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一
身前身后都是指望他的人,依常伦排序,第一是他生母。
生恩和养恩孰轻孰重,难加分辨。论先后,没有生哪来养?论短长,生是一时,养却是一世,既无法衡量比较,便顺从现实,从来不提生家,一心侍奉养家。所谓养家,其实只阿姆一人。他从未见过养父,领过去时,只阿姆自己,阿爹卖猪仔去了菲律宾。那时节,人都是卖来卖去的,他的卖价是三百斤番薯丝,如今看来极贱,但阿姆骂他,是当价昂的说,意思花大钱沽他来,却不乖,又无用,可见是个赔钱货!他被骂惯了,时不时还会挨几下打,别的他不在心,惟独“三百番薯丝”这句,多少有些伤他,起来隔阂。虽然一上来就知道不是阿姆的小孩,也知晓即便自己的小孩,疼他也疼不过阿姆这样。但这一句,让他成了劳力,猪仔似的。六岁那年,阿姆决定去菲律宾找阿爹,与一伙同乡人付出一笔钱,夜里上一条大木船,登船时又被为难一番,嫌他太大,不是阿姆说的四岁,要加价。阿姆心疼钱,就骂他吃得多,长得快,三百番薯丝再提一遍。途中起风浪,木船几乎摇散,他被几个大人压在底下,听见阿姆变了腔的叫喊,应不出声。阿姆吵得太凶,受人呵斥,一艘巡逻艇突突开过去,借了灯亮,他和阿姆一上一下看见,都是惊恐失神的眼睛,仿佛分离有万万年,彼此换了物类却还认得出。
大木船登岸香港岛,一边找工做,一边打听阿爹消息,是一段极苦的日子。在新填地街租下半间屋,说是屋,其实是替人看档,夜里拉下卷帘门,铁皮柜上铺开席枕;天白卷帘门拉上去,便卷起铺盖,将柜里的干鲜货摆上柜面,大人小孩各自走开。阿姆到后面码头打杂,他则上学读书。一日里只晚饭起炊,就在路边露天点一个火油炉,下一锅面线,母子俩吃一顿热食。那两餐都是混,倒也不曾挨饿。因这条街多是水果档,垂手可拾,刀尖剜去烂眼,余下一角填肚腹。也因此,成年以后他不爱吃水果,果肉里总有一股腐味似的。街对面是一间戏院,专演粤剧,小孩子们常溜进去玩。倘有戏班住场,守门人没看牢,潜进后台。那一挂挂戏服,一顶顶头面,妆台上的镜子交相辉映,架上的刀枪,红绿缨子,空气里有一股粉香,好像天上人间。曾经从广州过来剧团,红线女头牌,天不亮就排队购票,一人只得四张。他们这伙小孩子代人占位,一个位换一角币。天热,卷帘门里,一夜睡过去,一身痱子,他们本来就睡马路。占位的收入,集起来替阿姆买一张票。那一天,阿姆早早从码头回来,煮了面线,吃毕后洗澡洗头,穿一身香云纱衣裤,摇一柄蒲扇,扇面洒几滴花露水,过到街对面,堂堂正正走进大门,看戏去了。剧团的团长是个北佬,叫他们“小鬼”,广东话里不是好话,但大陆那边过来的,尤其官场上的人,有些君临天下的气派,所以就还是欢喜的。都是苦惯的人,他又年纪小,不解事,就受得住煎熬。不知不觉间,他们从货档里搬出来,搬进一间正经屋子;又不知不觉间,阿姆自己开起一小间货档,打老鼠会得的本钱。这时候,他也大了,十二三岁的人,个头长过阿姆,穿了白衣白裤的校服,头发斜分、梳齐,骑一架自行车,游龙般出了街巷。先给食档送菜,然后上学,下学后再送一轮。 这一轮就带有馈赠的性质,即将过夜废弃的菜,不如做人情。阿姆少骂他许多,再不提三百番薯丝的话,预见到将要靠他。菲律宾那边的人,一是无音信,二是不指望,香港是唐人的地方,阿姆和他已经住惯了。
他上的是一间愛国学校,师生中有激进分子。左翼思想往往培养文艺气质,因二者都有空想的成分。具体到他,困窘的现实里,更需要开辟出另一个空间,存放截然相反的储藏,就像新填地街对面的剧院,舞台灯光里的男女丽人,上演一出出戏文。说是古事,可谁又真知道,总归和今日不同,凡不同的事物,都推到古远,三皇五帝就是至仁至德。所以,他自小往文艺青年的方向走,喜欢读书。学校邻近,专有一间书铺,租售现代文学作品。鲁迅的文章对少年人显得过于严苛;刘呐鸥一派的都会小说,在社会底层的人生又忒奢华;批判现实主义,比如茅盾的《子夜》,一方面,和前者同样,声色犬马,另方面,却有一个坚硬的壁垒,即资本主义运作体系,中学生的认识难以攻破,令他生惧,于是便退回来;巴金的《家》《春》《秋》,是他喜欢的,虽然也是离他的生活远,但因有着常情被他理解并感动,然而那皇皇巨作,众多的人物,反复的情节,社会各阶层样貌,几乎是先天的存在,非人力所创造!所以,他攫取作榜样和练习的,是戴望舒,徐志摩,还有林徽因“桃花,那一树的嫣红,像是春说的一句话”——说到此,就要感谢五四新文学,开创有白话文的诗与散文,要不,少年人的心事往哪里安放呢?反过来说,正因为有了这些新辞,方才启动心事,否则,他们还不自知。这也就是启蒙的结果吧!
