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歌尽裳如柳

2017-03-14 15:46姜山
故事家 2017年2期
关键词:酿制流光锦绣

姜山

白飞秧敲开雪月阁的大门时,拂裳正拎着紫貂的尾巴晃来晃去,想要逼它把含在喉咙里的玉坠吐出来。

师父说这玉坠是萤石所制,自他捡到她时便在她身上戴着。虽不知到底是何人所送,但手感温润,想来价值不菲,丢了也不妥当。

可惜紫貂虽然个头小,脾气却不小,任她怎么颠倒摇晃都不肯屈服,甚至伸出爪子在她手背上挠了一下,然后扭身跳下地,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她气得不轻,抄起桌上的酒坛就要朝它扔去,回身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白飞秧,不禁稀奇道:“我们这雪月阁只会酿酒,可不会什么看病救人,楼夫人怕是走错地方了吧!”

拂裳虽然不怎么出门,但还是听说了这锦绣城中第一酿酒世家楼家家主病重的消息。而这白飞秧,便是楼家家主楼之敬的妻子。虽是正妻之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楼之敬对她远不比已过世的原配妻子。但对她该有的宠护还是有的,久而久之,城中众人便不再对她这个继室待遇有所偏颇。

除了拂裳。

拂裳不喜欢白飞秧,她觉得这个女人自私、懦弱,怎么看都配不上楼之敬那么个芝兰玉树的人儿。

她也毫不掩饰她的不喜欢,挑着眼尾再次赶人:“夫人请回。”

说完她便不再理會白飞秧,低头打开酒坛上的泥封。馥郁酒香顺势飘出,刚刚逃走的紫貂闻着酒气跑了回来。

她弯身摆好姿势,正准备扑向紫貂,不想紫貂身手矫捷,一扭身便转了个方向。可怜她抱着酒坛转身不及,跌了个实在,酒水洒了一身。

“紫貂,别让本姑奶奶逮到你,否则一定把你剥皮抽筋,再封进酒窖做成貂儿酒。”她气急败坏地吼,站起身却发现白飞秧抿着唇站在她的面前。

“听说雪月阁的拂裳姑娘酿酒技术一流,不知可否请姑娘救救我夫君?”随后她像是料到了拂裳会拒绝,双手攥紧身侧裙摆便直直地朝拂裳跪了下去,“只要姑娘肯帮我夫君酿出锦绣流光,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锦绣流光,六年前惊艳整座锦绣城的奇酒,一杯梦不醒,再杯忆前尘,三杯醉浮生。传闻是楼之敬采了三十三天冬月霜花点料,六十六种花植成汁,又封坛酿制九十九天,于春日百花开遍的时节里开坛启封,酒气馥郁,间有花香拂来。

开坛当日,城主大喜,赐了楼家“第一酿酒世家”之名,一时间,楼家声名大噪。

然而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同年,楼之敬原配妻子过世,楼之敬大悲,次年盲了双眼,楼家盛景大不如前,后又一年,楼之敬遂母意,娶了城西巨贾白家独女白飞秧为妻。

楼家境况慢慢好了起来,可那锦绣流光却再酿不出来了。然而锦绣城于三年前新升任的城主曲明臣对锦绣流光觊觎已久,命楼家于一年内再度酿出锦绣流光,否则便撤去第一酿酒世家之名,将楼家上下逐出锦绣城。

楼之敬生平最重家族荣誉,城主这般举措,不啻于要他的命,于是自盲了双眼后便不怎么健朗的身子更加虚弱了。

眼看期限越来越近,白飞秧只好求到了拂裳这里。

“夫人凭什么以为我会酿出锦绣流光?”拂裳弯腰拧去衣裳里的酒水,漫不经心地道。

白飞秧咬紧了唇:“就凭姑娘三年前以一斟拂雪,便醉了锦绣城半数人的过人本事。”

拂裳怔了怔,半晌,嗤笑一声:“夫人可能不知道,要我拂裳出手,代价可是不小的。”

白飞秧眼中满是挣扎,半晌,深深朝拂裳弯下腰:“我知晓姑娘心仪夫君许久,只要姑娘愿意出手,我便立刻派人接你进楼府。”

