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短篇)

2017-03-16 15:58韩丽敏
神剑 2017年1期
关键词:儿子

韩丽敏

下班号响过许久,大院的路灯都亮起来了,林强还坐在办公室,没有回家的意思。

深化国防和军队改革,全军要裁军30万。上周,大队全体军人大会上,领导根据研究所政治部的要求,做转业动员,宣读了今年干部转业政策,通报今年大队转业名额是去年的两倍,说希望够条件的同志,要做好走的心理准备:不属于严格控制转业对象范畴的,本人愿意走,可以向大队党总支提出或递交书面申请。当时,林强按照政策暗暗对照了一下,心中跟自己幽了一默:你林强也属于重点安排转业的对象了。

下午上班到办公室不久,大队廖主任把他叫到队部会议室,先聊些天气、雾霾等闲话,接着历数他为大队、为研究所做出的贡献和争得的荣誉,然后讲这次军队改革的力度、对每个干部的影响,最后言归正传,告知经大队党总支研究,决定报他转业,特别说明今年报他不是为完成指标充名额。又说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总支负责向研究所党委反映,等等。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服从组织安排之类的话。

虽说林强觉得自己被圈到重点安排转业对象的框框内,但认为大队总支让他走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一直是单位的科研骨干。他相信各级领导爱惜真正有能力的人。大队的确有几个当和尚不撞钟的,因为有关系,年年安排转业,却是年年走不了。军队深化改革,要提升战斗力,有些风气应该能得到纠正吧!林强心里满满的自信,却也按照领导在转业动员大会上的要求,做着走的心理准备。

可当被告知自己真被报转业,且不似往年为完成年度转业指标充名额,林强惶然、怅惘、伤感。他不愿承认这个现实,头懵懵的,思想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来回穿梭。心里乱糟糟的,想捋捋头绪,但就像一团乱麻,拎哪儿都揪不出个头儿。于是,干脆想妻

书雅。平时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妻,心就能静下来,很灵验。但是,这回不灵了。想着妻,心却越发地乱。这时他意识到了心安静不下来的原因:割舍不下对部队的那份情感,是其一:不知该如何对妻子说出这件事,是其二!而这其二,是自己这个点了还坐在办公室的主要原因啊。

林强的妻是个温婉的女人,不论性情还是容貌,江南女子应有的美好,在她身上都体现得那么到位。当初为了追随林强,她离开山水环抱、葱茏毓秀的江南古都,放弃让人羡慕的公务员职位,随军来到北京。作为随军家属入京,工作随调太难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好在,她有钢琴十级证书,在一家琴行,教孩子弹钢琴。

唉,我回到家该怎么向妻启齿?说组织安排自己转业,妻肯定不会相信;说自己提出要走,恐怕她的嘴角要撇到耳朵上去。烦躁又一次揉搓林强的心尖。他疼,有些喘不上气。

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林强知道是妻打来的,没接。他记不起这是妻第几次往办公室打电话了。如今,手机普遍到人手一部,有人甚至两部,亲戚、朋友、家人相互联系,都习惯打手机,座机已很少有人用。林强下午上班时,锁上门把钥匙放进裤兜。在那里,他的指尖没有与手机相遇,这才想起手机没带,又懒得再开门进去取。

冬季,天黑得早。

以往下班晚了,林强是要打个电话,对妻说原因的。部队五点半下班,现在快八点了,自己还没回家,也没给妻打电话,妻哪能不着急呢!这样想着,林强拿起电话,在空中举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按下家里的电话号码。那头,电话很快被接起。

老公,又加班呢?手机没带,办公室电话也不接,你是成心让我着急吗!要给你送饭过去不?书雅急切却不失温柔的声音。

听着妻的声音,林强感到暖暖的,心头那团乱麻,也一下子顺溜了。她是好妻子,与自己风风雨雨共同走过了20年。面对这样的好女人,这件事,有什么不好启齿呢!这样一想,林强有些释然。

