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横波与龚鼎孳的旷世之恋

2017-03-15 20:43王臣
中外书摘 2017年3期
关键词:横波金陵

王臣

顾横波,生于1619年。本名,顾媚,字眉生。又名,顾横波,号横波,又号智珠,善才君,亦号梅生。人称“横波夫人”。其人“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善画兰”。

18岁时,曾与李香君和名妓王月等人一同参加了扬州名士郑元勋在南京集结的“兰社”。当时,顾横波的兰,被人赞不绝口,说可与当年马湘兰的兰相媲美。但顾横波长得比马湘兰要美。时人推之为“南曲第一”。

顾横波住的妓馆,叫眉楼。时人称之为“迷楼”。这“迷”字用得好,听上去,便仿佛可见当年她的眼波流转和万种风情。当然,还有建筑本身的巧夺天工、迂回婉转。“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

彼时的眉楼,是宴无虚日,门庭若市。顾横波虽心意单纯,但为人却又很是大方、洒脱。来往金陵一带的男子,无不以与顾横波喝上一杯为荣。甚至,常出入眉楼的男客,还被冠以“眉楼客”的雅称。以薄薄一册《板桥杂记》为世人所知的余怀,也将顾横波视为挚爱。

艳名之盛,一时无两。

据说,顾横波的戏也唱得甚妙,还曾反串小生,与董小宛合演过一出《西厢记》。

顾横波是好运气的女子,她等来了龚鼎孳。世间男子千万,但只有一个龚鼎孳。

龚鼎孳,生于1615年,殆于1673年。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著有《定山堂集》等。崇祯七年(1634年),19岁,中进士,出任湖北蕲春县令。崇祯十二年(1639年),任兵部给事中。是少有所成。在苏皖一带,极负盛名。

那一年,他赴京任职。

途经金陵。

金陵,六朝金粉之都。金陵之好,如余怀在《板桥杂记》中所写:“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龚鼎孳素来是轻财好施之人,又懂得享受生活。秦淮好景,自然是不能相错的。彼时,被推为“南曲第一”的顾横波对龚鼎孳而言,自然也是最富吸引力的。本想一探所谓“南曲第一”之虚实。竟不想,一见钟情,倾付了一生爱意。

爱是一个人的事,但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所谓“一见钟情”的事,风月之地,并不少见。顾横波,大概也是见怪不怪了。情之生发不难,爱之持久不易。对于龚鼎孳的热情,顾横波起初也并未上心。初见匆匆。几杯酒,几声笑,也就将龚鼎孳打发过去了。

不过月余时间,龚鼎孳继续北上。

龚鼎孳一走,顾横波也不曾料想过什么。情始情终,人来人往,从来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了。她从来也不会在一个途经的路人身上投放爱情的梦想。可是龚鼎孳一路北上,却对顾横波牵挂不减。当初去寻访顾横波时,他大概也只是寂寞路途之上,艳遇寻欢一刹。不曾想着,真要与谁谈情说爱。

只是,“情”字最难解。一别之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她,甚至思念她。彼时彼刻,龚鼎孳大概也被自己心中的爱意惊着了吧。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一路上,慢慢地认定了她。后来,龚鼎孳暗下决心,他日再到金陵,定要带走她。

数月后。

龚鼎孳重来。此次时间紧迫,在金陵只能逗留一日。与顾横波的事,他想要在这一日之内定下来。可是何其难。顾横波断不会就如此轻易把自己托付他人。于是,带走顾横波的念头,无疾而终。一日之内,龚鼎孳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二次相见,顾横波以为距离谈婚论嫁尚是久远。可是,二次相别,对龚鼎孳、顾横波自然也多出了一份与旁人不同的亲近来。说要娶她的人太多,但能够郑重其事又磊落干脆地说,当下便要带她走的人,只龚鼎孳一人。

此后一别便是一载。未能与顾横波相见的日子里,龚鼎孳时刻不忘佳人,鱼雁往返,从不中断。一来是怕美人以为人走茶凉,自己与寻常欢客别无二致;二来实在是思念得紧,是真的想要与她说说话,纸上谈心,也不差。

