太热。即使是盛夏,一天之中,赫赫烈日,恣恣毒阳,只在正午时分。而这时人们正好在小憩。草原上常见年久的老榆树和大杨树,那伸得老远昀丫杈、长得茂密的枝叶,正是一个个天然的绿色凉亭。从树叶缝隙中吹进来的丝丝微风,轻轻地,柔柔地,吹散潮气,拂去暑气,伴牧人进入梦境,让小孩开怀嬉耍。而清晨的清凉、清爽,静夜的静寂、静谧,那是怎么说也说不尽昀。清晨,晨曦初显,曙光将露。风,一缕一缕的,排好队,一二三四,掠过草尖,抚着草茎,让小草们苏醒过来、活动起来。随着天色变亮,朝霞满天,小草们,一棵一棵的,直起腰,四三二一,做起体操,跳着舞蹈,让野花儿昂起头来,云雀儿转过圈来。在旭日东升,金光四射的瞬间,亮晶晶的露珠,在细长的草叶上、在张开的花瓣里,滚动着,熠闪着,一会儿就滚进了草根里,不见了。这时,似乎有一丁一丁的湿气冒上来,接着就闻到了一阵一阵的青草味,一下一下的鲜花香,淡淡的,幽幽的,是一种新鲜而又素雅昀馨香,是一种天然而又淳朴的清香。这时,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淖尔,都怜爱地把日头日光融进冰冷的水中,再把小草小花拥入暖洋洋的怀中,一阵间,一下子,草香花香中又渗进了清冽的水香、清纯的土香,还夹杂着水的寒气、泥的尘气。清冷清冷的,寒苦寒苦的。那是除了这里再也闻不到的北疆草地上特有的一种气味、气息。顿时清气沁心、爽意填膺。那是夏天里一種难得的舒畅和惬意,一种少有的舒心和慰藉。

草原的夜晚更好。常见各样的云朵驮着冷峻的月光,在冷丝丝的小风里,或盘旋在天空,或停留在树梢,或洒落在草地。冷森森的光照直射下来,刹那间就会觉得整个大地都是冷浸浸的,冷峭而冷寂!而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就是月光最浓的时刻。月光如同瀑布,倾天而落,落在夜色中暗绿团团的小草叶子上,落在牧场上苍绿丛丛的杂草堆子里。似乎能够听到月光跌落、碰撞的声音,仿佛手脚都触摸到了那跌下来、撞开来的硬冷的光块,冷冷的感觉在草丛中悄悄地慢慢地流淌开来,流进大人小孩的心地里,竟使人驱赶掉暑热留下的昏沉和慵懒,保持着冷静之中的清醒和奋发。

好又好在,夏天的草原美丽美妙得无可形容、无可言传。因为,这时的草原,并不只是草长花开、山青水绿,虫鸣鸟啾、兔跳鹰翔。你无论是坐在车里去往草原,还是站在大地看望草原:无论是从草原上匆匆而过,还是到草原来细细领略:你都会感受到一种从未见过的寥廓和壮阔,一种撼人心弦的广袤、广漠的美:你就会体会到一种独一无二的盈实和丰富,一种动人心魄的深邃、深切的美。

当汽车在山间公路上快速地向前飞驰、急切地奔往草原,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远看,路,像飘挂在山坡上的带子,飘不到高处,也挂不到底下,就这么悬着、荡着,让人放不下心思又想不清缘由。可是,就在不放心又弄不清的一眨眼时,车已经出了山坳,不知不觉,草原已经扑了过来。只见,刚在雨中洗浴过后、干干净净的湛蓝天空谦逊地迅速地往后退让,正在风中梳妆打扮、清清丽丽的碧绿小草热情地高兴地迎了过来,尽情享受阳光爱抚、蹦蹦蹿蹿的各色野花,拥挤着、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抢镜头。即刻下车,即时置身于朗朗天宇、宕宕地场、芊芊芳草、纷纷繁花之中。极目望去,那蓝天,四面八方地伸展着、铺开来:那绿草,东西南北地摇曳着、荡开去:那野花,上下左右地绽放着、盛开着。只见蓝天与绿草、与野花在极远处相连相接、相融相合,看上去无棱无角、无边无际,却又分明有着清楚、清晰的界线。看着看着,只觉得,天地之间,阔阔大大,空空旷旷,圆圆浑浑,苍苍莽莽;只看见头顶上展示着深蓝深蓝的一个圆,脚底下铺陈着翠绿翠绿的一个圆,遥远处显现着蓝绿分明的一个圆,高空中悬挂着红光四射的一个圆。这一个个圆,一圈一圈,就像是小孩子用圆规认认真真画出来的,规矩,规整,规范。这,恰是无法比喻、不可描述的大自然啊!此时此刻,人,渺小得如一只蚂蚁,如一粒尘土。一个人,能走得出那几个凸凸平平、大大小小、圆圆滚滚的圈圈吗?能改变得了这几个绕来绕去、自转公转、时隐时现的圆圈吗?人生就是这样,实实在在的,似有一点玄玄乎乎。其实,那不是玄乎,那是实在中包含着人生的真谛、人世的哲理。