若说这锦绣城楼家第一酿酒世家的称号众人皆知,那雪月阁的拂裳姑娘喜欢楼之敬的事情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常被人拿来在茶馆酒楼闲谈,说拂裳鬼迷了心窍,明明有一身酿酒本领,模样又精致,不知多少人愿用千金博她一笑,她却偏偏看上了那个盲了双眼,又有妻室的楼之敬。

飞语这样多,拂裳却从未放在心上,敛了眉目,抱着紫貂便厚颜无耻地住进了楼府。

然而进了楼府,她又有些情怯了。就在她犹犹豫豫想不到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楼之敬面前时,向来调皮的紫貂已替她做好了决定。

她匆匆忙忙赶到主屋,正看到一个仆从倒提着紫貂的尾巴,嘴里骂骂咧咧着要拿去炖汤。

紫貂全然没了在她面前的嚣张模样,瞧着她的眼睛里蓄满了可怜的泪水。她暗叹一声,走上前道歉:“貂儿顽皮,踩了你家主子心爱的花草,实在对不住,拂裳愿双倍偿还。”

这时旁侧里屋的门打开,楼之敬抄着衣袖靠站在门框上,眉目低敛,声音清朗如碎玉:“想必这位便是拂裳姑娘了,在下……楼之敬。”

拂裳有些愣怔,瞧见他那双敛了所有光华的双眼时,心间顿时漫过密密麻麻的疼。她三两步奔到他的面前,扶上他的手臂:“紫貂所毁花株,拂裳愿双倍偿还。”

她冲过来实在突然,不仅众下人没反应过来,就连楼之敬也被骇得连退三步:“你……”

拂裳欲再次上前,却被白飞秧拦住了:“一年期限已经过了三个月,而酿制锦绣流光又需一百二十多天……如今楼家上下存亡可都在姑娘手里,希望姑娘最后不会让我们失望。”

拂裳悻悻地收回手:“楼夫人多虑了,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她回身从仆从手中抢过变得格外乖巧的紫貂,昂首回了屋子,心道,这白飞秧也忒小气了些。

后来的半个月时间,楼家上下都没怎么见到拂裳的身影,都道她是去收集酿制锦绣流光的六十六种花植了。其实她不过是去找当日紫貂毁掉的那几种楼之敬最喜欢的花草罢了。

九月份,天气还没怎么变凉。拂裳穿了件青色薄衫,小心翼翼地拨开窗台上枝长叶茂的绿萝,跳进了楼之敬的屋子里。还没站稳,楼之敬略显清冷的声音便从桌前传来:“有正门不走,偏要跳窗户,拂裳姑娘真是不走寻常路。”

拂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眼皮动都没动一下,顿时有些泄气:“你怎么知道是我?”

楼之敬轻笑一声:“许是常年与酒作伴的缘故,姑娘身上总有一股莫名的清香酒气,想忽略都不能。”

拂裳撩起衣袖闻了闻,却是什么都没闻到。暗自赌气了半晌,她把背上的大包袱重重放在桌子上,然后拿出里面的一株株花草:“喏,赔给你的。”

楼之敬伸手摸了摸,唇畔泛起笑容:“姑娘可知这些都叫什么名字?”

拂裳哑住,她只是按着他院子里那些花草的模样寻的,只要长得极像,她便采了回来,哪能挨个知晓每株都叫什么名字。

楼之敬手指一株一株抚过:“这是醉蝶兰,这是猫须草,这是美人蕉,铁线莲,蓝铃花,仙客来……”说着他忽然笑了一笑,似是有些无奈,“这些都是酿制锦绣流光的主要花植。”

拂裳霎时白了脸色。

“姑娘怕是根本就不知道怎么酿制锦绣流光吧。”

自从被楼之敬拆穿她的半吊子手艺后,拂裳便安分了许久,心中暗暗后悔,早知道当初就不跟白飞秧吹牛自己可以酿出锦绣流光了。可不这样说,她又没办法光明正大地接近楼之敬。

她一腔愁绪无处发泄,回身想跟紫貂吐吐心声,却被告知它又跑到楼之敬屋里去了。

拂裳一边装模作样地研磨花植,一边腹诽,也不知道这紫貂中了什么邪,明明跟她处了五六年时间,情谊却比不上一个见了没多久的楼之敬。

她正出神,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边看她怎么酿制錦绣流光的白飞秧忽然说:“拂裳姑娘,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酿锦绣流光?”

