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洙
容晚又中毒了。说出去也挺丢人的,她身为大昭的女帝,时时防着奸人暗算,可若是皇夫裴琛想下毒,却是谁也拦不了的。
他这次下的毒是百惑草,并不能致死,却能令人身体疲软,只能躺在寝宫,如今已是第三日。听宫人说,这几日还像从前一样,裴琛替她上朝。
侍女还是有些气不过:“裴家也着实放肆了些!”
容晚疲倦地闭着眼,脑海中一瞬间闪过那张清俊的脸,心里的伤口轻轻撕裂了一下。她叹了口气:“我只盼着他这几日不来见我。”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我竟不知你讨厌我到了这种地步。”声音由远及近,裴琛屏退众人,大步走到她的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淡淡嗤了一声,“好心让你歇几日,你却还是想着怎么恨我。”
容晚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扼住,于是一声嗤道:“朕还以为皇夫这次要用鹤顶红了,依朕看,不如把天下给你裴家算了。”
他身为裴家长子,身后的裴家权势滔天,她动他不得。
夜里红烛燃过半,容晚感觉谁走进了寝宫里,再接着,衾被掀开了一角,她冷不丁地跌入一个怀抱。裴琛低沉的嗓音夹杂着些许温柔:“你向来倔强,如若不用百惑草,岂不是又要像上次那样将自己累晕。”他沉默了一阵,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住,轻轻叫她的名字,“小晚,小晚……”
容晚眼角滑下一行清泪,继而跌入一个梦境里。梦里三十万大军得胜归城,他走在最前头,玉面寒枪,银袍白马,而她就躲在城楼上的一角偷偷地看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年她十六岁,是一切刚开始的时候。
容晚出生在冬天的冷宫里,生母怀着她的时候被人下了毒,方生下她便撒手人寰了。她被宫中的老嬷嬷养到了五岁,因为在腹中时便中了毒,说话结结巴巴,终是被皇上遗弃,将她抛到了京城内的恭王府。
当年恭亲王谋反被诛杀,只留下亲王的生母恭妃,虽说是王府,却已落魄得连寻常人家也不如。恭妃奶奶疼惜她,祖孙二人便相依为命地活着。
京城的杨花落了十六回,她也长到了十六岁。那时京城都知道这个小结巴,虽有公主的虚名,却跟个乡野丫头一样。
也正是她十六岁这年,丞相之子裴琛带着三十万大军班师回朝。那日,皇上亲自出城迎接,这阵势她可从未见过,于是便偷偷跑到城楼上去看。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于三十万大军前,于雪后初阳下,那个威震天下的将领面容俊秀却冷冽,偏偏嘴角又带着淡淡的笑容。
一颗心从未这样激烈地跳动过。她时常听到他的传闻,夸他容颜清俊,年少英才,她本以为自己跟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那日在城道上,她从拐角走出来,不料却撞上一匹飞驰的骏马。她被马蹄狠狠甩到路边,正想爬起来看看肇事者,看到的却是裴琛那道挺拔的背影。
他在她前方不远处勒紧缰绳走下马来,却不是走向她,而是朝面前另一个女子抱拳赔礼。她听到他用清冷的声音说:“惊着姑娘了。”
站在马前的女子一袭白衣,面容精致,方才他便是看见她走在道上才紧急勒马的。可这姑娘却表现得不惊不惧,直至他赔礼道歉,才淡淡回礼:“公子若觉亏欠,不如把后面那位姑娘送回家后还我杯茶。”
裴琛回过头,这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撞伤了另一位姑娘。他朝她走来,见她伤得不轻,神情一动,便一把将她抱起去了医馆。她受宠若惊地缩在他的怀中,看着他正望着那个白衣女子。她想,他大概从未见过如此镇静大方的女子吧,可他也很少见到自己这样的女子呀。想着想着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的狼狈样子,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裴琛送她回恭王府时已经日暮了,容晚站在门口朝他说了句:“我是容晚。”她说话结巴,又紧张,那四个字仿佛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而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裴琛当然不会记住容晚,他记住的只有那天骏马嘶鸣前也不躲闪的清丽女子。那女子叫裴非衣,乃裴相爺在冀州收留的养女,那天是她第一次进京,两人从未谋面,那日相见也是缘分。此后京城便多了两人的传闻,郎才女貌,真真惹人羡慕。
裴琛真正知道容晚,是在奕剑阁。回京后他每日都会去奕剑阁练剑,那个风雅之地只容名流进出。容晚为了偷偷看他练剑整天往那儿跑,正门进不得,便从后院翻墙去看。
这日,容晚却在院墙外看见了裴非衣,她穿着烟绿色的云衫,清冷又不失华贵,笑道:“哦,我记起了,你就是恭王府那个小姑娘吧,原来这几天是你来这儿呢。”
容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承认。裴非衣又走近了些,笑意更深地说:“你来看裴哥哥练剑?裴哥哥最讨厌被人暗中偷窥,被他发现可不得了。我看你也可怜,不如去那棵树下藏着,这样便不会被发现了。”
容晚听后十分感激,可翻墙而下的时候,却赫然看见地面上密密麻麻竖起的银针。她猝不及防地摔下来,银针深深刺进肉里,疼到了骨子。
正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说话声渐渐靠近。裴琛一身劲装走了过来,而身边说话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裴非衣。
“那盗剑之人必会从这里出入,裴哥哥看——”裴非衣看见面前的容晚,立即掩住嘴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你不是恭王府的小姑娘吗?怎么会来盗剑呢?”
