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2002年夏天,我收到《人民文学》编辑宁小龄的信,他在信中谈了对我的小说《飞翔的女人》的看法,并提出修改意见。此前,我曾收到他给我的退稿信。虽是退稿信,但对于彼时的我,仍像暗夜中的星光。正是这些微弱的点点星光,激励我一次又一次拿起笔。终于让我修改了,这是个好兆头,心情当然特别激动。虽然发表了几篇作品,但从未上过《人民文学》。那时,我住在坝上县城,做教育行政工作,忙得没早没晚,修改只能在夜晚进行。回家先睡觉,十一点爬起来,改到三点左右,再接着睡。没有疲惫感,文学是我最强最韧的动力。同年12月,《飞翔的女人》在《人民文学》刊载,并被《新华文摘》等刊物轉载。我也在那一年调离县城,到市文联工作,从事专业文学创作。我因此结识了更多的良师益友。因天性不擅长表达,没说过什么感激的话,但心里记着。我觉得对写作者而言,感激的最好方式就是创作。时间较过去充裕了许多,每天都可以写。在乡下工作多年,丰富的生活资源足够开掘。往往一篇作品在写作途中,另一篇的构思已经形成。我的多半小说都是写乡村,一是熟悉,二是有情感因素。写乡村容易来电。我不担心资源枯竭,那么一个无比巨大的矿,怎么挖都可以。比如《目光似血》,本不在写作计划中,秋天回老家住了几天,小说的雏形便有了。
小说可以写,可以发表,但问题一直不断。在与宁小龄交谈时,他说我的小说基调过于灰暗,他编过的基本如此,尤其这篇《目光似血》。我想了想,别的小说似乎也这样。一个原因可能我是悲观主义者,另一个原因或是我没有悟到文学的真谛。在日后的写作中,我尽量让小说的调子亮一点,竭力发现俗世的光亮。这需要特别的视角,特别的心灵感应。小说的两端,一端向下,一端向上。向下是俗世生活,小说离开俗世,也就没了味道。当然有些作家完全靠智慧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另当别论。但小说的另一端一定要向上,向上亮就有了。我在一个场合这样表达:既能匍匐大地又能飞翔于天空。匍匐很容易,飞起来很难,常常扑腾半天仍陷于泥沼中。
那几年,我发表了不少作品,自觉有一些收获。2005年,河北作协召开了我的作品研讨会,专家们予以肯定的同时,也指出了创作中存在的问题。对如饥似渴的我,尤如甘露。如铁凝说我的小说用料太多,要警惕资源的浪费和丧失。李敬泽先生说我只顾往前走,很少停下来,小说的空间拓展不够。有些我当时就明白了,有些是后来悟到的。但悟到未必能做得更好,每迈一步都极其艰难。数量并不能证明成绩。好在我从未停下来,边写边琢磨,哪怕一点点进步也是好的。
对于任何一个写作者,面临的问题相差无几,一个是写什么,一个是怎么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是不能剥离的正面和反面。但在写作中,有一个侧重的问题。我之前更侧重写什么,因为矿藏丰富,我只需要从中挑拣,哪个更深刻,哪个更特别,许多构思来不及写,便记在本子上,这些资源属于我,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开采。后来更侧重怎么写,一个原因是生活资源在减少,我不敢如过去那么浪费。我想起铁凝曾经的警告,任何资源都不能没有限制地恣意开发。很多好东西被我糟蹋了。本来可以打造成一块玉,却以另一种面貌呈现于世界,这是作家的罪过,至少是失误吧。另一个原因,是想法和视野确实有了一些变化,且不说往前走了还是往后退了,变化总不是坏事。比如,同样写乡村,初始的写作我是站在乡村打量世界,后来是站在外在的角度观察乡村,现在我喜欢站在两个点上互相打量。有些是不自觉的,有些是刻意为之。
时隔多年,《长江文艺》选载《目光似血》,我又细细读了一遍。如果重写,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不会把那么多的人和事拉进来。但重写是不是就比现在好呢?真说不好。写作与创作,一字之差,终究是不同的。技术并不等同于激情,所谓的火候,其实综合了多方面因素。或许,这就是写作的乐趣,在写作中发现,在发现中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