话音到最后,忽然带了些急迫,拂裳吓了一跳,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夫人又没见过锦绣流光的酿制过程,怎么就知道我的方法不对?”

白飞秧还是不信,神色间满是不安。拂裳有些纳罕,不禁想起前些时日,城主曲明臣造访楼家,询问锦绣流光的进度,临走时,忽然朝白飞秧投去的那一抹饱含深意的目光。

拂裳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问道:“夫人这是怕不能在期限前帮城主拿到锦绣流光的方子,不仅毁了楼家,更害了白家?”

“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拂裳拍掉手上的花草残渣,漫不经心地道,“知道你三年前嫁给楼之敬不过是一场你跟城主大人做的交易?城主帮生意失败的你爹重振旗鼓,你帮城主拿到锦绣流光的方子?”

白飞秧抿紧唇没说话,这便是默认了。

“但我对夫君是真心的……”

拂裳嗤笑:“自然是真心的,要不然城主也不会找到你来做交易。毕竟,让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做细作,总比让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做细作更容易成功。”

白飞秧哑口无言,拂裳心情甚好地迈着小方步踱出院子,谁知迎面却碰上了抱着紫貂的楼之敬。

“你都听到了?我……我……”她连忙摆手想要道歉,抬眼却瞧见楼之敬平静的面容,忽然就明白了,“你早就知道了?”

楼之敬点点头,却没多做解释,甚至伸手摸索着拉过她的衣袖,唇角微弯:“我教你怎么酿锦绣流光吧。”

此时此刻,纵使拂裳心中有千万句疑问,也在他骤然柔和了的眉目里悄然静寂。

接下来的日子,算是拂裳这六年间,过得最为惬意的日子了。

楼之敬日日陪着她,教她辨别花种,研磨汁液,又在偏冷冬月的凌晨守在她身边,教她怎么正确地采集霜花。

如此亲密无间,不知不觉间,城中流言便多了起来。无非是些什么拂裳不知廉耻借酿酒之名接近楼之敬,楼之敬移情别恋,白飞秧太可怜之类的话语。

这些话,拂裳听得多了,自然是不在乎的,但白飞秧不一样。

“拂裳,你不要太过分,酿不出锦绣流光,你永远别想走出楼家大门。”许是因为被拂裳拆穿了目的,白飞秧似乎已经不屑在她面前装温婉了。

不过这正和拂裳心意,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便是开心,装来装去的多没意思,于是拂裳决定跟白飞秧实话实说。

“锦绣流光就差封坛最后一个步骤了,但是还需要一味引子,便是那卯年卯月卯日卯时出生的女子心头之血。但是据传,这样命格的女子百年来也只出现了楼之敬原配夫人一人。”

但众所周知,楼之敬的原配夫人早在六年前,楼之敬酿出锦绣流光的同时便去世了。

冬月末,酿制锦绣流光所需的六十六种花植已经差不多收集完全,拂裳松了口气。而城主曲明臣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消息,造访楼府的次数越来越多。

不知为什么,拂裳一直不怎么喜欢他,对他向来是能避就避。但那天,紫貂不听话又要抛弃她去找楼之敬,她赌气般拽住它的尾巴不让它去。谁知紫貂调皮,转身挠了她一下,迫得她松了手,然后转身逃走。

拂裳生气地追着它满院子跑,谁知回身便遇到了不知看了多久的曲明臣。

曲明臣眼里有些她看不懂的深意,看着她的目光甚至带着某种痴狂。拂裳心下不安,正准备绕过他离开,忽然听到他低声喃喃:“拂裳,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最后几句声音有些低,拂裳没听清,但她现在满心满意都是楼之敬,至于其他人,她从不放在心上,也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腊月里,锦绣城飘了这年的初雪,雪粒子稀稀疏疏地落在披着麾裘立在亭廊里的楼之敬肩头发上,竟平白给他添了些许寂寥。

“拂裳?”

正轻手轻脚走到他背后准备给他一个惊吓的拂裳噘起嘴:“我都那样小心了,为什么你还能知道是我?”