容晚猛然抬头,一脸震惊地望着裴非衣,张嘴竭力想要解释什么。可裴琛走过来,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最终吐出这样一句话来:“我记得你,容晚,左右我撞伤过你,盗剑的事便罢了。我听过一些你的事,但没想到,你这样的人竟会去偷盗。”
那日回去,容晚暗暗认定了三个事实:第一,裴非衣不是什么好人;第二,裴琛也是贵胄,自然跟其他人一样看不起她;第三,她还是很喜欢裴琛。
再一次去奕剑阁的时候,奕剑阁旁多了个茶阁,阁主是裴相爷的养女裴非衣。养女二字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与裴琛没有血缘,这是容无双后来跟她说的。
容无双和裴非衣早在冀州便认识,容晚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容无双是她的哥哥。
那日容晚混进奕剑阁,躲在廊柱后面被裴琛发现,他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要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想说,裴非衣什么意思我便是什么意思,可却只是走过去,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拜师。
裴琛笑了笑,继而挑眉,说:“你若是诚心,便让我再看一眼你翻墙的本事吧。”冷淡的话语里藏着淡淡的戏谑。容晚傻傻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就算是为难,那也没什么。等她形象尽毁地爬上院墙,猛然看到院子里已多了一个人。那人眉眼漂亮,华服上绣着四爪蟒,手里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拍着手心,漫不经心地道:“这招出得妙,让一个姑娘家翻墙给你看,简直是不要脸啊。”
她呆呆地看着院里那个言语刻薄的男子,低声道:“哥哥……”
容无双的折扇“啪”地打开,讥讽道:“好歹我承了容姓,也算皇家子弟,可没有这么不争气的妹妹。”话虽刻薄,却句句指着裴琛,说容晚好歹名义上也是个公主,怎能无端让人欺负了。裴琛自然听得出来,走到墙下行了一礼:“裴琛知错了。”说着伸出手接她下来,他的掌心很温暖,让她有些委屈。
“拜师吗?裴琛愿听公主差遣。”
拜师结束后,容无双拉着她走了出去。她结结巴巴地唤了声“哥哥”,眼泪就这样淌了下来。容无双笨拙又无奈地替她擦眼泪:“你好歹是个公主,喜欢一个人也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当年她在冷宫中降生,是他发现了她,将这个妹妹抱给老嬷嬷养着。宫中的那五年,他一直陪着她。他心疼她,想为当年她母妃的事翻案,可却触怒了皇上,被逐到冀州,一待便是多年。
“小晚,我既回京,便断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从此以后,容晚便跟在了裴琛身后,跟他学习剑术。
一月天寒,湖上结冰,他带她到湖心亭看雪。她手上捧著剑鞘,呆呆地看着他在冰上身姿飞腾,剑舞得有种自由凌厉的美感。
两人在亭子里对坐,他淡淡地说:“我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也时常在这冰雪天练剑,那时候很畅快。”容晚小声地加了句:“可现在没有酒。”
裴琛稍稍愣了一下,涌上笑意:“原来你竟懂。”
时间久了,他便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到后来的一日,他似是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听说,容无双叫你小晚?”随后又自己加了句,“小晚,明日同我去青秀山吧。”
她的心忽然猛烈地跳了一下,麻麻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至发端,再无法停息。
那些日子里裴非衣回了冀州,容无双扬言要好好修理她,便也张牙舞爪地跟了去,仔细想来那时连空气的味道都十分美好。裴琛带容晚去了很多地方,尝了很多美酒美食。她不知道,原来他也和自己一样喜欢到处找好吃的。
到了来年二月,城郊湖水冰层仍厚,她穿着绒衣站在亭中看他练剑。亭中红炉正沸,酒香在寒气里游弋着。他忽然停下练剑,走到她面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踏着冰走向远处。她以为他要去干什么,却在如镜的冰面上,看到了裴非衣的倒影。
她以为他会马上回来,怕他回来找不到她,硬是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整天。而他却到深夜才来,喝醉了酒,责怪她:“这么大人了,怎么不知道自己回去?”