書雅,不用送饭过来,我这就回家。

嗯,儿子已经吃过,写作业去了。放下电话就往家走吧,我把饭热上。哎,出办公楼多穿点,外边很冷的。书雅嘱咐着,那样体贴。

林强是军事通信工程专业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网络安全技术、可穿戴计算技术。毕业那年,因为成绩拔尖、军事素质过硬,被分到科技含金量很高的某军事大队。工作一年后,林强参与了一个科研课题,从早期立项、研究进程调研、资料查找,到报告撰写等重头工作,课题组长都交给了他。他做得很漂亮,因此,来年课题获得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他成为研究所一颗科研新星。日子像风,快得一晃而过:像水,总是悄悄从指间溜走。林强觉得自己是在眨眼之间,就到了中年的。这些年,让他满足的,除了美满和谐的婚姻、健康阳光的儿子,就是领导、同事对自己的信任,这一点他尤其感到欣慰。虽然,林强从没申请到课题,却是位紧俏人物,或者说是每个课题组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大队凡申请到课题的科研人员,任务一下来,首先要琢磨如何把林强“抢”进课题组,其他大队的重大课题,也纷纷请他参与、合作。说来也怪,只要林强参与的课题,获奖成了常态。人们咂着嘴感慨:人家的能力、素质摆在那儿呢,不服真不行。

往年转业,按照相关文件,林强都属于严格控制转业的对象,但每年大队领导都会提前跟他打招呼,说为了完成上报转业指标名额,要报他,让他为大队解压,说反正报上去,上级也不会批,凑名额而已。他从不计较自己被上报,能为大队领导分担点什么,替不想转业的同事凑个名额,觉得也有意义。所以,每年部队干部转业季节,领导找到他重复这些话时,他就嘿嘿一笑了事。可如今政策发生了变化,军队深化改革,裁军已成定势,干部转业条件就得做相应调整,硕士研究生已不再作为严格控制转业的对象,而连续三年被报转业未走者,必须列为重点转业对象。

夫妻二人吃过晚饭,林强让妻子歇着,自己收拾碗筷。书雅心里受用着,将他手里的碗筷夺过来,说你累了一天,还是我来吧。

林强的双手就从妻子身后缠过去,搂住她的腰,下颚抵在她肩膀上,说为了我为了咱这个家,老婆你牺牲得太多了,我挺对不住你……

书雅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下丈夫的脸,说今儿这是怎么啦,你可好长时间不这么浪漫了,忽然来一下,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哎,咱一会儿回卧室浪漫行不?现在你该去看看儿子,你爷俩多久没打过照面了?总出差,一走就十天半月的:不出差呢,一大早就出操,等你出操回来,孩子已经上学走了,也就晚上能见个面,可你又总加班,一弄就到深夜。孩子想见你一面,比见国家领导人都难。书雅说到这儿,似乎意识到自己这个比方打得不妥当,咯咯笑起来。

林强却感到无地自容。他松开妻子,恓惶地一笑说我真想钻地缝。

书雅说你别钻地缝,还是去瞧瞧你儿子吧!又放低了声音,前两天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悄悄对我说,你家凌一高考走“211”“985”类大学没问题。瞧瞧,儿子多争气。

林强说老婆你教子有方,功劳大大的!

书雅得意地一仰脸说那是,你去看儿子吧,我洗碗去。

林强轻轻推开儿子房间的门。望着儿子坐在桌前挺拔的背影,心里是骄傲的熨帖的,而伴随而来的内疚与苦涩,也强烈地冲击着全身。他喉咙酸胀,眼睛湿漉漉的。不知不觉中,儿子长成了大小伙子,个头超过了一米八〇的自己,可自己在他身上又付出过什么呢!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妻接送;生活打理、功课辅导,也都是妻一个人的活;至于各个阶段的学校家长会,自己基本没参加过。对妻儿、对这个家,自己顾及得太少太少了。唉!林强无声地叹了口气。

凌一,还温习功课呢!

凌一闻声转过身子,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忙离开椅子,高兴地说好些天没见着爸了,是不是特忙?