这样,他就在自习本上写下一行行句子,写海、远山、礁石般的一串离岛、天上的云——香港的天空,实在是很活跃的,氤氲集散,一忽儿推拥,一忽儿铺平,一忽儿成风,一忽儿化雨。心情也随着摇曳,一忽儿舒朗,一忽儿沉郁,一忽儿阴,一忽儿晴。文字多少是夸张的,偏离客观真实,加强主观性。他就变得多情善感,常在无人处独自出神,甚或流泪饮泣。临青春成长,一切感受格外尖锐。阿姆的粗鲁的爱折磨着他,吃不下的时候硬逼着吃,睡不着时强行关灯逼着睡;与同学争执,最常见不过了,阿姆却吵到同学家去;老师评语稍有差池,那就是全校耸动,校长都出面了。倘若不是“三百番薯丝”的前缘,他会与阿姆闹翻,现在,因有这项自知,便压制下来。受恩其实是屈抑的,但这屈抑帮了他,安然度过反抗期的危机。
如此的处境里,要他不去想念生父生母,也是不可能的。从“三百番薯丝”的卖价推认,一定是极贫寒的人家,否则不至于沽儿鬻女,所以心中并无怨艾,只好奇他们是怎样的人性,如何喜怒形状?想必不会是阿姆这样的强人,而是软弱认命的;他的兄弟姐妹——他无疑是有兄弟姐妹,否则不会养不下他,倘是有他们,就不会像如今的孤单。看街坊多子女的人家,尤其是兄弟们,呼啸而过,呼啸而往,当然的,免不了要争食争衣,阿姆却从未让他受过饥寒。这么想,并非要将两家作比较,生和养如何比较?两项缺一项,就没有他。即便在最寂寞最苦闷,他也不曾生出过厌世心,相反,还有些享受呢!所谓情何以堪,其实还不是有“情”才“何以堪”?一个有情人总归是庆幸出生于世的。文艺专是为培育有情人的。
其时,他的有情还未邂逅革命,处在漫生漫长状态,仿佛天地间皆是,又仿佛,是一个空洞。如果这样无目的的阶段再延后一个时日,恋爱就会充实他的滥情,可是男生普遍晚熟,看不见,甚至害怕,为了躲避还要绕道走。要过若干年,方才醒悟,然后勇进,这且是后话了。如今,他的知己是同性朋友,和情欲无关,而是同道的性质。这位同学少他一岁,因他晚读书一年。同学籍贯浙江慈溪,以乡土论,应是蒋系三民主义,可偏偏追崇毛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也爱读书,读的是哲学和政治,严复的《天演论》,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瞿秋白的《多余的话》,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同学的说话,他多半不懂,说的人自己也不全懂,但辞藻是华美的,共和国,放射光芒,仿佛海上升明月。两人都激动着,湿润的海风吹拂脸和身子,云一层一层垂下来,最顶上的一层,镀有金边,是落日的余晖,海鸥就在金边上下飞。离岛在暮色中忽隐忽现,忽起忽沉,天公顺手撒下的一串碎石,带着人家、稼穑、渔猎。渔火闪烁。再一会儿,云层与海平线合拢,满天星斗。演说结束,一片静谧,一个更宏大的华美笼罩下来。他们站起身,回家去了。
同学的父亲,在码头拆船厂做工,一口养活几口,家境甚至不如他,但有父有母,又有兄弟,气势就磅礴了。再说,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贫穷是常态。外头说香港势利场,其实是胼胝手足,打和拚。有一阵子,他近乎艳羡,看同学慷慨激昂。两人个头高矮一般,但那一个手脚比这一个粗壮,声气也是粗壮的,一双细目炯炯有神。而他,此时已戴上近视眼镜。视力,也是性格,使他行动反应都要迟缓一步。看同学大敞衣襟,任风吹起额发,张开双臂,像是迎接时代,又像时代迎他走来。
历史,大约在某种程度上,真是天地人感应。这一年,世界左翼力量忽然积累到临界点,这股力量来自冷战格局下意识形态对峙冲撞,大约还有发育期荷尔蒙水平激增的原故。战后婴儿潮一代人,急躁地成长着正义的概念,理想主义各辟路径,每一个局部的孤立事件,先后成为逻辑链上的一环。刺杀肯尼迪,古巴革命,切·格瓦拉,中国大陆“文化革命”,巴黎五月风暴,香港反英抗暴——文艺青年终于遭遇激进政治,那段日子,即便日后付出代价不小,回想起来依旧心旌激荡。罢课,游行,集会,冲击港督府,印刻传单——他写了多少文字啊!原先的风清云淡忽就变得炙热。他觉得正在靠近他的同学,同学的思想变得容易理解,更要紧的是,能量。原先他总是跟不上,就像一个气短的人,现在,他踩在同学的脚窝里。甚至,他开始,逐渐地,能言善辩。笔尖更加流畅,一向的短句延为长篇累牍,总也收不住,收不住。他的文章被校外的报刊采用,迅速传播。他来不及将草稿上的文字刻到油纸上,就有一名女生自报做誊抄公。