她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把话说完整:“你说,在这儿等。”说完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她很少生病,这一病便病得严重,昏睡了半月,可她的师父裴琛却一次也没来看过她。等她好了,想去找他,他却主动登门,礼仪做得疏离,说承蒙公主厚爱,若是出事,裴琛担待不起。
容晚愣愣地想了好久才明白,好不容易能留在他身边了,原来他又要把她推开。
容晚最后一次去奕剑阁,问裴琛如何才能再收她为徒。裴非衣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淡笑道:“公主连话都说不连贯,何必纠缠裴哥哥呢?”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她一眼。再往后奕剑阁关了门,两个人仿佛再没有了交集。
容晚后来找到容无双,想治好自己的口疾。容无双带着她四处求医,最终一位医仙告诉她,毒已深入骨髓,想要医治,只有换血刮骨。
她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心底的热量没有散尽,便总是想变得好一点儿再站到他的面前。医治过程中她受了很多折磨,可只要想想他,便生生地挺了过去。只是那个骄傲的哥哥在她刮骨的时候竟闭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到容晚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说话时,京城已迎来第二年的春天。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去见见他,可好像说什么都是苍白的。直到后来青持剑的出现。
裴琛喜欢网罗名剑,正逢三月将至他生辰,她暗暗高兴,机会来了。容无双告诉容晚,青持剑是钦州赌楼最大的筹码。她便去了钦州,最终是容无双看不过,追过去费尽心思地帮她得到了剑。
市井传言是一位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得到名剑,不久,那把剑便出现在了裴府。当然,执剑的不是容晚,而是裴非衣。
裴琛生辰那天,他亲自去寻来了极佳的茶叶送给裴非衣。她赠剑,他送茶,用意再明白不过。然而容晚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裴琛反常地出现在了恭王府。夜色正好,他淡淡地看着她:“小晚,好久不见。”
容晚怔怔地看着他眼角的笑意,心里突然涌起无名的火气,扭头就走。可他却一个飞身将她带上了屋顶,让她坐在自己旁边,仰头看着京城上空的月色,沉沉地叫了声“小晚”,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容晚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闷声说:“今日你生辰,我没什么可以送的,我们很久不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裴琛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但又收回了手:“你去治什么,那又不是病。”
容晚没有应答。往后就是无尽的沉默,他坐着不走,也不让她下去。以后的几个晚上,他都会来,只是很少说什么。她能感觉到他刻意的疏离,后来每每想起,只告诉自己那是他念及师徒一场,来与她诀别。
有时坐在屋顶上,裴琛会让容晚帮他拭剑。那把青持剑,明明是她费尽心机得到的,可在他看来,那只是裴非衣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他没有任何理由记得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找她,当初他冷冷地将她拒之门外,如今来到她面前,她却没有办法推开他。
“男人心,海底针。”容无双仰天长叹,“小晚就是太没有骨气了。”
容晚张牙舞爪地扑过去:“不准你说他!”容无双笑嘻嘻地躲开,正色道:“话说小晚生辰也到了,到时我送你一份大礼。”
容晚万万没想到,这大礼便是一道赐婚的圣旨,主角是容无双和裴非衣。她大声质问容无双,后者只是玩味地笑了笑:“我要好好治治她,顺便看看裴琛的反应。”
她了解这个哥哥,如若不是情根深种,他不会拿婚姻当儿戏。可是裴非衣回应的只有冷漠和愤怒,毕竟,她本一心想嫁的人是裴琛。
而裴琛也再没来过恭王府,到了大婚前夜,他同裴非衣私奔离开了京城。
事情便是从那以后开始一步步地发酵,最终变成无边的噩梦。那时她不懂朝廷政局,却亲眼看着一切毁灭在自己的面前。
容晚终于醒了过来。还是在这寝宫里,铜炉里暖香正浓,只是面前多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她梦境里心心念念的裴琛,她的皇夫,她的夫君。
“听说陛下在叫我的名字,就过来看看。”
她语气缓下来,声音沙哑:“让我静一静吧。”裴琛微微一怔,沉沉道:“好。”
她是恨着他的,他们裴家毁了她的一切,从她登基那刻起,除去裴家便成了她活着的所有意义。记得心腹曾问过她:“若裴家倾塌,陛下可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努力忘记他的脸,便用那些年血淋淋的画面提醒自己,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候,裴琛带着裴非衣私奔,皇家颜面尽失,正要严处裴家,却被裴家先行一步,事先发动政变。裴家权倾朝野,早就有谋反之心,借着这个机会,想控制宫中,可却被皇族誓死抵抗。
没有人注意到容晚。她不知道皇宫之内发生了什么,只是听人说皇子逼宫,裴相率兵进宫救驾,而这时,消失在京城的裴琛和裴非衣也回來参与其中。
救驾,她后来才明白这是多么荒谬的政治笑话。
九月,正是清秋,满城肃杀。容无双匆匆来找她,他特地换了身新衣裳,却还是让她嗅到了身上浓浓的血腥味。相聚很短,他只将一个染血的盒子交给她,摸摸她的头:“小晚,没有人会发现你在这里的,好好收着它,知道吗?”她点点头,又问:“哥哥,裴琛呢?”