自从龚鼎孳向顾横波表露爱之娶之的想法,她身边的姐妹纷纷规劝她随龚而去。甚至,昔日的裙下之臣,见龚鼎孳情深意真,也多自叹不如,甚至一并承认,此人值得顾横波去嫁。

崇祯十五年(1942年),秋。

世事剧变,能有一个安稳的去处,成了所有青楼女子最迫切的意愿。大明军在与清军斡旋、与农民军厮杀的战事中连连败北。京师地区的官员去留之贞洁尤其引人注意。此时,将原配夫人童氏留在老家合肥孤身在京城的龚鼎孳,却心心念念顾横波。

到了二人约见之期,不顾非议,径直南下,三至金陵。倘若心性濁杂,一水一茶也会草木皆兵。倘若心性淡定,江山易主也是不足为惧。龚鼎孳有一颗宽大的心,世事迷离,他依然处变不惊。是时,顾横波终于下定决心,嫁给龚鼎孳,随他北上。

这一年,她22岁,他26岁。

那年,顾横波题了一首诗。

识尽飘零苦,

而今始有家。

灯媒知妾喜,

特著两头花。

念起来,真是哀伤凄凉。

从龚鼎孳乱中南下千金置妓开始,便有人对他非议不浅。龚鼎孳其人,从来不为世俗活、不为舆论活、不为功利名声活,他只为自己活,为良心活,为一种坦然的心境与宽怀的岁月活。为爱而活。他深知“并没有来世,只有这一生”的道理,

龚鼎孳一生,后人褒贬不一。责其不忠者,多半所指他“降闯又降清”。但“降”与“叛”根本就是两件事。

降闯时,人人骂之。可是,龚鼎孳却说“吾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听上去令人瞠目结舌,但细想,这分明是龚鼎孳玩笑权贵的一句话罢了。向来都是夫唱妇随,谁人敢拿生死玩笑,随侍妾作弄。龚鼎孳,敢。他从来不是一个愚忠愚孝的人。世人不懂他,无碍。他亦无须将自己的心之毫厘交代世人。

当年,顾横波初嫁龚鼎孳,大明朝岌岌可危。入仕资历尚浅的龚鼎孳便果敢谏言,一月上疏十七次,弹劾奸宦权贵,招来牢狱之灾。明末监狱之黑暗,可怖程度难以尽言。但龚鼎孳,不惧权贵,不惧流言,不惧牢狱之灾,一往无前。

彼时,谁人敢说他卑怯。

牢狱之灾长达十数月,崇祯十七年(1644年),方才获释。其间,顾横波不离不弃,她是懂他的,知其所想,知其所愿。如是,在狱中的龚鼎孳也是乐观得很,填词赋诗从未决断,字字句句皆是淋漓洒脱,酣畅果敢。后来,甲申之变,乾坤易转,李闯王入京,龚鼎孳降闯。

人人以之为不耻,他却一笑而过。

后来,大顺政权倾亡,龚鼎孳又转而降清。

降清之后,龚鼎孳的仕途并不顺利。几番大起大落。初年,虽官升左都御史,但却被当年依附魏忠贤苟且的真正“贰臣”冯铨倒打一耙。此人全然不顾自己身后骂名,却反咬龚鼎孳当年不该“降闯”。早早变节降清,才是正道。

龚鼎孳素不理旁人喜恶。当年尚且敢直言进谏崇祯,今日自然也不惧得罪顺治和多尔衮。一番理论,被多尔衮厉声训斥。他却不以为然。后来,又因家父过世南归,丁忧期间行为不检,被人连同昔年“降闯”与“千金置妓”的事参了一本,被降二级。

所谓“行为不检”,是说与顾横波纵情风月。

家父病逝,理应低调。但龚鼎孳不。依然携顾横波尽游山水,风晨雨夕,将日子过得甚是逍遥美妙,放浪形骸。忠孝自古难两全,如此一看,龚鼎孳是两头不沾,不忠不孝。

南归之后。龚鼎孳再未召还。

直至顺治八年(1651年)。

多尔衮死于顺治七年(1650年)。与多尔衮芥蒂甚深的顺治,在多尔衮死后,竭力消弭满汉之分。昔年,得罪多尔衮又才名鼎盛的龚鼎孳重新得到重用。不知顺治看重龚鼎孳,是否还深藏另一个原因。比如,专宠妾妃董鄂氏的顺治帝,会否令他对今日千金置妓独爱侍妾惨遭世人诟病的龚鼎孳心怀些微的怜悯?

