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说与历史的弥合:漳州浦头人的蓝理公

2017-03-15 08:52钟建华
关键词:大庙漳州

钟建华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 福建漳州 363000)

民间传说与历史的弥合:漳州浦头人的蓝理公

钟建华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 福建漳州 363000)

历史人物对于地方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清初“破肚将军”蓝理对其乡里漳州浦头的影响持续至今。浦头人通过相关的民间传说与具体的历史遗迹来铭记他们的乡里英雄蓝理公。“平台名将”蓝理堪为浦头人的英雄楷模,而自逊为浦头“里人”的军门提督蓝理的惠政更易深入此地民众的内心,两相结合,即为浦头人心目中的蓝理公。

蓝理; 漳州浦头; 民间传说; 历史遗迹

除1996年王政尧先生《清代“破肚将军”蓝理述论》[1]一文,较为全面论述了“平台名将”蓝理(1648-1719年)的生平事迹,学界对于“破肚将军”蓝理的研究较少。倒是近几年,蓝理的出生地漳州漳浦赤岭召开了蓝氏家族相关学术会议,对于以蓝理为代表人物的清代赤岭蓝氏家族研究有所推动。[2]然而,蓝理虽为清初一介武夫,但除了为收复台湾做出了其特殊的贡献,其晚年平定准噶尔部策妄阿拉布坦作乱,其壮年在浙江、天津、福建等地为官一方则造福一方,其生平事迹有许多内容值得挖掘与研究。

浦头位于漳州府城东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内河码头,得益于其水陆交冲的地理位置,也得益于蓝理发迹后的庇护与开发,其在清代中后期成为了漳州府城最重要的内河港口与商贸集中地。浦头能够沾染蓝理的恩泽,因为这里不仅是蓝理年少浪迹漳州府城最主要的落脚地,也是其升任浙江定海总兵后在家乡开牙建府的所在地。其年少最无知的浪荡生涯、出仕后最风光与最暗淡的官宦生涯都在这里发生,因此,浦头也相应聚集了关于蓝理的种种民间传说与历史遗迹,富有质感地呈现出了蓝理在浦头港人眼中的特殊且饱满的人物形象:既是“鲈鳗”,又是英雄与乡里人。

一、民间传说中的浦头“鲈鳗”蓝理公

如今的浦头人依然尊称蓝理为蓝理公,但是,也称年轻的蓝理公为“鲈鳗”。“鲈鳗”即“歹仔”,在闽南话里,就是形容那种无所事事、滑不溜秋难于教育的混混或浪荡子。这种“鲈鳗”,在如今的漳州浦头依然可以见到。把蓝理称作“鲈鳗”,这与《清史稿》中描述的“平台名将”[3]蓝理将军的形象大相径庭。但是,《清史稿》与蓝理的侄孙辈蓝鼎元所撰《叔祖福建提督义山公家传》都提到了蓝理年少时的一个共同特点:桀骜。譬如蓝鼎元就提到“公讳理,字义甫,号义山,福建漳浦人。少杰骜自大,不屑与群儿偶,长益卓犖”[4],这倒是散发出了一点“鲈鳗”的腥膻味道。

像蓝理这样历史名人的少年浪荡生活,给本地民间文学提供了无数可以叙说的空间,并被浦头人或真或假地附会了许多地方历史实物,这符合民间故事的流传规律。表1是笔者采撷的现今浦头人口头流传的几则蓝理年轻时浪迹浦头的代表性故事:

表1 蓝理年轻时浪迹浦头的代表性故事

为了证实上述4则故事的真实性,先后几位热心的浦头故事讲述者还带着笔者去看了一圈浦头溪、浦头大庙、好汉街、浦头溪上游闸口,以及岳口街蓝理“简易勇壮”牌坊等相关的历史遗迹。蓝理确实在浦头浪迹过,而浦头现存的许多历史遗迹,都是蓝理发迹后所修建,比如重修了浦头大庙;修建了包括好汉街在内的新行街,俗称蓝理街;疏浚了浦头溪;修理浦头溪上游闸口,等等,这一一印证了蓝理公与浦头的不解之缘。然而民间故事传说并不完全等同于信史。比如“五人三条裤”故事,浦头人固执地认为蓝理公与其中的吴田、许凤、陈龙与柯彩[9]是结拜兄弟,至于这五虎将是集体投军郑成功,还是分别投奔清军与郑成功,或者五个人到底有没有实质性的关联,则各有说法,浦头人也不是很关心这些。浦头人也只称蓝理为蓝理公,其他四个人则完全没有这份殊荣,对柯彩当大官后来浦头大庙“拜拜”还摆官威给人看,民间甚为不满。[10]民间故事传说的发生之于其中的主角实际事迹来说,总是会有差异。蓝理公发迹后,并没有忘记其年轻时在浦头的流浪生涯,且怀着一种感恩的桑梓之情,实实在在地为浦头这个小地方做了许多好事,可以说,清代中后期浦头港的兴起[11]首先归功于蓝理公。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浦头人总得找到相应的解释,才能心安理得面对蓝理公的恩惠。不仅仅是这些民间传说故事,在浦头大庙为蓝理公立神位碑,把新行街下街称作蓝理街,都是这一类心理的反射。可以说,蓝理公年轻时候在浦头的浪荡生涯,即是其惠政浦头的原始动机;而浦头人则始终惦念着这位破肚将军对于浦头的恩惠。