容无双苍白地笑了笑:“不要信他,裴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要相信。”
三日后,裴琛执剑来到恭王府,将她和奶奶带走。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正想挣开他问个明白,却被他一记手刀打昏过去,醒来时已身在骊山行宫里。
骊山行宫远离京城,是早被废弃的荒凉地方。他将她软禁在这里,只派了一个老嬷嬷照看她们,自始至终,没有解释一个字。她后来才知道,裴家造反,总要留一个皇室血脉才能撑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日她看着裴琛离开行宫,竟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了那么久的男人,提着自己千辛万苦得到的剑,去杀害自己的亲族。那些丢弃她的皇族,她不在乎,可她的哥哥,也在皇宫里啊。
她被关了三个月。第三个月,奶奶突发疾病,没有大夫,便这样慢慢死在了她的眼前。她对裴琛所有的爱意,便是在这一刻开始消散的。那时她紧握双拳,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要还回去。
京城局势不断变化,等她闯破守卫离开骊山回到京城那日,政变已激烈到了极点,皇宫里尸体堆积成山,血流成河。
容无双和最后几位皇族被逼至殿前,宫殿周围已满是叛军,风已静,弓已满,率领军队的,是裴琛和裴非衣。
容晚赶到时,第一支箭已射中容无双的心口,接着,第二箭,第三箭……箭雨淋漓里,她绝望地看着容无双中了一箭又一箭,最后,悄无声息地倒在血泊里。
秋风卷着血腥的杀意飘至她的鼻尖,她闭上眼,最终缓缓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她的哥哥,那个无所不能的哥哥,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就这样死在了自己心爱之人的弓箭下。
裴琛忽然发现了她,疾步跑过来,她却先一步闪开他,跑过去抱着容无双的尸体,泪如雨下:“哥哥,哥哥,小晚来了。”却再也没有了应答。
冲天的血腥味,浇灭了她心底对裴琛的最后一丝期待和爱意,为什么非要这时候才明白呢?他根本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裴家早已计划好了一切,而他从头到尾只是将她当成一个工具而已。他害死了奶奶,杀死了哥哥,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
“小晚妹妹,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裴非衣轻笑着逼近容晚,接着沉声命令身后的将士,“把她给我抓起来!”
她万念俱灰地在裴家地牢里待了一个月,接着又被裴家穿上龙袍,带着容无双最后给她的皇家玉玺登上王座。对外,裴家早已把故事编好,说是皇子容无双逼宫,残杀手足,裴家进宫救驾,一片混战中只保住了最后一位公主。
从此,她被当做裴家的傀儡坐在王座之上。两年后,女帝大婚,裴琛作为裴家长子站了出来,进后宫控制她的一举一动。他成了她的皇夫,也迟早要登上王座,成为这个国家的王。
她心底的温情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满腔的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放出去的网终于到了收回的时候,毁去裴家已经指日可待。
正逢边疆战事又起,裴琛后来主动披上了银甲,拿起了缨枪,率领五十万大军前去边陲。
临行前夜,他一身戎装前来找她,银袍缨枪,眉目俊朗,依稀是少年模样。两人在寒梅树下喝酒,空中飘着雪花,落在两人头上。年少时容晚总幻想着和他白头到老,如今看着他满头白雪忽然苍凉地笑了笑。
今夜她撇去所有的恨意和他对坐,忽然心底出现一丝久违的声音:她曾经那么喜欢他。而他亦放下了过去,深深地看着她。他今夜话多,仿佛要把后半生的话都说尽:“小晚,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吃饭,你总是忘记吃东西;按时睡觉,不要把自己累晕了。”
最后,他轻轻说了句:“小晚,保重。”容晚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泪意:“别说了。”
梅树旁的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他起身拉她到冰面中心的亭子里,自己转身走出亭外几步忽然回过头,笑意温存地看着她:“小晚,我娶你好不好?”