待到天色黑下来,黑尽了,就觉得上天真如穹庐,笼盖四野。不知是谁,一下子就在穹庐顶上钉满了银钉。熠熠闪闪,把周围世界映衬得迷迷蒙蒙、似隐似显:稍远处的一切,模模糊糊、若有若无。这时,只要你仰面躺下,你又会立刻看清,那不是庐顶的银钉,而是夜空的繁星,它们会立刻蜂拥到你的面前,仿佛你一伸手就会触摸到,就会采摘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一般的小星星。这时,你才发现,课本上印着的大行星、小行星,民间传说中的牛郎织女星、北斗七星,当时似乎都没有在。你想着先数一数这天出场的星星们!奇怪的是,愈看愈多,愈数愈乱,愈是要看明白哪颗星最大愈看不明,愈是想弄清楚哪颗星最亮愈弄不清。这么简简单单的,却确实是这么繁繁乱乱。其实,这不是繁乱,这是简单中包容着天下的博大、天然的幽深。

如果下了雨,下得大,水如倾注,声似潮起,哗啦哗啦,就像天河堤岸坍塌,决口冲开。只是,谁也找不到堤岸在天河的哪一边,决口在堤岸的哪一方。就是这一片天,千年万年,却是谁也找不到啊。雨下得小呢,一根根雨丝挂下来,一样的粗细,一样的长短,淅沥淅沥,又像是谁在拿着喷壶,浇灌着草,滋润着花。只是,谁也看不见那只执持喷壶的手,是天神?是仙女?还是这一片天,老老少少,又有谁看到过啊。虽说,那都不过是草原上美丽的传说,恰正是岁岁月月游牧民族敬畏自然意识的美丽想象,是草原文化天人合一精神的美丽呈现。

草原的夏日漫漫长长,蓝天无垠,绿草无涯,杂花无类;草原的夏夜辉辉映映,月光流泻,星辰流动,银河流淌。那是怎样的一种阔大、怎样的一种深远啊?

好还好在,夏日的草原,哪里都蕴藏着生命的精神,蓄积着生灵的精奥,透露着生活的精气:到处都充满着勃勃生机,洇漫着蓬蓬生气,洋溢着幽幽生趣。

且不说骏马驰骋、万马奔腾所展示的气势和力量,所显示的气魄和劲头,所透示的气度和机智:也不说放牛牧羊、爱犊护羔所表现的人与动物的相依相存,所表达的游牧生产的和谐和美,所表露的生存状态的艰辛艰难:就以你到了草原就能一眼见到的自然万物来说,一棵棵小草,是最平常、最不起眼的吧,但,进入夏天以后,它就有了一种水灵灵、脆生生的绿色,才呈现出嫩绿和翠绿。这时,常常是晚间下雨早上放晴,夜雨对泥土的渗洇,朝露对茎叶的滋润,使它一天一个样,跳跃地长,昂扬地长:比着那些长长尖尖的苇草、茂茂密密的灌木,天天向上蹿着:用不了几天,就变出了一片绿油油、绿茸茸的大草原。有意思的是,大草原上,几乎每一棵草都会开花。草长得愈丰茂,花开得愈鲜艳。这些花的鲜和艳,就在于色彩缤纷而纯正,色泽明亮而自然。什么天蓝、乳白、玫红、橙黄等等,都说得最恰切不过,那是一种本色,即使是最高明的画家也调不出的。再说一株株树,由于草原上四面空空,风,总是席卷而来,旋转着吹,猛烈地摧,那些软弱一点的槐树,树脖子大多是歪的。可歪有歪的独特,茸茸新叶,楞楞新枝,全都歪在阳光足、风力小的这一边。就像如今有的女孩把长发都拢到一侧一样,很有一点时尚的现代气息。槐花开得一簇一簇、一串一串,一片片洁净的白,一阵阵清淡的香。那些榆树,很有灵性,为避开风的袭击,靠近地面的树身很粗壮,主干不往高长,矮柱子般矗立。卵形的叶子密密层层地覆盖着,庇护了也是卵形的翅果。那是一种被称为“榆钱”、可供食用的果实啊。那些杨树,朴朴实实,风狂风暴,无所畏惧,由着性子长,随着脾气唱:在夏日清风中,杨叶响声忽高忽低,应和着人的心情,很是善解人意。间或还能遇到树干上长着眼睛的桦树,个子总也长不高的山楂树等等。都各有个性,别具一格。