复仕之后,龚鼎孳连连拔擢,成为一品大员。

自顾横波嫁到龚家,正妻童氏被龚鼎孳冷落。日日伴随左右的,都是这名出身青楼的侍妾。童氏心里是不会痛快的。时日长久,对龚鼎孳的情分大约也日渐消淡。昔日,不肯随宦京师,后来,龚鼎孳身陷囹圄,也是不闻不问。

那日,面对一品夫人的头衔,童氏说:“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以“亚妻”的身份成了一品夫人。不知童氏此举是有意为之、欲擒故纵,还是果真与龚鼎孳之间,已经疏冷至如同路人的地步。私以为,她不是不想要,只是不稀罕了吧。

此生,龚鼎孳是彻彻底底负了童氏。

愿来世里,童氏能做了自己的主,找到最相宜的人。爱是有限的,他悉数给了顾横波,实在无法匀出一星半点与旁人了。秦淮女子,佳人如星。独独顾横波,有这个运气,遇到了龚鼎孳。之于龚鼎孳,顾横波亦如是。

再次复仕,龚鼎孳不改初心。

换作旁人,直言进谏理应是微时谋取前程的手段,官居高位,自保要紧。但龚鼎孳不。顺治十二年(1655年),龚鼎孳上疏谏言,牵连冯铨。但冯铨在清朝贵族当中,深得人心。他是前朝倒戈的第一典范。此人的利用价值不小。迫于各路权臣压力,顺治驳斥了龚鼎孳的折子。

被贬,连降十一级。

成了不足挂齿的芝麻小官。

换作私心好重的女子,大概是要另攀高枝了。但顾横波没有,她不是势利的女子。一眼一心,盼的就是一份情痴。龚鼎孳待她,爱之真切恒久,无人能比。秦淮姐妹如星,独独只有她,得此良人。不管贫富貴贱,日日爱顾她如新妇。

再后来,龚鼎孳又受命去了广州,而后再度赋闲。到康熙朝,方才仕途稳固,历任刑部、兵部、礼部尚书,累充会试正考官。暮年煊赫。而他从来又都是轻财好施,得益于龚鼎孳恩惠的各路反清仁人志士不胜枚举。可见,他对自己的汉人身份,对前朝大明,从不曾“叛”。

对于救助反清义士,顾横波也是竭力辅佐。后来,大文豪袁枚曾以“礼贤爱士,侠内峻赠”八字并赞顾横波与柳如是。那年,顺治十四年(1657年),顾横波美人迟暮,已经三十九岁。昔年再美艳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必定是不如从前了。

但龚鼎孳的爱,分毫未减。

过寿辰,国人素有提前一年的传统。那年,龚鼎孳不吝家财,为顾横波办了一场好盛大好隆重的寿辰宴席。往来宾客,无一不欣羡这对璧人。

只可惜,世事有遗憾。

人生无有遗憾,何以叫人生。顾横波,终生未曾替龚鼎孳生下儿子。后来,曾产下一女,但天不假年,早夭而亡。此事对顾横波打击甚深,有人说,后来顾横波仿佛着了魔。她甚至用香木刻成——男婴人偶。日日锦绷绣褓,还雇了乳母做哺乳事。唤作“小们公”。听上去,十分可怖。

却也实在令人心痛。

何以能报答他对自己一生一世的眷顾?她连儿子也未能替他生下,当真是绝望至极的吧。此生此世,他待她如日月星辰,她却未能替他延绵子嗣,续上龚家香火。她如何肯宽谅自己?如此,一日一日,她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一颗心上,遍是疮痍。

终于,她抑郁成疾。

康熙三年(1664年),她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终年45岁。

九年之后,龚鼎孳离世于任上。

这九年,对于他来说,大概是如九生九世那样漫长吧。顾横波离世之后,丧礼隆重。前往吊唁的文人学士数不胜数。昔年,得龚鼎孳施惠的阎尔梅、柳敬亭,以及余怀等人,也在安徽庐州开堂设祭,江南一带往来凭吊之人亦是络绎不绝。龚鼎孳还在北京长椿寺为爱妾起“波光阁”,每年祭日皆有寺僧为之诵经祈福。

孤独是什么?

是与最爱的人,一别永诀,再不能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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