晚上,教室里,他写文章,她刻钢板,同学呢,推油印滚筒,同时向他输送思想。这思想在递进,向着远大的目标,他险些又要跟不上了。女生的娟秀的字,刻在钢板上变得棱角分明,英气勃发,使他的文章增添战斗力。他们这三人行组,成为学校运动的核心层,当风潮平息,运动解体,三人行还延续着,结局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二男一女的组成结构,多半是一对一加一,就是说,一对恋人加一个无关的人,这个人常被称作“电灯泡”。羞怯的少年爱恋,“电灯泡”的存在很重要,不止作用于假象,有利舆论,更可缓解单独相向的窘迫。所以,這一个多余的人又是必要的人,被双方拉拢,成为三人行的中心人物。时间进行,事态发展,倘若有一天,第四个人加盟,成为二对二,便水落石出,各归各位。然而,情窦初开,往往蒙昧不明,难免清浊混沌,生出错来。女生来自上海,香港社会阶层划分,地域的因素占一定比重,江浙沪甬先天有一种优势。这靠海吃海的一带,多是以劳力谋生计,并不因此为上下,但潜在的,多少划分出亲疏远近。这样,女生和同学在地缘上就是同类,智能上也旗鼓相当。他不至于自谦是蠢物,但是,千真万确,缺乏他们那样的光彩,声色照人。做他们的朋友,他很骄傲,也很感激,倘不是他们接纳进三人行,就连目下这一点发挥也没有了。现在,他们的出行,变两人为三人。随在那两个身后,不是跟不上,而是自觉地退一步,看着他们的背影。同学的手臂张得更开,马上要飞起来。女生飞起来的是裙裾,还有齐肩的黑发。再加上海鸟,羽翼缭乱眼睛,热辣辣的。
有一晚,他们忘了时间,埋头在工作里。忽然,教室的门推开,阿姆进来了。他的心怦怦乱跳,不知道阿姆又会骂出什么不堪的言语。不曾想到,阿姆没有出声,目光扫视三人一遍,停一停,退出门去。那两个愕然相觑,他则埋下头,匆匆收拾起东西,来不及告辞一声,跟上阿姆。昏暗的星光下,阿姆快步走着,他不敢走前,又不敢落后,母子俩一前一后走过无人的街道,走进家,那小小的临街的一间屋。前面是阿姆的货摊,后面的余地相当局促,但还是隔给他三十呎,白天收起床铺,作书房,夜里放下,是卧室,他就有了个小世界。隔着板壁,听到阿姆上床,关灯,摇动蒲扇。他不敢出大气,心中惶惶的,听蒲扇越摇越慢,渐渐止息,一夜平安。早上起来,阿姆的脸色很平静,方才知道,事情过去了。要过些时候,阿姆方才对这一晚的印象发言,大大地惊他一跳。但事实证明阿姆的洞察力,超人一等。
这一段狂飙岁月,将他们闲暇时读的书,全用上了。法国大革命,俄国民粹运动,三民主义,五四新文学,中共“九评”,毛泽东“我的一张大字报”……不分先后排序,一古脑进入年轻头脑的思想,一古脑化作行动,冒失的,鲁勇的,一往无前,再一古脑闯下穷祸。可是,青春要不是这样的,便是虚度,就像没有长大就老了。历史很快完成一个循环的周期,犹如风暴袭来迅雷不及掩耳,转瞬间大潮退去。市面恢复秩序,港督政令顺达,学生们回到课堂上,继续学业,为弥补荒废的功课,比之前加倍克勤。当然,事情并非说完就完,法制社会必将体现威权。体恤他们学生,正当成熟和未成熟之间,不至于入监,但相应的处置是免不了的。运动积极分子中,同学受罚最重,开除学籍;女生虽被允许在读,但终究升学失利,上了一所两年制会计学校;他呢,学校迟迟不授予毕业证书,似乎犹豫着不知如何发送才好,从严心有不忍,从轻无法向上交代。所有在港的爱国学校均受到政府挤压,面临存亡大计,一时难以顾及,于是便搁置起来。
后来回想起来,这段日子颇有一番喜剧性,在当时可是煎熬。先是阿姆怕他出事,在阿姆的经验里,所谓出事,无非是想不开寻短见。因此,亦步亦趋,他走到哪,就跟到哪。凡高兴与不高兴,他都爱往海边去,这就更令人紧张,不敢离开眼睛。阿姆这样一个女人,从命运中练出来一派强悍,太不合这意境。她哪里管这些,跟着不说,还要喊他。他就想起幼年时偷渡的大木船上,被压在人底下,阿姆在上头踩来踩去地喊他,又辛酸又厌烦,还有一种滑稽。后来,他不出门了,日日将自己关在他的三十呎里,可是,很快就关不住了,因为阿姆要出门。出门去哪里?去学校!想不到会闹什么事,他又喊不住,只得跟着去,就变成他跟她。