年底事多些。林强把手放在儿子肩膀上,用力捏了捏说都这么高了!明天还得上学,早点睡,别太熬夜,身体会吃不消的。

嗯,我把明天老师要讲的内容看一遍就睡,马上就看完了。爸,您累了一天,去歇着吧。

儿子如此懂事、体贴,让林强越发感到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林强心里难过着,不知说什么好,想转身离开,又觉着那样太突兀,便有的没的说快填报志愿了吧,你心仪哪所院校,有什么打算?

“我……”凌一支吾一下,似乎是鼓了鼓勇气,说班里好多同学选择出国去读,妈妈说,您希望我报考军校或国防生。

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凌一迟疑一下,垂着眼睛说其实很羡慕能出国读书的同学,我看过一些资料,民国时期中国的一些大学人,多数都留过洋。可那要花很多钱,我不想让爸爸妈妈压力太大。所以,还是在国内读吧。

林强注视低着头的儿子。良久,他在儿子肩膀上拍了几下说爸爸知道你心思了,温课吧,早点休息。

爸爸晚安!

洗漱完毕,林强从卫生间出来,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在十一点十分的位置,又望望儿子房间,门缝有灯光透出来。“这孩子,都这个点了还不睡!”心里这样想着,他走到儿子房门口,抬手要敲门,却在半空停住。林强垂下手,转身回了自己和妻的卧室。

书雅已经躺下,靠在床头看微信。见丈夫进来,便将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搁,说打开微信,都是说部队军改、裁军、文职干部脱军装之类的文章,也不知道这些信息可不可信。哎,你也是文职,脱军装不?单位今年转业名额多不多?

林强在妻身边躺下,伸个懒腰说脱不脱军装,正式文件下发之前,一切说法都是传说,看看就行了,别当真。五年内裁军30万,每个单位转业名额只能增加,不会减少。

书雅瞥丈夫一眼,说名额再怎么增加,也不会让你走。这么多年,你都是严格控制转业的对象。前几年,我那个学生的父亲,给出年薪50万元、一套200平方米大房子的条件,请你去他的公司,老公,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答应下来!200平方米的大房子啊,我们就是不吃不喝攒一辈子也买不起。当时我看着你也挺动心的,本以为你会转业,可到底,你还是选择留在部队。

想想真可惜,对吧!哎,他那儿现在还要人不?林强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书雅咯咯一笑,怎么,想去?不為部队做贡献啦!这可不像你。林强嘴角朝上翘了翘,这个表情恰好被书雅逮着。你这个表情,让我想到一个人的四个字。书雅说。

哪四个字?

哭之笑之!

林强摸摸自己的脸:八大山人,哭笑不得。哦,难道我今后的人生路跟他一样?我说老婆,你可别一语成谶。书雅瞥了丈夫一眼,说我的话要这么管用,咱早就住大房子了。是啊,当初要听了你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像别的人家一样,又住大房子,又有能力将儿子送到国外读书。

嗯,总算听你说了句对我心思的话。好在,咱儿子知道用功,书读得好,将来考带全额奖学金的国外大学读研究生,也不是没可能,你说对吧!书雅停顿一下又说,不过你是希望他像你一样,献身国防事业的。

林强说中国父母太习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像我这样农民出身的人,这种观念尤甚。其实,孩子从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人。嘴上也说要多给孩子理解与自由,但逢事就想给他做主。刚才跟儿子聊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自己对儿子了解得太少了,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说爱他,仔细想想,也仅限于对他学习成绩的关注,至于他每天在思什么、想什么,一直是忽视的。想想真是后怕。还好,我们的儿子三观很正,也很懂事,我能为他想的,远不如他替我着想的多。作为父亲,我真的很可悲、很不称职……

书雅望着丈夫,声音极其温柔:你是我和儿子的骄傲!林强叹口气,说有啥值得骄傲的,名位不显,也没能让你和儿子坐上名车、住上宽宅。你给了我们稳定、安宁、幸福的生活,这比名车宽宅什么的都重要。林强的心又像在被揉搓,一阵难过一阵疼痛,感到喘不过气来。他没接妻的话茬,沉默半晌才说书雅你知不知道,儿子挺想去国外读书的。

书雅说他倒没跟我说过,不过以咱家这条件,现在送他出去读,压力太大了。大学还是在国内上吧,研究生出去读,你说呢?

