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都要睡在一起

2017-03-16 17:37本刊编辑部
莫愁·智慧女性 2017年3期
关键词:东东儿媳儿子

本刊编辑部

小时候,父母盼望孩子考上大学,希望他们长大后离自己远远的,似乎孩子离得越远,就越有出息。为了孩子飞得又远又高,他们甘愿退到孩子身后,做孩子一辈子的垫脚石与守护人;也甘心在孩子日渐高大的身影里,一天天萎缩,变得越来越沉默。

然而,城市生活成本高昂,即使成家立业,孩子还是离不开父母的支持,或经济上的,或人力上的。其中最多的支持形式,常常是父母中的一方来到城里帮忙带孙辈,另一方留守老家。

其实,世上所有的父母,最怕的都是某一天不再被孩子需要。为此,他们可以忍受陌生的环境,忍受文化差异、生活不习惯、语言交流困难等,甚至忍受寄居儿女篱下的拘谨与不自在。但几乎所有的子女,都忽略了父母的情感需求。

父母其实比孩子更需要爱,因为他们一天天老去,也一天天远离社会,被边缘化,自信心不足,感到无力和无助。这种在衰老过程中相互支撑、相濡以沫的情感,已经没了年轻时的性吸引力,因而更纯粹更浓郁,如同陈年老酒,不但回味绵长,还格外深远、厚重。“少年夫妻老来伴”“满堂儿女不及半路夫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管以何种理由将父母分开,对他们都是无可填补的情感孤寂。我们爱父母、孝顺父母,就是要让父母在一起。因为,天下父母都要睡在一起。

父母倒计时一样数着日子

接到儿子的电话之后,父亲就开始训练母亲。母亲说白天难为情,父亲就把训练放在了晚上,关了院门之后。

先在地上钉了三根木棍儿,再挂三个塑胶盆,一个红的,一个黄的,一个绿的。父亲拿着手电筒照着塑胶盆,训练内容很简单:红灯停,绿灯行,黄灯等一等,过马路左右看,要走人行横道线。

母亲走着走着就走神了,父亲的手电筒照在红盆上时,也没停下,这让父亲很生气。父亲说:“你晓得啥是车祸不?你不顾惜自个,你还要接送孙子哩。”父亲这样一说,母亲就打起了精神。训练了一个星期,没出差错,父亲开心地说:“这下你能进城啦。”母亲笑说:“不用准备粉笔?”父亲怪模怪样地笑了。

准备粉笔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父亲和村里人一起在湖北十堰市揽了拆迁的活儿,那是他第一次去城里,按他的话说,“那可是大得没边边的地方。”住了一周还不分方向,胆怯得像婴儿学步。一天,父亲想出去转转,又怕回不来,就一边走,一边用捡来的粉笔在墙上划道道做记号。结果让戴袖章的人逮住了,要罚10元钱。他就按着粉笔印子回到住处,取钱交罚款。这事传回村里,成为一个笑谈,村民说:“狗子怕找不回来一边走一边撒尿,谁谁怕找不回来一边走一边划道道。”父亲开始还生气,后来也能接受了,说“狗子是我师傅哩”,似乎有了幽默感。

父亲跟母亲说黄鹤楼、长江大桥的名气,说去了要去看看,那可是大景致。母亲不感兴趣,“再大的景致跟咱没关系。”末了,母亲又说起家里畜牲,说鸡圈得收拾了,开了春麦子正长,鸡跑到地里可不行;说母羊有崽时,不能抽它,拿鞭子吓它也不行;说鸡刚下蛋喜欢“个大个大”地叫,不喜欢听,可也别死撵,它跟女人坐月子一样嘛……看到母亲一脸忐忑,父亲说:“上汉口好事嘛,自从儿子在那里念书就盼着去,这咋没动身就一脸的愁容?”母亲叹一口气说:“这进城啊,就像当年嫁给你一样,心里空落落的。”这话让他们笑了起来,暮色就下来了。

夜里,母亲说,“以前人家羡慕咱,儿女都有出息都在外头工作,现在咱羡慕人家,儿啊孙啊都在身边,热闹。”父亲说,“咱们养了两个客,时常打电话,过年才上门。”没想这句话让母亲抽泣起来,父亲立刻换了话题,说起孙子东东的可爱,这才止住了母亲的哭泣。