阿姆熟门熟路,径直走进校长办公室,叱问为什么不让毕业,我的仔——他倚在门边墙上,听阿姆说出这几个字,耳生得很,阿姆曾几何时称他作“我的仔”?称他的话有各式各样,记得最牢是“三百番薯丝”的瓜葛,猛听见这昵称,只觉得窘。称过“我的仔”,接下去的是一串溢美之辞。阿姆大赞“我的仔”多么乖,文章又好,放在古时,定是状元郎!她呢,就是诰命夫人。他听不下去,可谁能拦得住阿姆?不过,阿姆的策略是多变的,下一回去,便不再作声,坐在校长室的办公桌前。校长亲自奉茶,她看也不看,只喝自带的凉茶。爱国学校的校长都是有普罗思想的,阿姆属他们关怀与救赎的阶层,所以不会说狠话,而是百般哄她。不能说全是阿姆纠缠的结果,也不是一点没有,总之,学校最终发放了毕业证书,鉴定也还看得过去。此时,升学考试已经过去,只能等下一年,他不愿意继续让阿姆供衣食,也对学校生活心生厌倦,就应了一个小报校对的聘用,做工了。之前,同学凭借父亲的人脉,在一艘远洋轮当水手,头一趟出行便是往澳洲。临别前,三人行再聚,就是散伙宴了。三人都喝了酒,酒又都跑到眼睛里,盈盈的,再变成惜别的话,连他都变得滔滔不绝。事先有约似的,没有涉及过往的日子,像是要珍藏,又像不堪回首,更可能是,他们跳跃过少年时代,面临成人社会,那里有着关乎生计的严肃性,过去的都成了闲情。同学饮干最后一杯酒,说道:你们要好好的,等我回来!犹如壮士出行,二度革命即来,事实上,此一时,彼一时。借“你们”的复数,通一己私心,那女生不是低下头,避开那一双热辣辣的眼睛。他向以为他们是一对,郎才女貌。女生虽称不上绝色,但在广东籍为众的本港,江南女子的白皙肤色和细致眉眼,亦有一番过人。而自己,总是处于陪衬的位置,一方面是守分,另方面,人在事外,从容地看与听,乐趣并不比当事人少呢!
有一日,下夜班回家,新人多是排在夜班,阿姆还没睡,告诉说女生来找过他。他“哦”一声便去冲凉就寝,阿姆还不睡,走到床跟前,说:“男追女,一重山;女追男,一层纸。”他瞌睡得很,勉强睁眼,看着阿姆的脸,不知发生什么。阿姆将一封信丢在他身上,自去睡了。睡意退去些,他拆开信,竟然是一封情书,抬头是女生的名字,落款则是出海的同学。他懵懂着,不知道两人间的私信为何落在他手里。阿姆方才的话又响了一遍,他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糊涂和明白中,夜班的困乏跑走,彻底清醒过来。他终于懂得女生的用心,可是,阿姆又从哪里悟出?她不认识字,也不认识那女生。待事情进到下聘阶段,阿姆娓娓地道来,那晚闯去学校,见灯底下他们这三人,就断定其中必成一对,这一对非别人,而是他和她。问为什么?阿姆说:世上人都看得见;问世上人是谁?阿姆说:所有人;问有没有他自己,回答有三个字:灯下黑!
他与女生之间,自然而然,仿佛已经认识一百年,再无隔阂。“电灯泡”有“电灯泡”的优势,浑然不觉中,培养出了解和好感。回想起来,发现早有交集。一并听那同学宣讲,接受教育;继而被指使工作,交代任务;然后同去执行,再行汇报。他是领袖型人物,而他们,忠诚,谦逊,崇拜精英,是他的大众。他伴在两位身边,作他们的障眼法,事实上,是给自己作了障眼法。再看笔下的文章,不都是写给一个人的?吟风颂月述的是温柔心,战斗檄文唱的是激情歌。本来这一个人不知在哪里,现在知道了,就是她!原来,他想,早就有这个人了,却不自知,是事态朦胧,还因为羞怯。许多事都被“羞怯”两个字耽误,要不是有阿姆,帮他挽回败局,人生将是另一番面目。从恋爱一路到婚姻,途中有一个关隘,有点难住他,就是同学。甜蜜中的苦涩,是愧疚又是窘。阿姆看出他的忧虑,阿姆就像先知,什么都知道。手里摇着蒲扇,眼睛定定对着前方,说道,同学是走四方的人,抛得下父母妻仔!他未及追问为什么,阿姆接着说,同学与他阿爹有同样的相,双耳紧贴后脑,前额有一对鼓,这种生相,走遍天下有人帮!他与同学相处多年,不曾留意这两点,阿姆只一眼就全看见了。更让他吃惊的是,阿姆提到“阿爹”这个人,虽然因为寻他才到的香港,可连一张相片也未留下,他从来不去想象“阿爹”的生相,仿佛是一个没有实体的人。阿姆的话打开一扇门,放他走出情义的囚禁,释然了。
他们先是和同学写一封信,因斟酌字句,延宕下来。婚期日益临近,最后放弃写信,代之以一张婚柬作告知。想不到,同学竟然出现在喜宴上,加盟迎亲兄弟团。海上生活与体力劳作使他更加结实,皮肤是古铜色,双臂伸开,几个小孩攀住了打秋千,他再慢慢抬起来,举座皆惊。送亲姐妹团有好几位向他传递眼风,他则兵来将挡,水来土壅,迎拒自如。显而易见,已在风月场上有过历练。想一想,那远洋轮一出几万里,停航码头多少流莺,滋润着漂泊的身体和心。女生选择这一个,不选那一个,也是先知先覺。他逐渐明白,不止是阿姆,还有现在的妻子,女人大多有特殊的感知能力,这既带给他好运,也带来烦恼。总之,过去和将来,他都要与这种异能纠缠不清,最后败倒。