林强望着妻的脸,俊秀还在,皮肤依然白皙,但眼角、眼睑处,细碎纹路明显增多,法令纹也加深了。

林强忽然想哭。他拉起妻的手说书雅你跟着我受苦啦,你看儿子马上都该上大学了,咱们还住着这五十来平方米的公寓房。我,太没本事……

书雅一把捂住丈夫的嘴,手在上面晃悠了两下,说谁说你没本事,我跟谁急。看看你那些奖状、奖杯,不是全军级就是国家级,最低也是总部颁发的。书雅说着松开捂在丈夫嘴上的手,嘻嘻一笑说你在外面要时刻保持谦虚谨慎,在家里不用,在家里呀,你是可以偶尔高调一下、作威作福一下地。

林强被逗笑了,深舒一口气说也不知道我家先人积了多大的德,让我娶到你这么个好老婆。

没良心的,结婚都二十年了,才知道我好!

其实早知道。

书雅说我倒是今天才知道,其实林强同志的嘴巴,还是蛮会讨好老婆的。

哈哈哈!林强笑得很响很开心。

“嘘——”书雅悄声说轻点儿,儿子还没睡呢,平日你总是一脸严肃相,这大晚上的哈哈大笑,多疹人,该吓着儿子了,没准还以为你神经了呢。

得到娘子夸奖,小生受宠若惊,一时不能自已,便哈哈笑出声来。娘子,见笑了。林强京腔京韵地说。

这回轮到书雅乐了,但她忍着不出声,吃吃地笑。

林强望着吃吃发笑的妻,说别光知道笑,我刚问你的那个事儿,你还没回答呢。

啥事?

林强啧啧嘴说就你刚才说的那个。

刚才我说了很多,你指什么嘛!

嗨,就是开50万元年薪、200平方米大房子挖我的那个老板——你学生的父亲。他那儿现在还要人不?

噢,你说他呀,人家姑娘去年升初中,送国外读了,好像是澳大利亚,孩子不在琴行学琴了,跟她家长也就没了联系。怎么,有人托你找工作?书雅问。

林强不吭声,望着屋顶愣神。

书雅瞅瞅丈夫,推推他肩膀说你好像有心事,今天你一进家门,我就觉出来了。不跟我说说?

林强略一犹豫,侧过身,脸对着妻说的确有件事要跟你说,老婆我……

林强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不会是又出长差吧?老公,今年咱可家有考生,跟领导说说,能不出差就不出了,啊。

今天下午领导找我谈话,报我转业了。林强说。

书雅不以为然地一笑,你们单位每年都报你,早习以为常了。往年报,是为了完成指标,今年是真的。书雅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你属于从严控制转业的对象,我知道的,别蒙我。

那是往年,今年政策有变化,我好几项都圈在重点安排转业对象的框框里。

直到这时,书雅才把丈夫的话当真,收起脸上的笑容说你这奖那奖的,获了那么多;这功那先进的,也得过不少;核心期刊抢着发你的学术论文,怎么一下子就被圈在重点安排转业对象的框框里了?

林强长舒一口气。终于在妻面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身心彻底轻松了。

裁军30万,是习主席在中国人民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时向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的庄严宣告。30万不是个小数目,转业政策做相应调整,也是形势所趋。林强说。

书雅沉默。半晌才问,你都哪些项圈在框框里?

在科研岗位任中级专业技术职务满10年:连续三年被报转业未走。林强咧嘴苦笑一下又说,最后一项最要命,我被报转业岂止三年,都N年了。

那不是为完成单位指标充名额吗?都清楚的呀!你今年不是参加高职培训了吗,怎么还把你往中级职务上套?