再說那一湾从远处蜿蜒而来、不宽不窄、不深不浅的小河。它,没有河岸,没有头尾:但,河身曲曲,水声潺潺,在夏日里,下雨不满溢,天热不干涸。它,就像那牧歌长调一般,没有乐谱,没有歌手,却曲调悠扬,歌声动人,不被历史湮没,不被现代抛弃。是奇迹,却是现实;很特别,却也普通。

夏天的草原,就这样,跃跃然,欣欣然,真好。

秋天,—个绚丽、光明的季节

古今中外,从大作家的佳作到小学生的习作,没有不写秋天的。或写秋天景色,或记秋令收成,或叙秋时虫鸣,或述秋日感怀,常给人留下很深印象,足见,秋天自有其独一、独特的魅力。在我们这个被称为塞外的地方,春日迟来、夏天短暂、冬季漫长,秋天,恰正是一个绚丽、光明的季节。

对于秋天的感觉,最先从阳光开始。

入秋后,中午的阳光依然灼热,大人、小孩都还穿着短袖衣服,手里也仍握着遮阳的绸伞。但,一早一晚,这阳光射在身上,倒觉得温吞吞、暖乎乎,既打煞了想要逞威的秋风,又驱散了还想赖着的燥闷,令人觉得舒展而舒坦。一举目,竟发现天空离人们愈来愈远,似乎高了很多,也蓝了很多,是那种净净的天蓝?莹莹的湛蓝?朗朗的蔚蓝?这时,从高空中照下来的暖暖阳光斜斜地伸进每一扇窗户,悠悠,缓缓的,任人们看着纤尘在阳光中蠕动,树影在墙壁上摇曳,也让人们看到了时间的流逝、季节的变更,让人们感到了生活的流动、时代的变迁。嗨!秋阳是何等地灿烂,秋光是怎样地明澈。欣然,陶然:而后昂然,奋然。

秋阳灿烂,使每一个经历了秋天的人都感触过了。秋光明澈,倒不是每一个身在秋天的人都能体会到的。体会北国秋光,常伴着一种心情。比如,在城市有限的草坪上,成不了林子的一棵棵树,孤零零地各自掉着自己的叶子,自自然然,不知不觉,不几天,原先被葳蕤的花叶遮蔽了的乱蓬蓬的树枝,竟已探出了高高尖尖的铁栅栏,妄想跻身于整整齐齐的行道树间。就在这叶落枝疏时,树、屋、路、人,都在瞬间豁然开朗。顿觉天光普照,万物鲜明。还未落下的红叶黄叶,细声细气地等着秋风来送行:刚刚露脸的树尖树梢,挥臂挥手地等着白云来看望。一条条隐秘的光影在空气里不停地游弋,一道道亮丽的光线在小径间来回地晃动:熠熠闪闪,煌煌耀耀,大人们在秋阳下享受着不热不冷的紫外线,小孩子在光亮中创建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场。一天又一天,路旁,树下,落叶不断地多起来,在秋风中、在夕阳下像蝴蝶一样飞起来、舞动着:阳光持续地浓起来,在院子里、在玻璃上像兔子一样奔起来、跃动着。人们听见了落叶告别树枝的喁喁声,听见了阳光走向地面的瑟瑟声,也听见了自己踩着落叶、迎着阳光的哗啦声、寒率声,像是哪个刚学民乐的小孩子在调弄一架老式扬琴,虽然抑扬无序,却也顿挫有节,恰正好为满院金光中叶的舞蹈、光的走步做了出色的伴奏。