二、英雄:破肚将军与里人蓝理公的综合体

“平台”是蓝理一生的核心功绩,因此与之相关的事迹记载流传颇广,《清史稿》有非常简洁明了的叙述。而浦头人口中流传的“蓝理拖肠战澎湖”[12]故事,则是《清史稿》“蓝理传”的通俗版:从漳州府城岳口街“简易勇壮”的蓝立牌坊说起,细描蓝理在澎湖大海战中肚子被弹片划破乃至流肠,依然勇战不退,一直到康熙皇帝引荐蓝理见太后,谓蓝理为“破肚总兵”为止。总体故事情节没有脱离《清史稿》叙述的核心内容,但有很强的地方文人演绎痕迹,显然比《清史稿》的叙述更符合浦头人的口味和格调,因此得到了浦头人的认可,并加以流传。“浪子回头金不换”,以及一战成右的偶然性、投机性太符合远在边陲山海交接地带的浦头人的世俗价值取向,当然,这也是浦头人能够真实接触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历史英雄形象之一。浦头人甚至为浦头何以能够涌现出蓝理这样的“虎将”找好了理由。其一是,浦头的浦头大庙是“虎形风水”,这是专门为武将量身打造的风水,蓝理等人在大庙混迹过,所以必然得益于这风水形势的润泽[13];其二,浦头大庙供奉的是武神关公,蓝理等“五虎将”投军从戎,即是受到关帝爷的梦启。[14]这意味着,浦头人心目中的蓝理公的发迹是从浦头这个小地方开始的,大概是十几岁的时候,而非《清史稿》所述“康熙十三年(1674),耿精忠反,悉纵系者,令赴藩下授职。理间道走仙霞关诣康亲王军降,为乡导,破叛将曾养性于温州。”[15]康熙十三年,蓝理已经26岁了,正史的记录显然更可靠,而蓝理混迹浦头时候其实也就十几岁,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待其头脑清醒,投军从戎,尚需时日。

等到蓝理公衣锦还乡,回到浦头,已经是功成名就。他特地把总兵府衙建在浦头溪边,现存霞东书院清道光元年“重修霞东书院碑记”记载:“郡东文昌宫,故金浦蓝总戎馆地,太傅蔡文勤公塑帝像祀焉,郡邑志所载:霞东书院也……丁丑复月,乡士大夫复谋重建,适施君[拱]照愿以所居数槛为帝殿,众异之,相与往视,其居去祠可百步,亦书院馆舍地,施君价购而有者……道光元年腊月穀旦前知龙溪县事桐城姚莹撰。”[16]可见霞东书院是蓝理在浦头所建总兵府的所在地,可惜的是蓝理“(康熙)辛卯秋,以漳平陈五显盗案解任,壬辰入都……拟极刑,追赃八万,家产皆籍入官,上念公功免死,挈家入旗。俄以西藏用兵,命之军前効力,有进战退守移营就粮数事合机宜,上深嘉之,赦免所追赃,而闽中家产俱经有司变鬻一空,无复有立锥地矣。越数载,以老得赐还京,康熙五十九年卒,年七十二。”[17]显然,康熙五十年(1711)蓝理落罪后,家产被籍没并变卖一空,仅存的霞东书院被同时期的漳浦官宦文勤公蔡世远设祀文昌帝君,开辟为讲学处,后来顺势成为了浦头的社学,乾隆二七年(1762)版《龙溪县志》即有其记载:“社学……浦头(旧为霞东书院)、李阳云洞山麓、蔡耀,俱二十七都。”[18]无意间蓝理公为浦头又做了件好事。