林强无奈地一笑,说过去被报转业的事,什么也不说了:至于参加高职培训,那只代表获得了高职资格,高级职称得上级机关下任命命令。研究所当年获得高职资格当年被任命的,似乎还没有过,最快也得隔一年。

听丈夫这样说,书雅有些激动,话语中便带出怨气来:每年评职称,你都让:每年报转业,让你充名额你就充。这下好了吧!这就是你“不要总计较个人得失”的结果。如今部队工资涨了,这日子刚好过了点儿,就让你转业,真是柿子捡软的捏!

林强望着妻,心里很不是滋味。

与妻相识于一次军地青年联谊会。那时,他是江南古都那所军事院校的在读研究生,她是市委宣传部主管青年工作的干部,两个人虽然第一次见面,但都有相交已久之感,可谓一见如故,一见倾心。为了爱情,她放弃在江南古城拥有的一切优越,随军来到北京。可多年过去,自己既没能让她过上比较宽裕的生活,也没让她用上一个稍微上点档次的包包,最关键的是连个正式工作都没能给找着。身为江南古都那所国家重点大学教授的岳父岳母,多次当着他的面埋怨女儿不求上进,放着家乡让人仰慕的工作不干,偏要随军到北京,落得在琴行教小孩子弹琴,挺好的工作和社会地位轻而易举就扔了,早知这样,真不在你身上花费那么多心血。林强再憨也听得出,岳父岳母明着是说闺女,其实话里话外都是对他这个女婿的不满。每当这个时候,妻就像一只要掐架的老母鸡,竭力维护他,不让父母说他半个字不好,合沙射影也不行。林强何尝不希望妻能有份体制内的好工作!但北京驻军太多了,军人太多了,随军家属太多了,需要工作岗位的太多了,有些事情他是无能为力的。作为男人,他想让自己的妻穿好的、用好的、住好的,可现实总归是现实,现实不是因为有良好愿望就可以改变的。物质上不能满足妻,也就罢了,他清楚妻不是贪图物质享受的人,否则也不会嫁他。如今他最感对不住妻的,是自己人到中年还要第二次就业,连妻那并不高的要求

穩定、安宁都不能满足!林强心底深处最柔软、最不能碰触的,莫过于此了。

然而,从穿上军装那天起,“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十个字,就已经深入林强骨髓里。这么多年,他一直守护着这十个字,像黄牛一样,在军事通信领域,默默地攻关着,拼搏着。名与利,他也在乎,但他不会去争,评出来的、组织决定给的,他不推辞。他不争不算计不计较,总觉着身为一名党员军人,遇好事就争就计较就算计,不愿付出只想索取,便跟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不同。正是这种想法,使他在诸如评职称、被报转业等问题上,不像有些人,削尖脑袋钻营、千方百计自保。在林强看来,部队利益高于一切,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不能只当作口号挂在嘴边说说,它应该体现在平时一些小细节上。

林强意识到自己的思路跑远了,忙回来,拍拍妻的手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历史就是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剧,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其实,每个当兵的人,从穿上军装那天起,就接受过“时刻做好牺牲准备、做好脱下军装准备”的教育。不能否认,这两年军人工资是涨了不少,就是一个士官,每月工资条上的数字,也让地方那些科级、处级干部心生羡慕,但数字背后的辛酸,你这个军嫂应该最清楚吧!想想,一年到头,有几个节假日,我能陪着你和孩子这走走、那逛逛?我一个科研人员尚且如此,野战部队指战员的艰苦就更难以言说:一天24小时枕戈待旦,逢周末、节假日就战备值班,一旦遇有非战争军事行动,牺牲生命的可能性,不比战争中的概率小。这些,金钱能弥补得了吗!军队改革是场大考,在这场大考面前,作为一名受党教育多年的人,应当也必须从“小我”的圈圈中跳出来。所以书雅,对今年组织考虑我转业这件事,希望你能想得通。

书雅说我不反对你转业,就是觉得吧这事不公平。你一直是单位的科研骨干,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党员、优秀科干,老是发扬风格,到现在才拿到高级职称资格,这是你自愿,不说也罢,可这个节骨眼上让转业,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这么多年白干了。老公,你要不好意思,明天我去找你们所领导,就说今年家有考生,你转业会影响考生情绪,缓一缓再走。噢,那些有关系的,不想走,上边打声招呼就留下了;没关系的,反映一下实际情况,总是可以的吧?