虽然是阿姆热情支持的婚姻,但婆媳关系跑不脱传统窠臼,龃龉是免不了的,夹板气是免不了的,非此即彼的两难选择亦免不了。日常生活的筛选相当可怕,漏去的都是好处,留下的且是坏处,因好总是细腻的,坏呢,突出、尖锐和粗糙。阿姆本就是个强人,否则的话怎能够单枪匹马,带他到今天;妻子渐渐的也显现出强来,为他所料不及。两个强人都怨他软弱,他不止软弱,更是亏负,亏负她们的恩情。阿姆赐予的毋庸说了,妻子,赐予他爱,还有子息。妻子给他生儿子,不是一个,是三个,他很高兴不是女儿,而是儿子,要不,他就又多了债主,并且三个。千真万确,女性是他天然的债主,他生来就是为还报她们的施舍。有时候,当他独自一人,安静下来,对比双方的能量——他从来不评判是非,倘要评判是非,那么一定是她们都对,就是他错,所以,他只以强弱论。从本性说,阿姆强,妻子尚有几分温柔;从遭际看,阿姆受的苦多,磨砺也更大,妻子基本顺遂,家境不算富足,温饱还是有的,可算在和谐环境中长大,但这种和谐却在婚后被颠覆,于是崛起,所以,就这项说,妻子的个性是被阿姆激发起来的。当然,他忽略一点,三人行是因她主动,才有结果,更可能是潜在的力量型人格;人间事物其实受天意造化主宰,某一方能量上升到倾斜失衡,另一方亦会反弹,水涨船高似的。于是,对峙就保持住了。妻子本是后起,又需服从于长幼尊卑,地位就在下风,然而,一径生下三个儿子,气焰步步高升。自从生产以后,不知是荷尔蒙缘故,或者心理变化,妻子说话声音粗壮,腰腿圆出一周,脸也宽出一指,原先那个温婉的女生藏到芯子里,看不见了。现在,她们势均力敌,平起平坐。他作着评估,现实的烦恼变得抽象了,生出哲学的理趣,又不纯是思辨性的,还有一种温馨,来自于亲缘。一旦她们出现,争端挑起来,好心情烟消云灭,只觉得人生是一场折磨。
后来他与妻子分手,完全是另外的缘由。其时,阿姆已经过生,或者说,他拖延到阿姆过生,方才签署同意书。事实上,婆媳生怨,日积月累,终究消耗了夫妻的亲密。妻子离去,他心中是有遗憾的,本来,阿姆不在了,也许他们间的罅隙有机会弥合,可是,冷淡了的夫妻,再度热情起来的可能几近于无。不如好合好散,换一种缘分。
阿姆过生,妻子离婚,三个儿子都成年,只有小的还在读书,费用他包,跟母亲住。所以,房子是归妻子。他净身出户,倒也清静。经过这一段冗杂的世事,他对自由生出新的认识。一切善后处理完畢,头一项要做的事,就是看望生母。
二
三岁跟了阿姆,对生家没有记忆,前面说了,因阿姆时时提及三百番薯丝,知道是个贫家。可阿姆也不是富家,放眼都是一片穷,所以,又像是记得似的。无论闽南故里,或新填地街,那多子女的一户一户,都是生家的照相。阿姆与他生母,是一个娘家村人,溯远去,连得上亲攀,断不绝音信。他又有心,很会猜,渐渐就将那些鳞爪拼起来龙去脉。生父过生,与他头生子落地同一年,他虽不信佛,暗地也觉得有因缘。他知道家中连他共三兄弟,他也有三个儿子,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姐姐。心里就相信,如果与太太不生隙,也会得一女儿。关于这姐姐,有一桩事他从未和阿姆说过,就是他们姐弟曾经见面。八十年代中,大陆经济改革,香港近边的保安镇开发新区,立市为深圳,姐姐从深圳入香港,在一家车衣厂做工,联络到他。接起电话,他倒也不吃惊,仿佛早在等待的一日终于来临。那是八月的下午,出地铁口,搭乘小巴,需越过一个隧道口。汽车的尾气汹涌而出,烈日当头,满耳发动机的轰鸣,地面在脚下震颤。他先是虚脱,热极了,却不出汗,手脚冰凉。喝下一瓶水,并无缓解,反增添一项,尿急。眼前一片白炽,不知往哪里找厕所,就在隧道内侧的影地,面壁方便。倏忽间回到穷破的山村,变成极小极小、光屁股的小孩。撒过一泡尿,身上轻松了,手心脚心有一股热上来,汗如雨下,眼睛里则是泪,糊住视线。他哽噎着,一步高一步低走到小巴停靠站点,上了车。炎热的午后,极少有人出门,车上只他一个,等一时,还是他一个,便开动了。走一站,停下开门,没有人上来,再关门,上路。司机似乎盹着了,整个香港都让午眠魇住,只有他一个人在哭。