令人惊讶的是,偌大的草原不知在哪时哪刻一下子就从一地翠绿、苍绿变成了满目金黄、淡黄——金得纯粹,黄得净雅。那夹杂在翠绿、苍绿中的星星点点的红、粉、蓝、紫色的小花,也竟在一时间没了踪影。走近了,蹲下去,仔细看,才发现那些小花的根根花蕊都已变成了颗颗花籽,花籽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清淡淡的香气,直沁心间:又有一星道不明的莹莹闪闪的亮点,映及四周。这时,在灿烂秋阳照射下,草原满满地泛着金光,因着秋风的伴随、草浪的翻滚,那金色的光似丝带一般在草面上掠来飘去,像水面晶晶亮亮的水波,又像一匹大绸缎上的反光。秋草并不深,只靠到脚脖子上,但,秋风的耐心摩挲,使整片草原平整得如人工修剪了一般,也常常使天上的金色光芒和地上的黄色光辉在这里交汇交融,也使这金黄的草原更显广大、开阔,向着地平线一直扩大开去:这金黄的光照也更觉浓重、强烈,同样向着地平线一直拓展开来。这世界,就这样充满着黄金般耀眼的绚烂,满溢着金黄色夺目的光明。这时,天空就会传来云雀婉转动听的鸣叫声、雏鹰扑闪鼓动翅膀的拍击声,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鸟们欢快自由的啁啾声,也正好是一地金黄中草的成熟、花的成果的快乐的和声。

当你走出草原,走进乡村,极目望去,高粱在田野里昂着头颅、举起手臂,擎着红色的火炬,高兮兮、直挺挺。玉米在秸秆上穿好风衣、蓄起长须,露着金色的珍珠,黄澄澄、亮晃晃。向日葵朝着太阳扬起脸儿、排好队列,张着黄色的翅膀,光灿灿、笑眯眯。再走进农家的院子,见向阳的墙壁上、屋檐下,挤挤攘攘,十分热闹:一溜儿放射光彩的,是戴着尖红帽、穿着长红袍的红辣椒,是披着白大氅、拖着长辫子的白蒜头:一顺儿缤纷五彩的,是绛红底黑花纹着装、显得有气质的芸豆种,是青绿色白领子衫褂、有点老成样的绿豆子。至于房前屋后,通红的西红柿、油绿的刺黄瓜、深紫的圆茄子、闷红的老倭瓜,也一起在秋阳下五光十色、异彩纷呈。进出小院,来去小径,处处是绿变成黄的魔幻似的绚烂,时时是土变成金的沉积着的光明,澄亮而温婉,泽光而殷实。待到天色暗下来,弹弦琴的蟋蟀,唱歌谣的蝈蝈,会抒情的纺织娘,约齐了,开个音乐会,又正好是七彩缤纷中庄禾饱满、果蔬丰润的欢畅的奏鸣。

而当你从乡村出来,经过半荒漠草原时,沙漠时隐时现。却在经过一条窄而曲拐的河流之后,顿时一片火亮。在这苍茫的漠地上,胡杨树林正蜂拥着推搡着从河岸伸展过来,灿烂秋阳下,簇聚着堆拢着的金色树冠像是在燃烧,火光四射,光照四野。这金色的光亮在微风中抖动着,似火焰在跳跃,犹火花在跳蹦,那气势的盛大,气氛的热烈,宛如大自然为人举行的一场节日庆祝的狂欢,一次少年成人的仪式。如此绚烂!如此光明!难得的是,胡杨为人们展现的绚烂、光明是独一的,那是一种绚烂的智慧!一种光明的力量!你看,它,为了在荒原上立足,让树身成长得粗粗壮壮、敦敦实实,让树枝抽发得瘦瘦俏俏、纤纤细细,让树叶萌生得茂茂密密、层层叠叠。壮实的树干支着瘦细的枝丫,自然能顶住狂暴的风、狂骤的雨。奇诡的是,上层的柳叶状叶片藏着春的艳,中层的银杏叶状叶片匿着夏的炽,下层的枫叶状叶片裹着秋的红,在秋季的明朗中润润生亮、熠熠生辉、晶晶生光。它们相互映衬、相互对照,那绚烂的金黄自然更浓艳、更炽烈、更透红:那光明的金色必然更明亮、更辉煌、更光耀。更为可贵的是,胡杨的绚烂、光明,并不只是表乎其外,而是内在于心:胡杨的树皮里,包含着丰沛的汁液,那是为了拯救拓荒者生命的:胡杨昀根须里,蓄纳着丰富的水分,那是为了维护耕种者土地的。这,就使人世间的情境与风景一样绚烂,使人际间的情谊与天地一般光明。而这,正是塞外大地的秋季所独有的绚烂和光明啊。