林强说可以,但你觉得有意思吗?你刚才也说了我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党员、优秀科干,优秀党员和科干不就应该在关键时刻,起模范带头作用吗7别拿这种眼光看我,我这样说,并不是自己多高尚,我只是觉得人要懂得感恩。想我一个农民的儿子,托党的好政策走进军营:在部队,多亏各级领导关心、关怀与鼓励,才考上军校。我从一个小兵,忝列到技术七级相当于副师的级别,我何德何能?所以我知足。这些年,我是取得了一些成绩,但那得益于组织给提供了条件和舞台,与组织给予的相比,我只不过尽了一点绵薄之力。在你眼里,我很优秀,可我常常有江郎才尽之感。最近几年,部队引进了大批博士、博士后和指技合一的复合型人才,他们的能力素质与知识储备,的确让人大开眼界,纵然我是科研骨干,也自愧不如有落伍之感。我的学历与潜力,同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相比,已明显滞后了,不相适应了。所以,及时抽身,未必是坏事。

书雅说我不管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我觉得这个节骨眼上让你走,是欺负人!混吃混喝、什么事都不干的,倒可以在部队稳稳待着,凭什么?就凭有关系?军改军改,就这个改法?这样改,歪风邪气要是灭了才怪呢!前几年地方有人高薪“挖你”时,你是严格控制转业的对象,想走不让走;现在呢,年龄不占优势了,却成了重点要走的,这算什么?每年替单位完成转业指标充名额,最后被圈进框框,不是被当猴耍又是什么嘛!

林强笑笑说什么被当猴耍,别说得那么难听。书雅,我一直凭本事吃饭,也不愿在其他方面劳神,既然组织考虑让我走,我觉得还是走好。当然,我要是提出来缓一年,等今年儿子高考完明年再走,组织不会不考虑。但是,我不想那样。被圈在转业对象框框里的,多数不想走,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这个提出来缓一年,那个也提出来缓一年,领导的工作还怎么做,军改怎么推进?主要是我觉得吧,如果必须要走,晚走不如早走。书雅你要相信,军队结构调整了,以前那种凭着托门路走关系,就可以得到一切的风气,肯定会杜绝,部队今后决不会再养闲人的。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怕影响到儿子。成绩挺好的,万一因为这件事,高考发挥失常,我们不得后悔一辈子呀。这时,书雅的心情平静了一点。

他要是块好料,别说他爹转业,就是坐牢,都不会被影响。林强自信地说。

话是这么说,一点儿不受影响,怕是不可能的。书雅依然忧心。

相信咱儿子!这小子,将来比他爹有出息、有本事!书雅哼了一声,说那也是我带得好。那是自然,刚才我不是说了嘛,在儿子培养上,你的功劳大大地!林强冲妻子竖起大拇指。书雅扳下丈夫竖着的手指,顺势握在自己手里,说地方人际关系复杂,你这么憨,转业了能适应嘛!

林强说哪儿都不是世外桃源,前几天读了一篇文章,里面有几句话,我觉得说得特别好,就背下来。

背背,我听听。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样,江湖便怎么样;你若简单,世界便没那么复杂;你心怀刀剑,就不能抱怨社会种种不堪。”林强从妻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拍拍她的脸说人际关系复杂与否,全看个人,你待人真诚,别搞些邪的歪的,再坏的人,也不会从背后捅你刀子。

你呀,四十大几了,还这么憨。

林强嘿嘿一笑说记得你说过,就因为我憨,才吸引了你。书雅轻轻一呸说不害臊,唉,辛辛苦苦在部队干了这么多年,一旦转业,就都成零了,一切还得从头做起。部队培养教育了这么多年,在部队历练了这么多年,能力和素质,不会因军装一脱就清除的。

听说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干部,安排得都不理想,咱一没关系二没钱,也不知道会把你打发到哪儿去。书雅说。

第二次就业对军人来说,如同女人择婿: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怕遇人不淑。但是,这一步总要迈出去。老婆你信不信,就是安排我当清洁工扫大街,我也会扫得有声有色,风起云涌!