楼之敬笑了笑:“我说过的,你身上有酒香,只要离得稍近了些,我就知道是你了。”

“那白飞秧身上也有酒香啊,你为什么不猜是她?”许是近日思虑太多,拂裳心中烦躁,便无缘无故地找起碴儿来。

可话说出口了,她却又后悔了,正想道歉却听得楼之敬低声说:“不一样的。你跟她不一样,跟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放得极缓,绵绵软软像是带了无限情意,以致直到跟着楼之敬回了主屋,拂裳脸色还是酡红酡红的。

她站在窗边,盯着腊月里还依旧一片翠色的绿萝看了许久,等脸上热度慢慢下去后,才轻声说:“之敬,让我做引子吧。你也知道,我师父是个算命的,虽然坑蒙拐骗的次数不少,但还是有些真本事的。他给我算过我的命格,说我也是卯年卯月卯日卯时出生的人。”

这话说出口,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中大事般,拂裳转过头,朝楼之敬笑得眉眼弯弯:“之敬,我真的挺喜欢你的,没来由地喜欢。”

话一说完,拂裳眼泪便落下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哭,只觉得心中有大片大片的难过漫袭,压得她险些不能呼吸。

许是听到了她抽噎的声音,楼之敬摸索着走到窗前,轻轻拥她入怀,半晌,忽然问她是什么时候对他钟情的。

拂裳埋首在他的胸前,想起三年前她跟随师父来到这锦绣城,在街口摆了个算命摊子,与师父一唱一和地忽悠着人来算命,几个月下来,竟也赚了不少钱财。于是师父给她这个爱酒之人开了间雪月阁,又花大价钱给她存了无数名贵酒种,让她不至于嘴馋时找不着酒喝。

而她遇见楼之敬的那天,雪月阁刚建成没多久,她窝在雪月阁的二楼嚷嚷着让师父买酒,转头便看见楼之敬坐在大红软轿中。有风吹起轿帘,堪堪露出他那张俊朗非常的面容,以及那双没什么光彩的墨黑眼瞳。

她捂着胸口,觉得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随后她便听见师父模模糊糊地解释说,那人便是楼之敬,是悲恸妻子过世,盲了双眼的楼家家主楼之敬。

她头脑昏昏沉沉,又指着跟在楼之敬身后的那顶绛红软轿问,既然那么伤心,为何又另娶她人。

說到另娶她人,她只觉得心间密密麻麻地疼,没听清师父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得他叹息一声,说:“拂裳,有些事情,眼见不一定为实。”

于是为了弄清自己所见到底是真是假,她千方百计地搜寻探查楼之敬与白飞秧的前尘过往,又千方百计地想以酒引起楼之敬的注意。

可惜她只会喝酒,酿酒技术是一窍不通。谁知在她毫无章法地捣腾下,她竟真的酿出了一种奇酒,便是三年前名动整个锦绣城的拂雪。

虽然那斟拂雪没能引起楼之敬的注意,但到底引得爱极楼之敬的白飞秧前来,于是她便顺水推舟诓得白飞秧让她住进了楼府。

如今,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年关将至,白飞秧整日不见人影,紫貂也不知道跑到哪儿玩去了,就连楼之敬也开始对她避而不见。

倒是曲明臣三天两头地往楼府跑。她也曾问过楼之敬曲明臣频繁来访有何企图,甚至疑惑曲明臣是不是根本不希望他酿出锦绣流光,又问楼之敬是不是跟曲明臣有什么过节。

可每次她问到最后,楼之敬总是莫测一笑,说:“拂裳,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师父这样说,他也这样说,拂裳不禁有些怀疑,师父和楼之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可她还是更加忧心酿不出锦绣流光,会让楼家威望毁于一旦。她忧心忡忡地往楼之敬所住的方向走,谁知她正准备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敲开窗户跳进去时,一直避她不见的楼之敬先一步把窗户打开了。

“拂裳,不要闹。”他站在窗前,双眼依旧无光无神,却在窗台绿萝的掩映下,显现出卓然出尘的俊朗风姿。

于是拂裳来之前脑海中浮现的所有思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觉得有些委屈:“你一直不肯见我……”

楼之敬没回答,摸索着走到门前,让她进来,然后把手中暖炉塞进她被冻得通红的手中:“天冷,别生病了。”

拂裳还是委屈,楼之敬却又将一块玉石放在她的手心里——正是那日紫貂含进嘴里死活不肯吐出来的萤石玉坠。

楼之敬合上她的手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拂裳,无论何时,都不要摘下它。”