那时候,还是10月,儿子打电话说,等过完年想接他们去汉口,东东要上幼儿园了,要人帮着照看,再说他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清闲了。可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猫狗,村里的人情往来,没有一样能撒手不管的,这决定了两人一同去汉口不可行,最后决定让母亲去。

儿子不知道这个电话,让心平气和的父亲母亲慌张起来,倒计时一样数着日子。

身边少了母亲温热的躯体

父亲没有想到,过完年,上汉口的人选变了。改变人选的是东东。原因很简单,因为爷爷会做木手枪,会做竹水枪,还能把小板凳翻过来当滑板车,这在东东眼里像变魔术。爷爷太神奇了。临走那天夜里,他哭着要爷爷去,怎么哄也不行。

父亲不忍心看孙子哭,抱起东东说:“爷爷跟你去。”这般,母亲把装好的换洗衣服从包里拿出来。父亲呆呆地看着母亲,母亲回过头看看他,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帮他收拾衣物。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去了记着自己洗贴身的衣服,年轻人喜欢干净,咱一身的暮气。”父亲点头。母亲说:“晚上莫要老看电视,儿子媳妇上班都累,得歇着,电视吵人。”父亲点点头。母亲说:“见了亲家要客气,不是人家帮着,儿子也一下子住不上新房。”父亲点头。母亲又说:“不爱洗碗,去了也要洗洗,城里的水宽……”说着说着,母亲突然拿出剪子要给父亲剪指甲,刚剪了拇指又放下剪子,说背上痒,要父亲再挠一回。这一回,父亲没嫌烦,挠得轻柔匀称。

那天夜里,父亲母亲没睡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天快亮时,父亲幽了一默,“咱俩就像原来生产队的耕牛农具,包产到户时,让人给分啦。”母亲也笑了,“你成了抢手货啦……”

坐汽车到县里,再转汽车到十堰,再坐火车……儿子明亮干净的房子一方面让父亲迈不开脚,一方面又让他高兴,原来儿子住的跟电视里的一样好。儿子儿媳看出父亲很拘束,让他就像在家里一样,想咋樣就咋样。

在汉口的第一个晚上,父亲没睡着,虽然书房里很安静,可他依然听见很多声音,就像墙壁上有耳朵一样。虽然垫着电热毯,可还是觉得脚头冷。其实不是冷,而是身边少了母亲温热的躯体。

父亲准备洗碗,准备拖地,儿子儿媳不让他洗也不让拖,让他歇着,和东东玩。父亲着急了,一天啥都让不做,太不像话了,于是就把陪孙子玩当正事了。给东东当成马骑,当成树上,躲猫猫,东东开心坏了,他也开心坏了。

父亲给母亲打电话说,过神仙日子,头一回卧在浴缸里差点睡着,过生日一样的。只有一点不好,就是儿子啥都不让他做,他像客人一样。母亲笑,说他是老鼠掉进米缸了。

东东上幼儿园了,父亲正式进入角色。幼儿园离家一站路,走十分钟就到了。和东东挥手再见,父亲朝回走,在小区院子里坐一会儿,树开始发芽了。他想了想麦子的长势,突然想起来,他到底没有收拾鸡圈。想着一群鸡争着吃麦苗、母亲着急的样子,他笑了。

话筒里有静默的电流声

每天,父亲都想跟母亲打电话。打了几次之后,母亲说,太费钱了。母亲让他不要操心,地里的活儿做不过来会请帮工,让他安安心心在汉口享福。

可父亲心很难安定,每次送完东东回来,心总是莫名地一沉,会在电话机旁坐一会儿,出一会儿神,有时拿起话筒听一听,话筒里有静默的电流声。原来在家里喜欢看电视,母亲总是催他做活儿,现在没活儿,却一点也看不起劲儿。

父亲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说武汉话,有时在小区里想跟人聊聊天,人家好像总是听得吃力,他也说得吃力,只好沉默。偶尔儿子和他说一阵老家话,可儿子忙,像野人一样,早出晚归,每天多说几句话都难。