信——!书雅说这个“信”字时,先拉长声,后又拐个弯,接着扑哧一笑,说当然信,我的老公棒棒哒。

林强发自内心地笑了,说其实我也不只转业一条路,还可以选择自主择业。

你打算自主择业?书雅问。

林强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得再想想,你也想想。哪条路有利,就选哪条。人生有些事,自己没法选择;但这个,是自己能够选的。

书雅说脱下军装,你会难过、会留恋不?

林强闭上眼睛,深舒一口气说部队凝聚了一个军人太浓太烈的情感,光荣与梦想、使命与忠诚,早已融进了我这一百多斤和一身军衣,成了心头无法剥离的一部分,穿它20多年了,忽然要脱下,心里真的五味杂陈。这恐怕是多数复转军人都有的阵痛!但生命里有过当兵的历史,无憾了!

书雅往丈夫怀里偎了偎说老公,你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对你以后的路,我蛮有信心的。

林强有些动情地说书雅你这么理解我、信任我,对正处这个当口的我来说,真的是极大安慰,谢谢你!我已经四十大几了,即使能活到90岁,人生也过去了将近一半。前半生,我一直在圆自己的梦;余下的后半生,为了你和儿子,我还得继续赶路,去追一个新的梦……

铃……

床头柜上的电话忽然响了。

这大半夜的,谁来电话?夫妻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忽然,书雅倒吸一口凉气,说别是我爸妈身体有什么不好吧!她说着,一把抓起电话,喂了一声,语气里有明显的颤音。

书雅啊,我是廖主任,休息了吧?

书雅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放了回去,手輕轻拍打自己的胸口。

电话那端不等书雅说话,就又说起来:对不起,这么晚了还电话打扰,实在是有件要紧事情,所领导指示我必须马上通知到林工,请他接电话好吗?

书雅握着电话,想到老公每年为单位完成指标被报转业,今年成了“连续三年被报转业未走者”必须要安排走的,气便有点不打一处来,“林强睡了”这几个字都蹦到嘴边了,又被她生生咽回去。她望着丈夫,半晌才将电话递过去,悄声说是廖主任,说有重要事情。

林强疑惑着,心想: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在夜半时分通知到自己这个即将转业的人?他接过电话:廖主任,什么指示?

廖主任说不是指示,是奉命打电话向你道歉。噢,今儿太晚了,我长话短说。刚才,政治部主任打电话给我,告知所领导看了我们大队上报的转业名单很生气,临时开了碰头会,责成他给我打电话,狠批了我们总支一通,同时让我向你转达所领导的意思:这次军队改革,绝不让一个真正有本事、有素质的人才中途下车,那些“光当和尚不撞钟”、贪恋部队待遇、只要组织照顾不要组织纪律的庸才,不管他们有什么关系,一概不留。林工,太晚啦,不打扰你两口子了,先到这儿,明天再聊。好好睡觉,明天见。

林强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里已经“嘟嘟嘟”响起忙音。

林强一头水雾,拿着电话愣神。

书雅望着发愣的丈夫,推推他说都忙音了,还不放电话。什么事呀?

林强“哦”了一声,将电话放好,说不知道。

廖主任都说了什么?

好好睡觉,明天见。

就这些?

我就听明白这些。

书雅轻轻“唉”一声,杵下丈夫的脑门说,你个憨子!几点了都?她问着丈夫,自己却拿起手机轻轻触了一下屏幕,看了一眼,打着哈欠将手机送到丈夫眼前,说老公你看都这个点了,真该睡觉啦。睡吧,明天一大早我还得起来给儿子做饭,你呢,要转业的人了也不用再出早操,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睡,把以前加班熬夜缺的觉,统统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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