他和姐姐约在荃湾西一家茶餐厅,中巴上的激动平息了。面前的这个妇人,看上去像阿姆的年纪,穿的甚至比阿姆老气,神情却很沉着。两人有一时无语,轮换替对方斟茶,偶尔抬眼,对看一下,又避开。停一会儿,冷气将热汗收干,他问:母亲——这是经过考虑决定的称呼,母亲好吗?他问。姐姐说:阿姆让我看你。他注意到姐姐用的称谓是“阿姆”,而他已经有了一个“阿姆”了。他将带来的东西提到桌上,推过去:代我向母亲请安。姐姐说声:太见外了!他说:自己人!答非所问中完成开场白,双方吐出一口气,攀谈下去,以往绰约的耳闻此时浮出水面,展开眼前。两个哥哥都在原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个经营茶业,一个养殖蚝田,吃苦是吃苦,回报却相当可观。托邓小平的福——姐姐说,靠到椅背,眼睛看向他,头一回正视这个弟弟。然后说起自己,嫁的人恰是广东保安镇上,开摩托车行,所以,她才可越境到香港做工,月薪抵得过内陆人十倍以上。虽然做得苦,可他们从来都是苦做苦吃的人,下一代则可换一种命,一个个读书升学,习商习医。看面前的女人滔滔不绝,他渐渐明白,表面是认亲,实质上呢,是通告,他们虽然留在苦海,但凭着一己之力,也挣出头来了。原来,兄姐们并不以为他可怜,反是艳羡的,说不定会问母亲,他们的阿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最后,姐姐终于沉寂下来,店外面的炎日略微软弱,他埋了单,站起身,将来——他说,口气有点犹豫,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将来”,他口吃起来——将来,我养母亲。姐姐依然坐着,靠在椅背,从下往上看这个男人。金丝边的眼镜,淡紫色细条纹衬衫,束在米黄卡其西裤里,系棕色牛皮带,腕上是同色的表带,面容清爽,看不出年龄,只是发顶已见稀疏。中环的群楼底下,匆匆来去的都是这样的男人,那是另一个香港。姐姐的表情颓唐下去,他不敢看她,转身离开。
之后,他再没接到来自生家的音信,他也忘记向姐姐作出的承诺,即便不忘记又如何?职场和家室,都近似春秋大战,连他生来直正的秉性,免不了也要动机窍,走曲线。又值时事震荡,英女王访中国北京,谈定九七回归,人心惶惶,亦是喜,亦是疑。喜的是,家国同体,名实合一;疑的是百年隔离,水乳能否交融。一时掀起移民热潮,资产企业也相继流出去,股市一路下跌。乱过一阵,忽又平静下来,大陆政府援手救场,股市反转,出去的人又回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舞照跳,马照跑。人类是最能随机应变的物种,否则怎能在生物进化中取胜,居万灵之首。他从爱国中学毕业,就好比定了终身,一直在大陆背景的公司做事。薪金菲薄一些,好处在于这类机构不似英皇体制内讲求学历。随着港人受教育程度提高,学历的迫势日益进逼,这些年公司招聘的新人,多有硕士博士,甚至牛津剑桥。好在他已立稳脚跟,到中上层,下是下不来,上呢,空间也有限。他本无大的野心,但求无过无错,按时退休,凭他的年资,可得养老金还算可观,就算是功德圆满。九七回归,使他暗中生出些微期许,说不定,说不定呢,会有新天地。他悄然写下一些文字,有多少日子了,他没有写工作以外的字句,那还是少年旧习,禁不住害羞,但又感动。往昔的激情岁月回到眼前,心中都怀疑,是从那里过来的吗?当年的三人行,两个成为身边人,亲昵和龃龉将他们磨砺成另外的人形,那一个雄心不减,却是另一番抱负。同学他弃政从商,从贸易到实业,遍地开花。九七回归典礼,电视中可见他的身影,属爱国人士。电视机里播放国歌,镜头从一行行人脸上摇过,他与太太都不看,走来走去,各自忙碌。彼此不知道想什么,又都知道想什么。一个想,当初选择若不是这个而是那个,当会如何;另一个想,无论爱国还是爱港,都要凭实力说话。
生活沿既定的轨道行进,历史其实是在常态下转折的。当年的反英抗暴,烽火四起,香港仍然完成一百年借约,如今,人事依旧,却翻开另一页。他收起纸笔,继续朝向养老金的终极目标,日复一日。这年他五十岁,距那目标尚有一段路途,而通货膨胀加剧,仿佛要将股市里的盈利吸尽,养老金变得微不足道,他开始投资房产。第一套房屋的租金还下一套按揭,下一套租金还第三套按揭,租金和按揭的差异所得竟超过月薪。这一项财政计划应归功太太,毕业于会计学校的女生,先在一所会计事务所做客服,又为客户推荐到银行,从低阶升到中层,再到襄理。上海人天性里的精细缜密,特别合适银行业,她的收入早已经超出他,国际资本进出口岸的香港,这一行也比他的有前景。所以,三次生育她都没有放弃职场,三个孩子由阿姆人工哺乳长大,亦都长得不错,也和阿婆很亲,多少平衡婆媳对峙。要不,这一家的强弱就太偏倚一侧了。
