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创
1932年,意大利,麦迪奇爵士的豪华花园里,都灵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舞会正热闹举行。虽然整个世界都在打仗,但贵族们不想剥夺子女每一个感受荣誉的机会。
虽然只有15岁,贝安加也参加了表哥的毕业舞会。
在金发碧眼的贵族子弟里,她一眼看到一个东方面孔。刀削般的坚韧,军装裹不住的阳刚,似乎从每一个毛孔向外喷薄,与平时看惯了的柔弱富贵完全不同,瞬间折服了她。
“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那军官闻声回头,怔了两秒钟,优雅地点点头。
战乱中,发觉了丈夫的陌生
作为墨索里尼政府海军部的高级将领,麦迪奇家族怎能允许一个东方男人来扰乱纯粹的血统?何况意大利的盟国德意志,正向着整个世界,特别是富饶的东方磨刀霍霍。
但贝安加从舞会结束后,就每天一封信,催这个军官来求亲。一个星期后,军官手捧花束,出现在她家的客厅里,却被贝安加的母亲一顿呵斥,赶出家门。
“那么好,我也走。”贝安加紧接着消失了,只留下一封短信。半个月后,她被人发现,她与名叫谭展超的军官住在军校宿舍里。“若怕我的婚姻玷污了家族血统,我宁愿不要爵位。我和他去东方,一辈子不回来。”
家人被她的堅决吓到。一年后,罗马圣彼得大教堂,一个冷清的婚礼只用了十分钟,省略了一切仪式。
1938年,谭展超毕业后,又去加利波第骑兵学院进修,成为第一个拥有骑兵指挥官资格的中国人。两个混血儿女如花似玉,20岁的贝安加是谭夫人了。
遥远处,中国大地上风波正涌。怀孕的贝安加满心渴望,想亲近一下丈夫朝思暮想的土地。正好,蒋百里将军在意大利做了旅欧学生动员,号召有志青年为国效力。当丈夫拿着蒋先生的介绍信,把消息告诉贝安加时,她立即笑容满面,打点行装。
他们的第一站是贵州。孙立人将军的新编第六十六军骑兵队里,正缺一名有专业特长的骑兵教官。
贵州都匀,日本侵略军投入四个师团。离谭展超指挥部半公里,一处简陋木板房里,贝安加产下了第三个孩子,生产后几小时,就不得不在防空警报声中逃跑。升任上校的谭展超带着一身硝烟味,来到母子面前时,贝安加脸上居然是开心的笑容,“看,又一个中西合璧的小可爱。”
“太苦了你了,你本该在五百平方米的大花园里晒太阳的。”
“出嫁从夫。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更有意义。”
为了母子的安全,谭展超还是将她们送进贵州城,只在战事稍停的空当,回去探望一下。
但不久以后,贝安加还是感觉到一些异样。
本来无论战事多忙,丈夫总每天一个电话打给她,突然一连数日音信皆无。贝安加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丈夫身负枪伤,正在战地医院里急救。贝安加安排好孩子,匆匆赶去。
谭展超正裹着绷带,坐在医院大院里晒太阳。贝安加想给他一个惊喜,于是悄悄凑过去。可随着丈夫的目光望去,她发现他一连十几分钟,目光始终停留在一个白衣飘飘、身材纤细的女护士身上。
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她发觉了丈夫的陌生。
再大的前途,比得上懂我的夫人吗?
德意日已经结盟成轴心国,利益均沾。一个刚提升为少将的国民党军官,居然娶了意大利女贵族,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孙立人找谭展超谈话,希望他妥善处理此事。谭展超态度坚决,“一个16岁就跟着我放弃一切回国参战的女人,我相信。”
“要知道,你精通四国语言,有着先进的指挥经验,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前途无量啊。”
“再大的前途,比得上一个懂我爱我的夫人吗?”
孙将军勃然大怒,“夫人比得上民族大义吗?如果因这事你被撤查,军队谁来带?只隔着一道战壕的日本兵谁来打?这责任你负得了吗?”谭展超被吼得木然无语。
于是,有了那护士。她叫何懿娴,是孙立人特地挑选,给谭展超全程陪护的私人医生。
贝安加的最后一个要求,是要一辆军用卡车把他们母子送到桂林,她的目的地是上海。桂林有直达上海的飞机,而上海有意大利使馆。
连丈夫都变得陌生了,她又何惧一个城市的陌生?