在秋季,在塞外的大地上,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被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被金色的草原陶醉着,被金色的收获快乐着,被金色的胡杨感动着。那是生活中的绚烂!那是生命中的光明!

也许你会说,塞外的秋天,难道不下雨吗?

秋天是雨季,怎么会不下雨?下了雨,那湿漉漉的绚烂,那潮润润的光明,又是怎样的一种情境?

塞外冬天:体悟静与冷

北疆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还没有立冬,野性的寒风就呼啸着到处报信,一时间,天气骤变,寒气袭人,小孩子早晨上学时两只手都不敢伸出来,大人们在凉水里洗米洗衣也觉得手指头生疼。太阳虽然天天出来,却也是蜷缩着,脸儿黄黄的,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热气腾腾了。于是,风,就得意起来,愈刮愈大、愈吹愈响、愈旋愈烈,一路张狂着、吼叫着、拍打着,直刮得粗粗的枯枝“嘎嘎”地断裂,直吹得厚厚的棉衣“嗖嗖”地发僵,直旋得小小的孩子“抖抖”地扑倒。乡人们一边“冷啊、冷啊”地说着,一边“呼哧、呼哧”地烧炕:小孩子一边探头探脑地走到台阶上把邻家的玩伴喊过来,一边轻手轻脚地站在炕洞边把拣好的黄豆扔进去。在城里、镇上,树下的残叶多了,街上的行人少了:没有了往昔的声喧尘嚣、乌烟瘴气,冷冷落落、清清静静。在乡下、草地,秋天的落叶已随风到了远处、枯草已经完全衰萎:而且,也没有了虫儿唧唧、鸟儿啾啾,现出一种少有的寂寥,也显得少见的干净。一切都被风儿凛冽了去。

只是,还没有等你静下心、定下神,老天的脸就阴了下来,雾蒙蒙,灰沉沉,好像有多大的心事、有多少的憋闷。这样子,过不了半天,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飞舞,洋洋洒洒地飘落,层层叠叠地聚集:逐渐地,天与云、与树木、与街道、与房屋,上下左右一片银白,山高水远,声息全无,只似乎听取了雪花飘下时寒寒率率的声音,听见了雪花着地时簌簌喯喯的声响,听到了雪花相碰时嚓嚓咔咔的声气。就在这似有声似无声的恍惚之间,狂舞的雪花已经无边无际,谁的目光也触及不到它的终极。它,填平了高高低低的坡坎沟壑,掩盖了坑坑洼洼的土路灘涂,遮蔽了丛丛簇簇的红柳荆棘,埋藏了细细小小的草籽树种,勾勒了黑黑白白的房檐围墙,使无尽无限的白茫茫与有长有短的黑线线,相映衬,相比照,好像是一幅大自然雪景的水墨画,素雅而恬淡:又像是一卷汲取了大自然光华、描绘着雪的天质与含蓄的写意画,质朴而灵动。那飞上飞下、翻前翻后、花一般的白白的雪,不仅呈现着说不来道不出的情韵和意境,令人赏心悦目,更表现着一种实在而又玄幻的哲思和真谛,使人怡神开怀。