如此,日子有一时的安宁。第一套的房贷临到末梢,即将纯收入租金,第二套也在中段,第三套平稳起步,却得有机会出手,亦可兑现,作下一轮投资计划。顺遂往往迷惑头脑,也是急于贡献家庭,向来保守的他忽然奋勇起来,售卖的款项尚未到账,便欲下定金购进新楼。其时,形势已经有转,百业都趋下滑。太太入行金融业多年,谙得其中虚实,所谓不测风云其实都在有测,于是,人退我进,人进我守,看起来反其道行之,其实是有预见,盈时望亏,亏时望盈。他只看见表面,哪里懂得内中机枢,就也照虎画猫,依葫芦画瓢。太太本觉得不妥,試着劝退,但没拗过来。先生一改优柔寡断,变得果决,这不正是她希望的那样?他一生平庸,向晚时分,说不定有所建树,亦可享一回清福,便由着他去。然而,就在此时,亚洲金融风暴袭来,房价骤落,租售均降,贷款则不减分厘,于是,入不敷出,转盈为亏。一念之差,胜败两隔,赔进一生的积蓄。
紧接着,太太的离婚律师函发来了。俗谚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另一种说法则是,夫妻共患难易,同享乐难。回顾婚姻,他们既没经过大的患难,也不曾有大的享乐,而平常的日子里,堆垒起的怨艾早就分离他们,只不过借这一时作由头。他知道,太太对自己失望已久,事业和经济上的后进是一条,婆媳对决中立场暧昧是又一条,还有一条,也许是双方都无意识的,就是人届中年,难免会对所有的人和事生厌。这一封律师函有要挟,又有负气。他没有签署同意,说辞,也是事实,阿姆病在床上,他不想让阿姆看见家庭破裂。太太也没有逼迫,于是拖延着,两人都抱苟且的心情,也是下不了决心。他们可算是少年夫妻,一路长成,一路将老,像是至亲,却又不全是,在他的身份处境,所谓至亲,都是有隔阂的。有亲无情,有情却无亲,情和亲都是有恩。三个孩子,应为血亲,但为妻母相争,形势复杂,为公平见,他只能采疏离的态度。父子之间本就淡远,如此更生分了。寂寞时,他会遗憾没有女儿,女儿当近昵些,可是,他很怕近昵!近昵意味受恩,他是个负债累累的人,尽其一生图报都不够用。
虽然没有签署离婚协议,两人却都默许了现状,就是似离非离。争吵不再有了,反倒更像路人。自从投资重创,阿姆日渐委顿。阿姆的奋斗史,起点很低,低到地平线下,但却节节向上,所以从来相信天道酬勤。眼看着燕子衔泥,一点一点的垒起顷刻间坍塌,不得不怀疑命里有业障,到头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时节,有多少老迈与软弱的人一蹶不振,跳楼的,烧炭的,服药的,阿姆不会戕残生命,倒不是守什么戒律,只是秉性刚硬,不肯让步。但刚硬同时也易折,人算不如天算,阿姆终于倒下了。
夜里,阿姆睡下,太太进屋,自从儿子在外寄宿,多出一间卧室,他们就分房了。他独自走出家门,乘地铁到天星码头,坐在水泥砌栏。水面幽暗,两边楼宇的灯火熄了一半,渡船离岸,笛声如咽,湿热而味咸的海风迎面吹来,多么忧郁啊!却有一种凄美,使他的愁苦变成诗意。文艺青年的心来拯救他出俗世了,一些伤感的句子涌现在脑海,就像渡船横过水面,拖曳一条浅浪。几颗细小却尖锐的星星钻出云层,罩下一层薄亮,天水间豁朗开来。夜深了,岸边的人不见少,反见多,许多游客,还有恋人,这是不夜的城和不夜的人。他离得很远,仿佛隔岸观火,同时又深陷其中,被垣囿住了。
阿姆常说:我要是能够,就自己走到殡葬馆去。这一句狠话,至少做到有一半。前晚上,阿姆将儿子媳妇召到跟前,打开一个小包,里面是金银首饰,款式老旧,成色却很足。她公平分成五份,三个孙子,及他和她,又将他一份归进她的去,说:女人难得很。似乎知道他们要分开,又似乎劝和。夜里有些不安,叫他起来,要一杯水,上一次厕所,天亮的一觉就没醒来。后事料理完毕,太太取出离婚书,要他签字,他说了半句:阿姆走了——这话像是当阿姆障碍他们的婚姻。她说:你早等着这一天!他等什么?等阿姆走,还是等离婚。夫妻间就是这样,说出口的全是错,错接错得出的是个“对”。最终,他还是签字了,太太,此时已不能称太太,要称前妻,冷笑道:这一回你如愿以偿!他只得苦笑,明明是她要离,却成偿他所愿。内心里却承认有几分被猜中,他真怕了她们,就像钻心虫,又像如来佛的掌心,七十二跟头也翻不出去。房子留给她,这是金融风暴中保存下来的唯一家财,他自去租房住,这是劫后余生的又一项,工资。如此分配,算是她得大头,他得小头。就这样,因没有致富的规划,就也够花销,一个人能有多少吃用?只是退休或要推延,因养老金是笔死钱,多做几年多有几年收入。厘清这些,就交代完了前半生,事实上,是大半生,剩下的日子,数也数得出来,说是余生,他倒有重新起头的心情。这时候,他想起生母。