为尊者讳,浦头人绝口不提蓝理晚年落罪之事,但对于蓝理在浦头所做的善事则一一加以标榜。浦头大庙人有现存与蓝理有关的碑刻两块:其一,“蓝公理扩建大庙碑”:康熙乙亥募缘重建清出本庙周围巷地阔三尺一寸尺寸庙后无设窗立石志之。其二,“宫主持立蓝公神牌”:檀越 蓝公讳理 神位 浦头崇福宫 主持供奉 大清乾隆庚申 二月穀旦立。从这两块碑刻来看,早在康熙乙亥年(1695),蓝理就任浙江定海总兵(1690-1703)时,就重建了浦头大庙崇福宫,而蓝理在浦头的总兵府也应该在此期间修建。到了清乾隆庚申年(1740),以浦头大庙主持僧为代表的浦头人依然对蓝理重建浦头大庙感恩戴德,于是为蓝理建神位牌以供里人奉祀。传言浦头大庙现存一人多高的关帝圣君坐像也是蓝理找人雕塑的。[19]其大殿上如今还挂着蓝理手书横匾“江汉已濯”[20],落款为“里人蓝理拜撰敬奉 清康熙丁亥正月穀旦立”。也就是说,康熙四十五年(1706)蓝理升任福建陆路提督,隔年即回浦头敬献此牌匾。落款不署福建陆路提督,而自逊为里人蓝理,相对于其在任浙江定海总兵时修建南海普陀山时留下的石刻“山海大观 定海总镇左都督蓝理书”[21]而言,全然不以官员身份自居,可见桑梓情深。

除此之外,蓝理还疏浚浦头人赖以生存的浦头溪,扩建了新行街,为“浦头渡”后来升级为漳州府东门外繁盛“浦头市”奠定了经济基础。《龙溪县志》记载:“其川之大者为溪。自西来者……绕郡城为南河(旧名西溪……),过诗浦(从此曲而抱城,东过浦头。其上流分一水为田里港,初流绝细,自戊申(1668)以后,洪水时至,港岸崩陷,西溪之水从此港直下,汇出陈洲之上,入于大溪。而诗浦港沙壅,绕城之水甚微,诸绅士以有关形势,募众填塞,寻圯。康熙四十六年(1707),陆路提督郡人蓝理,慨然引为己任,捐金筑之。从此数年,西溪之水复绕抱城……五十六年五月,洪水大作,港岸复崩),出镇门与北溪会。”[22]“外此,不桥而道者有横渡,不胫而至者有长渡……而长渡之舟会于浦头,自近及远,靡所不至……”[23]修撰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的《龙溪县志》并不因为蓝理官宦生涯的起落而抹杀其对浦头所作的贡献,疏浚浦头溪,即是其地方惠政之一。同时,蓝理还修建多处街市,大开贸易之道,“又狭小市廛,筑漳州、浦头、石码、泉州、新桥、安海、沙溪、涂岭行铺千百间,大开街衢,便民贸易……”[24]浦头溪航道便利,街市林立,浦头由此走向繁荣的“浦头市”,“在城有东铺头市(府治东)、西市(县前)、南市(府治南)、北桥市(府治北)、东街市、浦头市(东厢)、南桥市、新桥市(南厢)、北圣楼市(北厢)。”[25]现在的浦头人依然不曾忘记蓝理公的恩惠,浦头大庙大殿内右侧墙壁上有今浦头人已故厦门大学历史学教授叶国庆监阅的石刻丹书《蓝公颂》:“……商贾云集浦头溪,为答桑梓留手旨。‘江汉已濯’亲题匾,物华天宝应护持。浦头大庙崇福宫,更有东霞文昌阁。防旱排涝诗浦闸,挖填桥埔九肚尾。再整通潦田里港,拓宽商城新行街。欣欣事物良不朽,皆赖蓝公桑梓情……”[26]清楚地记述着蓝理公对于浦头所做的贡献。

破肚将军形象,为浦头人所景仰并成为教育后辈的英雄形象,以及作为日常引以为豪的谈资,而蓝理公一时之惠政,浦头人则深受其惠并铭记于心。按照《礼记·祭法》的祭祀原则:“以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27]蓝理公已经够得上地方祭祀的资格,又按照南宋龙溪名儒北溪先生陈淳《上赵寺丞论淫祀》所言“某窃以南人好尚淫祀,而此邦之俗为尤甚。自城邑至村墟,淫鬼之名号者至不一,而所以为庙宇者亦何啻数百。”[28]“好巫俗鬼”的漳州浦头人完全有可能在蓝理公过世后设祀香火,而实际上,前述清乾隆庚申年(1740),距蓝理公逝后二十年,以浦头大庙主持僧为代表的浦头人为蓝理设立神位牌以供浦头人奉祀,并持续至今。