雪,就这样,下着,飘着,飞着,舞着。天,就这样,阴着,暗着,僵着,冷着。

天地之间,朦朦胧胧,浑浑忳忳,苍苍茫茫,沉沉静静。

乡人们经历了春的耕耘、播种,经过了夏的除草、浇灌,经受了秋的收割、扬打,如今,放了心,沉住气,安安稳稳地坐在热炕上,歇息一阵,休整一下,省思一会。牧人们也在接春羔、转夏场、打秋草的劳累中安顿下来,回到定居点的新房子里,喝一杯滚热的奶茶,吃一碗新鲜的奶酪,嚼一块甜美的奶皮,静静谧谧地想着畜牧业的创新、孩子们的上学、长辈们的医疗。这时,在城里、镇上,无论是上学的、工作的,或雪天静读,飞雪与积雪相映生亮,在清静中宁心神、聚心思、朗心志:或雪夜沉思,月光与星光交互成辉,在沉静中启心扉、扩心阈、益心智:万籁俱寂,心无旁骛,又未尝不是美好、美妙的事!

一切的沉静,沉静的一切。

沉静中,天更蓝、更辽阔:地更沃、更湿润;自然万物更蓬勃,更生动。

雪为人类带来的沉静,是一种氛围,使人专心,引人自问,促人勤思;是一种心情,使人平和,引人从容,促人慎思;是一种境界,使人理智,引人清醒,促人深思。冬雪年年,年年冬雪,这样的沉静,理应纵贯了人的生命,横括了人的言行。雪,是水的结晶,心静如水之清澈、如晶之明亮,就会折射出百分之百的人世光辉。

不过,雪花总有停息的时候。雪后放晴,太阳出来,满地反光,又该是一种异样的银白和光明、一种别样的灿烂和辉煌吧。却不料,当太阳想把它所有的暖热都给予人们、想让所有人们都走到雪地里来观赏一下这纯洁、纯净天地的时候,雪却抢先偷热、乘机融化,还故作炫耀:招徕北风。于是,冷风呼号着、咆哮着,刮过来刮过去,把太阳吓得苍白了脸,赶紧躲进云层里:又把积雪从地面上卷起来,再扬开去,造成一种晴天还下雪的假象。更没料到,雪随风劲,风假雪威,顷刻间气温一降再降,直降到零下几十度。这时,就像谁施了魔法一般,所有表层的雪都在瞬间变成了一件件挺括而晶亮、靓丽又透明的冰大衣,在风中抖落着、显摆着,发出好听的声音,闪着好看的光彩。只是,过不了一会儿,走到屋外的大人和小孩,鼻子很快从冻红到冻僵,手指头立马从冻木到冻疼,耳朵则冻得透亮、发麻,据说,这时如果立即进入热屋子里一撸,耳朵就会即刻掉下来。我并没有见过有谁掉了耳朵,但用这样的情景来形容天气的酷冷和严寒,还是有现实根据的,而且也可以把爱出外玩耍的小孩子震慑住。

民间有谚语说:“冷就冷在风里,穷就穷在债里。”那在融了雪的昏黄而冰冷的阳光里穿过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样锋利;吹进身上,刺骨般尖锐。所以,北疆人们冬日外出,得戴有护额护脸的兽毛皮帽,需穿有毡套毡里的高筒靴子。正因为这样,这里的冬日,岂是一个“冷”字能概括了的?因此,人们不是说“冷”,而是说“冻”!常听人们开玩笑地说:“啊呀呀,快把我冻成冰棍儿了呀!”“多站一会儿,一个大活人就会变成一尊冰雕!”这,似是玩笑,却是真实。记得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一开头就写“天气冷得可怕”,想必北欧的丹麦也是这样的冷啊。

冻,可谓冷之极。但,正因为“冻”,把害虫和它们的虫卵统统冻死在地里,把植物们的种子好好保存在地下,又把病菌和污染的传播一起灭绝在大气中。正因为“冻”,使一层层的雪渐渐地洇渗进田野、滋润着土壤:使一棵棵树木细细地保护着伸向大地深处的根须、慢慢地吸吮着蓄在泥土内层的养分:又使大人和小孩子的身体和意志得到砥砺和锻炼。可以说,北疆冬日里的大雪大风、大寒大冻,显现着大自然自身、自然与人和谐生存的必然,展现着旷古自然的淳朴和生命原始的律动:呈现着生命本体在寒冬里的艰难与艰辛、自得与自如。面对“冷”与“冻”,大自然与人们,都单纯而宁静,沉着地适应着、调整着、萌动着、奋发着、期待着生命中新的开始。

有句名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说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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