容晚怔了好久,而他走过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嘴唇贴在她的耳畔,一遍遍温柔地说:“我娶你,好不好?好不好?”
容晚哽咽着点点头,他便轻轻地、温柔地唤了声“娘子”,说完便放开了她。明日出征,他该走了。
他一走,她便要收网除去裴家了,她知道他这一去便没法再活着回来。
她看着他冒雪远去后,便像只孤独的小兽蜷着身子蹲下去,泪如雨下。
遇见那个姑娘的时候,他十九岁,出身高贵,年少英才,倍受追捧。
他骑马伤了她,抱着这个懵懵懂懂的姑娘去医馆,一路上她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的每一个神情,让他觉得有些好笑。那天他没太记住那个名叫裴非衣的女子,相反倒是记住了她的眼神,清亮中带着期许,仿佛已等待他多时。
后来,他从京城贵胄嘴里听说了这个有些结巴的姑娘,心疼地想,原来她有这样的身世。
他不知道她受了裴非衣的陷害,以为是她盗剑,于是说了很多话激她。后来他想起她一声不吭、一瘸一拐回去的背影,心底竟漫起无边的后悔,也是那时,他才发觉了自己的情愫。
她说拜师,他心底起了波澜,说让她去翻墙,本是想逗她,可她却当了真,他收了这个小徒弟,满心欢喜。他带她去了很多地方,知道她爱吃,便带着她吃了很多好吃的。小姑娘眼神清亮,心思单纯,时常看着他入神,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那颗炽热的真心。他知道,她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二月湖面结冰,他让她在亭子里等自己,其实是心底准备了一句话想跑到远处说给她听,可是此时赶回京城的裴非衣叫住了他。
没有人知道,裴非衣是裴家找来的谋士。裴家意图谋反他一直都知道,只是那日裴非衣一句话让他警醒,如若跟她再这样下去,将来裴家发动政变她便在劫难逃。
那夜他喝了许多酒,將想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他刻意将她撇在了亭子里,心里难受得紧,却又无能为力。
后来两人便很少再见,他听说她离开京城去医治口疾了,又听说她治病忍受了巨大的疼痛。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真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可只是在心底轻声说了句:傻瓜。
裴非衣本喜欢他,可后来也决定放手,两人做了一个约定:若他还是喜欢容晚,便送她茶叶泉水,在裴家夺得大权后,护她全身而退。
他忍不住想她,又担心她的安全,只好半夜前去找她。她不知道,他的疏离之下藏了多少心事。他知道是她得到的青持剑,除了她,还有谁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去犯傻。
赐婚圣旨下来,裴非衣让他兑现全身而退的诺言。他带着裴非衣回到冀州,却不想裴家借此发动政变,两人赶回京城时已是一片肃杀。
趁着没人注意到容晚,他把她和奶奶带走。他连她的后半生都想好了,等避过了这次政变,便让她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静地度过后半生。如若不能好好在一起,便倾尽余力,护她长安。
连容无双的后路他也想好了,先囚禁起来,再想办法让他离开。可是那日包围容无双,裴非衣在他旁边轻轻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没有天上掉馅饼之事,裴哥哥,你总要失去点儿什么。”说完,拉满弓,箭镞一瞬间没入容无双的胸膛。
容晚便是在那之后赶来的。
裴家找到了她,把她当成傀儡扶上皇位。他去后宫,只是想在她身边好好保护她而已。结为夫妻,他期盼了那么久,可是到头来,中间却隔了那么多的仇恨。
她的计划,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害死了她的奶奶,也没能留住她的哥哥,是他欠她的。
最后那夜他来诀别,忽然想起那年留她在湖心亭里,跑到远处想对她说的话——“我娶你,好不好?”
那时年少,他带她去了很多地方,这个傻姑娘看得懂他所有的情绪,却唯独不知道他的心。
“小晚,真傻。”
史载,大昭五年,皇夫出征,此后边戎惧惊,六十年不敢犯中原。
皇夫薨,女帝悲不能已,修夫妻陵,以求死后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