总是有些进步的,父亲会用煤气灶了,会用洗衣机了,特别是会做饭了。他想切土豆丝结果切了土豆棍,于是放在锅里油炸,东东激动地喊了起来,比麦当劳的薯条好吃。他想煮稀饭,结果太干了,他放点面条放点青菜,竟然做成了老家常吃的米儿面,东东也喜欢得不得了。儿子儿媳也喜欢,因为东东吃饭一直是个难题。

母亲终于打来电话,说买了二十个外地的小鸡,清一色的白,听说能长成大个子;雨水不错,苞谷苗子出得齐整;黄狗子逮个兔……然后母亲说,父亲也不打电话回来……父亲说,不是说打电话费钱?母亲说,不会在儿子打电话时接过来说几句?他扭捏了一下说,就是怕娃觉着他……他停顿了一下说“想你”。母亲笑骂他不正经,这才进城几天就学城里人说话啊?他笑说,有个美国总统说老妻老狗和钱,是这世上最忠实的三个朋友,他就差点钱啦。

说完这句话,父亲灵光一闪,他想他可以搞点副业。于是,他在幼儿园门口捡起了第一个瓶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父亲慢慢地被瓶子牵着,脚步走远了,每天捡两个小时,交到废品站最少也能挣两元钱,最多一回挣了五元。

父亲坐在公用电话房里跟母亲打电话神气极了,一五一十跟母亲汇报:“说一分钟话只要两角钱,两个瓶子就够啦。”母亲直夸他,要他过马路左右看,要看人行横道线,又说看了天气预报,武汉的天气好……

世上所有的爹娘都要睡在一起

父亲没想到捡破烂时会遇到亲家母,当下都有些尴尬。年轻的亲家母没有停下来,只是点了一下头。那时父亲正用一个小棍儿在垃圾桶里翻,他的脸热了一下。

父亲以为晚上儿媳会跟他说什么,可是没有。等他睡下了,儿子坐在他床边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里太闷了?他说,好着呢。儿子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床头放了四百元钱,拍拍他的背就走了。父亲一下就难过了,想着儿子在老家给他争了光,他却跑到城里给儿子丢了脸。转念又想,破烂也得有人捡,又没偷没抢。

父亲决定接着捡,可捡了几天不得不停下。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跟东东说,他爷爷是个捡破烂的。东东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在饭桌上,儿媳请求父亲不要再捡了。父亲说,再也不捡啦,这是有福不会享,农村话就叫狗子坐轿子不服人抬。他的自嘲惹得东东笑了起来。

父亲把那些零钱一张一张理好,他给东东买了一个变形金刚,又悄悄给母亲买了礼物。

父亲的心随着麦子抽穗摇动起来,母亲说今年小麦长得好。他说他的手都痒了,他喜欢把庄稼抱在怀里头。母亲让他等东东放暑假了回来。父亲说,现在就想回来,拖着长长的尾音。母親听出了异样,一个劲儿劝他要坚持。

父亲就坚持,却不想又是东东改变了他。那天儿子儿媳给东东分床,东东哭得惊天动地,大声喊道:“为什么我一个小孩儿一个人睡,你们大人却要两个人睡?”儿媳说:“因为世上所有的爸爸妈妈都睡一起。”没想到这句引来东东更大声的抗议:“那为什么我爷爷就没跟奶奶睡在一起?!”这句话,让他们都愣住了。

两天后,儿子决定送父亲回家。车过长江大桥时,父亲笑说,这城里路太多了,一个人有一条回屋的路就行了。儿子看着父亲,此刻的父亲像哲人。

虽然电话里已经说了,可父亲突然回来还是让母亲有点不安。儿子给母亲准备了很多礼物,父亲从包里掏出那条包得严实的裙子说:“你这辈子还没穿过哪……”

夜里,母亲问父亲,是不是讨人嫌才被送回来的?父亲说,也不是,世上所有的爹娘都要睡在一起……

清晨,母亲放鸡,二十只云朵似的鸡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给它们喂食时说:“老白,你们别抢,慢着吃啊。”

这让儿子忽然眼热,因为母亲一直叫父亲“老白”。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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