拂裳愣愣地顺从他的意愿将玉坠戴到脖子上,转身却见楼之敬斟满了三杯酒,一杯一杯地让她喝下。然后在她意识模糊之际问她,明明探查了他前后那么多事情,为何不顺便查一查他的原配妻子叫什么名字。

她迷迷糊糊地答,查过的。

可是城中无一人知晓原配模样,更别说姓名了。

楼之敬眉间挂满悲伤,见她迷蒙望来,又将悲伤偷藏在眼角,极轻极轻地说:“她叫拂裳,与你有着相同的姓名和模样。”

“所以,吾妻拂裳,我不会再让你有事的。”

至此时,拂裳再迟钝,也知道楼之敬给她喝的那三杯酒便是六年前仅剩的一点儿锦绣流光酒了。

一杯梦不醒,再杯忆前尘,三杯醉浮生的锦绣流光酒。

而后拂裳便陷入了有着无数欢笑与泪水的前尘过往里。

过往里的楼之敬丰神俊朗,远远朝她望过来的双眸明亮得像是有万千星河映入,无端让她双颊红了又红。

那时的楼之敬眼还未盲,也还未声名大噪,整日钻研酿酒技艺,却始终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直到有一日,坐在他身边削果皮的拂裳不慎划破手指,血珠飞进刚要封坛的酒液里,顿时有浓郁酒香飘浮在庭院里,久久未能散去。

随后楼之敬便有些焦虑了,急急忙忙拉她进了屋子,又叮嘱她以后谁来都不要开门,才开门疾步走了出去。

后来没过几日,一直不同意楼之敬娶她的楼母带着大队人马敲开门来到她的面前,问她是不是真心喜欢楼之敬,又问她愿不愿意为了楼之敬光耀门楣的事业付出点儿代价。

她一一点头,随后便见楼母掏出匕首刺进她的心脏,血液汩汩流出。

之后她莫名其妙地被送出城,又被有些算命本事的师父救起收留,却失了之前的记忆。三年后对过往一无所知的她又跟随师父来到这锦绣城,再次遇到楼之敬,又再一次对他钟情。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难过,到底是怎样的深情,才会让她两度爱上同一个人。

拂裳醒来的时候,窗外白茫茫一片,据说前段时间锦绣城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雪期有三日之久。

她愣怔着不知今夕何夕,身侧一直沉默看着她的男子忽然出了声:“拂裳,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见什么?

她有些纳罕,天地可鉴,她和这个名叫曲明臣的锦绣城城主根本就没什么很深的交集。

可显然曲明臣不在乎,他说:“六年前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可你偏偏对楼之敬情有独钟,对我视而不见。谁知六年后在楼府再度相遇,你依旧对我视而不见。”

曲明臣说,他一直不相信六年前拂裳会真的死去,他逼楼之敬再次酿制锦绣流光就是为了引出拂裳。两年前他曾潜入楼府听已经弥留的楼母说过,拂裳是酿成锦绣流光的重要一环。

至于白飞秧,他三年前的确跟她做了交易,但白飞秧心中恐怕巴不得做这样一场交易。她暗恋楼之敬的时间比他喜欢拂裳的时间还要久远,她甚至巴不得他把楼家搞垮,她好带着巨贾之女的身份趁虚而入。可惜她不争气,直到现在都没有得到楼之敬的心,还处处被楼之敬牵制着,害得他也不能及时得知拂裳的消息。

说到最后,他忽然柔了神色,拉过她的手说:“拂裳,我会好好待你的。”

待他走后,拂裳来来回回洗了无数次被他碰过的手。她觉得这锦绣城里的人多半都有病,尤其这疯疯癫癫的城主。

接下来的几日,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城主府的下人楼之敬在哪里,但所得回答无一不是一句“不知道”。

她有些泄气,也有些气恼楼之敬无缘无故地灌醉她,又把她送到曲明臣这里。

而曲明臣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三天两头地往她这里跑,生怕她哪天不见了。而他常对她说的话便是:“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每次说这些话时,他都是一副仓皇模样,好像真的有什么人一直想让拂裳死掉似的。至此,拂裳忽然想起楼之敬灌她锦绣流光的时候也这样说过,难道……真有什么人看不惯她要害她吗?