注释:

[1] 王政尧:《清代“破肚将军”蓝理述论》,《清史研究》1996年第4期。

[2] “海峡两岸漳州蓝氏与两岸关系学术研讨会”于2011年12月12日在漳州市东南花都大酒店召开。

[3][15] 赵尔巽:《清史稿》卷二百六十一列传四十八,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

[4][17][24] 蓝鼎元:《鹿洲全集》(上),蒋炳钊、王钿点校,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39,143-144,143页。

[5][14] 浦头文保小组、浦头理事会汇编,颜知森主编:《福建漳州浦头关帝庙》之《漳州浦头关帝庙资料汇编》(内部资料),1997年。

[6][12] 漳州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分卷(三)》,(87)闽出管准印证第13-1800号,华安县印刷厂,1991年,第136-140,132-135页。

[7] 据笔者2014年5月6日浦头馒头店林师傅访谈记录整理,访谈后林师傅即带笔者一同查看了浦头“好汉街”遗址。

[8] 据笔者2016年1月6日浦头探花码土地公庙管委会成员蔡妈妈访谈记录整理。

[9] 据黄剑岚主编:《龙海县志》(北京:东方出版社,1993年)表39-4“龙溪、海澄县都司以上武职官员表”记载:许凤,漳州镇总兵;陈龙,金门镇总兵;柯彩,威宁南汝等处总兵。亦可见[清]沈定均修,吴联薰增撰,陈正统整理:《漳州府志》(清光绪三年芝山书院本)卷之二十一“选举”六,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10] 据2014年5月6日土生土长浦头人林师傅讲述,那时浦头大庙前的浦头溪常年摆满了进城运屎尿的尿船,柯彩当大官后,来大庙“拜拜”(进香),闻到了浓浓的尿臊味很不高兴,就派人把浦头溪上流俗称“狗肚尾”的地方给堵上,以便赶走尿船,结果无形中导致了浦头溪上游水细,中下游则溪深港阔不受影响,既减少了水患,又便于通船。

[11] 钟建华:《从月港到厦门港:明清漳州浦头港的历史考察》,《闽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年第3期。

[13] 据笔者2012年10月16日在浦头大庙访谈记录整理。另据政协社会人士学委会巷口分会整理《浦头港》一文亦记述:“浦头大庙前面又一面照壁,清末知县曹本章说它恰成猛虎跳墙的风水,想起来也怪,从前出头的蓝理、柯彩等‘五虎将’都曾在这里混过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漳州市芗城区委员会:《漳州芗城文史资料》(合订本)第一卷,准印证号:(漳)新出(2009)内书第097号,第154页。

[16] 林国平、钟建华主编:《漳州民间信仰与闽南社会》(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69页。

[18] 吴宜燮修,黄 惠、李田寿撰:《龙溪县志》(乾隆廿七年修,光绪五年补刊本),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43页。

[19] 据2016年1月2日浦头大庙内笔者对大庙管委会成员林亚国先生的访谈。

[20] 原物已失,现存为里人张如南重书原匾。据浦头文保小组、浦头理事会汇编,颜知森主编:《福建漳州浦头关帝庙》之《漳州浦头关帝庙资料汇编》(内部资料),1997年,第25页。

[21] 薛 冬、程 东:《普陀山》,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第46页。

[22][23][25] 江国栋修,陈元麟、庄亨阳纂:《龙溪县志》,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刻本,2005年漳州市图书馆整理,第17,26-27,16页。

[26] 《蓝公颂》,颜知森撰于芗江,本社港后弟子高天仁率子荣杰、镇荣、镇铠敬奉,厦大叶国庆教授监阅,杨阿聪书,公元一九九七年岁次丁丑腊月。亦见《福建漳州浦头关帝庙》之《漳州浦头关帝庙资料汇编》,第13-18页。

[27] 杨天宇:《礼记译注》卷二十三《祭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95页。

[28] 《宋陈淳与赵寺丞论淫祀书》,《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29)·光绪漳州府志》卷三十八,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921页。

[责任编辑:陈未鹏]

2016-10-26

钟建华, 男, 畲族, 福建泉州人,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 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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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7)01-00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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