孤苦的她,在冒险家的乐园挣扎
上海已经沦陷,但日本侵略军与意大利是盟友。贝安加暂时住下来。三个月后,她的第四个孩子出生,加上一个从贵州带来的、照顾孩子的女佣,所有开销都从贝安加不多的积蓄里支出。当初那样毅然离开意大利,现在她又怎会低头向父母开口?何况即便开口,万里之遥,战事不断,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个女子,空背着爵士头衔,拖家带口,在陌生国度里挣扎,这些痛苦却都比不上心灰意冷。在法租界,3岁的儿子被流浪狗咬成重伤,最终不治死去。日本领事馆的参议登门拜访,向她打探贵州国军的布防情况;一个小女孩就在她家门口被日本宪兵枪杀。这一切让贝安加不寒而栗。
在上海这座冒险家的乐园,贝安加不得不以贵族身份,以与国军高级将领的交往经历,结交众多社会名流。她开始涉足黄金投机,利用广州和上海的黄金差价,来讨生活。甚至,她以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价格,向日本人出售了国军在贵州的军事布置。
报上每天都有国军的战事简报,她只拣贵州的消息,一页页裁下来,按日期保存好。孙立人的军队在湖广前线连吃败绩,退回后方休整,“孙匪一骑兵部队被大日本皇军全歼,俘获团以上军官九人,一谭姓少将被击毙。”
从此,她的抽屉里再也存不到关于丈夫的任何消息。
意大利使馆里,她认识了不少本国贵族。人们劝她回到暂时太平的意大利,她执意不肯。也许冥冥之中,她坚持等待一些什么。此后,日本战事不利,孙立人将军从印度杀到缅北,又凯旋回国。但有关战死的谭姓少将的消息,再也没有后续。
日本投降后,贝安加出卖情报、倒卖黄金的旧事被翻出来。间谍、走私,两条罪名足够她死罪。她父亲发来电报,恳请释放女儿。而就在此时,报上说阵亡了的谭展超,突然来到上海探监。
隔着铁栅栏,一对奔波离苦的难人重又相见。谭展超述说了移情别恋的原由,贝安加才知错怪了他。她也知道了,自己为何能轻易地在戰争空隙里,得到黄金买卖的通行证,那全是丈夫安排的。
临刑前夜,一纸赦令让贝安加重获自由。但丈夫已经与何懿娴结婚生子。她等不到幸福的大团圆。相守无望,只有离开。中国已成伤心地,对意大利也没有任何留恋。她去了法国。
安详离去,好像一世痛与己无关
在巴黎,克丽斯汀·迪奥创办的服装品牌正在战后青年人中盛行。那是1946年,国破心碎的年代,人们能抚慰自身的方式,除了牛排就是服装,牛排让人有力量,服装让人看上去有精神。
迪奥的服装厂里,贝安加成了特别助理,一干就是几十年。
孙立人已是国民陆军副总司令,台湾新兵的训练由他全权负责。他的得力干将谭展超,以少将军衔,任台湾骑兵总队长。台湾高雄到法国巴黎,直线距离一万公里,若要成行,要有至少十三个国家的签证。
1954年,孙立人被解职,谭展超也受牵连,降为中校,挂着陆军特殊地形作战训练班总教官的空职。每到周末,谭展超会驱车去台中公园,那里是退役军人俱乐部所在地。隔着铁丝网,他看瘦骨嶙峋的孙立人打球。而孙立人用眼光示意他“不要靠近”,不远处就有便衣、特工在监视。经过多人周转,传给孙立人的纸条上,谭展超写着:“每次这样隔着铁丝网看望您,总会让我想起当年隔着监狱牢门,探望我夫人的场景。”
1960年,谭展超重升任上校,奉命赴美考察寒带装甲车作战技术,期间因病去世。
1985年,一本名叫《鸦片茶》的书问世,讲述了一个意大利女伯爵与一个中国军官数十年的苦恋,作者是贝安加·谭。
世人这才知道,如此时尚貌美的女人背后,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传奇。“世界上最性感间谍的国际畅销回忆录”的广告语有吊人胃口的嫌疑,却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疼。
“男人和女人在个人追求上,没有人能够干净利落地二择一,而是要在现实的局限中,尽最大的努力去追求自己所需的目标。他有他的家国使命,我有我身为人母的慈悲,一切向现实的低头都不是妥协,更不是屈服于宿命”。
因为没有中译本,这段翻译得并不恰当的《鸦片茶》节选,无法全然描述当事人的心情。
从结婚那天起,她就将名字改为贝安加·谭,加上丈夫的姓氏,一辈子没变更过。她去世时已80岁高龄,在梦里安详离去,面带微笑,好像这一世孽缘都与自己无关。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