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防备,就被忽然冲进来的白飞秧用匕首刺进了心脏。

快、准、狠,疼得拂裳差点儿落下泪来。她按住汩汩流血的心口,不着边际地想,这动作白飞秧肯定事先练过无数次,说不定自见到她的那一刻时便想这样做了。

她正漫无边际地想,曲明臣冲了进来,身后是踉踉跄跄跟着的楼之敬。

楼之敬憔悴了许多,许是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身子颤抖得厉害,就连臂弯中的紫貂都险些没抱住。

白飞秧神色狰狞,像是有些癫狂了:“楼之敬,我爱了你那么多年,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对拂裳的爱分给我哪怕一点点?我到底哪里不如她,让你甘愿为她舍弃一双眼,甚至为了护她甘愿把她送到情敌手中?”说着,手中沾了血的匕首又指向了曲明臣,“你也喜欢她!她到底有什么好?”

拂裳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心底深处却无比可惜地觉得白飞秧太傻。感情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你付出了什么,就一定会得到相应回报的。

世间情爱之事,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之敬,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你是不是在我三年前踏入锦绣城时就认出我了?”拂裳朝楼之敬笑了一笑,又意识到他看不到,便哑着嗓子抱歉道,“对不起,六年前你千方百计把我送出城就是为了让我好好地活,可惜我没做到,如今我又要死了。”

她想,这次恐怕她是真的要死了,不会再有什么相见的机会了。

她已经猜到了,六年前她能活下来,恐怕便是楼之敬舍弃了那灵性十足的双眼,同向来神通广大的师父做了交易,求得师父救了她。

而后她看见楼之敬嘴唇几番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

然而她到底还是没死成。

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在雪月阁了,出游许久的师父也回来了,正坐在桌前的矮凳上给她熬药,嘴里嘟嘟囔囔道:“就知道你这个丫头不省心,还好我早有防备,提前替你准备好修养心脉的药材。”

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楼之敬的眼睛还有没有救”。

师父扇风的手顿住,回身白了她一眼:“要不是他那双眼睛,六年前你早就魂飞魄散了,怎么可能还有救?”

师父告诉她说,六年前她被楼之敬母亲在心上捅了一刀,为了救她,楼之敬就把自己的眼睛作为容器贡献给她了,以便她再次孕育成形。至于这次她没死掉,也是因为戴在他脖子里的那块萤石玉坠,是楼之敬花了大价钱从偏北的极寒之地找来的,有养灵之效。还有紫灵貂也是他花了大价钱从一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血液有固魂之效,要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快就再次恢复人形。

拂裳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我……我……”

师父没好气:“对,没错,你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从楼之敬亲手酿出的锦绣流光中孕育出来的一抹酒灵罢了。当初那斟醉了半座城的拂雪也是因为你无意中滴了血珠在酒里。”

“那……那锦绣流光……”

“自你从楼之敬倾注了许多心血酿制的第一坛锦绣流光中脱胎成形后,世间就没什么可以一杯梦不醒,再杯忆前尘,三杯醉浮生的锦绣流光了,所以……”

所以楼之敬的母亲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不是人?所以才借再度酿制锦绣流光需心头血之名害她?那白飞秧呢?是得知她一直针对的其实不是人,所以崩溃了吗?

师父看她没说话,以为她在难过,便安慰她道:“你放心,楼之敬没事,只不过这楼家,是彻底散了。”

后来的几日,她一直卧在床上休养生息,偶尔支起耳朵听楼下酒楼谈论这锦绣城里还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听来听去也只听得那日她没了呼吸,已经疯魔的白飞秧却还想往她身上補几刀,曲明臣却上前替她挡了去。后来两人几番缠斗,白飞秧一时失手,匕首划过曲明臣脖间,曲明臣顿时没了呼吸。白飞秧吓了一跳,狂奔出去,不知所终。

至于楼之敬,城主死了,酿不酿得成锦绣流光已经不重要了,但楼之敬还是遣散了楼府,不知去了哪里。

她在窗台前养了盆绿萝。春天,枝叶长了很长,险些从二楼垂到地面。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搬把梯子修剪一下时,楼下忽然站了个人,依旧的眉目低敛,依旧的丰神俊朗,就连手上挂着的貂儿也格外眼熟。

于是她便轻轻笑开:“楼下那位公子,买酒喝吗?”

那人微微抬头,目光虽然依旧无神,但在阳光的掩映下,也生生有了种万千星河闪耀的灼人感。

于是她便听见那人清朗如碎玉的声音从阁楼下传来。

“在下,楼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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