他联络姐姐不如姐姐联络他的顺利,电话打过去,会说没有此人。专跑一趟深圳,寻到姐夫的修车行,亦关门歇业,几番问询无果,悻悻然而归。通勤车上听来,金融风暴不仅没有危及大陆,而且新政更趋前进,闽南闽北开发经济,就有人往那里闯事业。因此,换一条路线,从阿姆的故旧入手,倒得来不少消息。原来阿姆对生家,断续有接济,生父去世,还代他汇过一个白包。听见这些,就知道寻亲认亲,阿姆不会怪他,心里释然很多。记下地址,下一个周日就上路了。
生母健在,身子骨缩得很小,坐在一张藤条椅里,眼睛从幽深处看向他,无喜亦无悲。细打量,脸庞并不见老,还不似姐姐的有沧桑。也许到了某种境界,时间停滞,超然物我。他喊了声“阿姆”,此阿姆非彼阿姆,然后跪到地上磕头。阿姆的身子动了动,问出一句:抱孙无有?这一声问得他汗流如注,回说:还无。椅上的阿姆坐回去,身形流露出鄙夷的表情。身旁的姐姐替他注解道:头一个男在外国读书,第二个也往外国去了,第三个留在身边。实情是老大已经读完回来,老二将去未去,第三个则在他母亲身边,他已成孤家寡人。阿姆竖起五根手指,摇动着,是指他的年龄。他点头说是,十分惭愧,因无抱孙,又无成就,且还不知母亲高寿几何。母子二人,暌违几十年,如今相对,几句来去,要说的就都说了。余下便是见兄嫂,认侄甥。满满站了一地的人,很快他就不记得谁是谁,只能从年龄分辨出平辈和晚辈,还有第三代——抱在手上,挤在腿缝里,睁着晶亮的小眼睛,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然而,他也看出,母亲是独居,因房屋老旧,左邻右舍全是新起的楼房,塑钢窗,马赛克墙面,琉璃瓦斜坡屋顶。中午时,全体转移大哥家,大理石地坪的厅堂,摆了三大桌,除自家人,还请几位陪客,村长,组长,厂长,还有镇长。续起来也是族亲,冠一个姓。镇长与他推让上座,来回几度,最后以年纪论,镇长方才入首位,他退左手,就挨母亲坐,负责为老人家布菜。餐中,母亲又问他一遍“抱孙无有”,仿佛将刚才的问答忘了,也可见出对这项的重视。除此,再无多话,难免有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心情。很快,他被桌上人拉进谈话,被释放似的,有一种轻松。
谈话是关于经济的新政,对个体创业进一步放宽准入。闽广两地原本有地貌差异,前者多山,后者平原,又近香港,钱物流动活跃,于是贫富两分。后来深圳特区开发,如虎添翼,突飞猛进,闽地落后更甚,好比新社会和旧社会,桌上人说。现在好了,皇恩普降——这里人说话真像是旧社会,旧社会里的旧戏文。这天是观音诞日,县乡都开社戏,于是,他又被拉到姐姐姐夫摩托车行所在镇里,直接上到一家酒楼,可俯瞰广场上的戏台。所谓广场,不过是两条街相交处的一个路口,临时砌起水泥台子,兩边用毛竹搭起棚屋,作演员换装的后台。台顶上悬一排灯,灯下人红妆绿裹,咿呀吟哦声里,有一支胡琴特别高亢尖锐,穿透过来。四下里一片暗,暗里人潮涌动,一会儿聚起,一会儿散开,与戏台上的活动无甚干系似的。
这一宴出席人全是镇上官员,亲属只有姐姐姐夫,谈的还是改革的题目。到底高一级行政区域,又是公家人,胸襟就要开阔许多,词汇也更现代,筑巢引凤、招商引资、制造业、房地产、外贸、内需,等等。他插不进话去,沉静着,举座又都站起,共同向他敬酒。从高阶到低阶,一人一轮,叫做“打通关”,终于结束,姐姐又暗示他也要回敬,于是,再一轮“打通关”。他不善饮,平时酒局也不多,没经过磨砺,不会虚应,而是实打实,统统下肚,不到中途已经醉了。幸好他醉态不坏,只是开心话多,满面春风。下半席上就尽是他说众人听,左一声“血浓于水”,右一声“月是故乡明,人是故土亲”,第三句是全篇贺知章的还乡诗,从“少小离家老大回”到“笑问客从何处来”,声声回首,念念旧情,相比桌上人的新辞,他仿佛是个古人。心轻快地跳着,身子几乎要飞起来。席散时,被众人簇拥,走过酒楼的回廊,底下戏台变成火柴匣大小的一洞天地,浮在深灰色的人潮上,手拉着贴身的那个人,嘴里无休无止:“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这一晚,他睡在姐姐家里,醒来天已大亮,窗下传来汽车喇叭,还有水龙头打开,扫射的声音。探头看见姐姐踩胶皮靴,系胶皮围裙,举一柄水管洗车。所谓车行,包括修理、配件和洗车。这一间二层水泥预制板楼房,占地约六百呎,上层居家,下层店铺,如此分割,就逼仄得很。从狭窄的直梯下去,站在门前,往四面看。白日里,夜的遮蔽揭去,灯光熄灭,见出街镇的小和灰暗。山脉挡住视线,地面高低不平,这里那里矗立着水泥板的楼房。一条公路笔直穿过,带来了现代化,却显得粗暴。姐姐说中午镇里还有请,他却再不想看见那些人。清醒中,意识到他们的期望,而自己爱莫能助。他只是一个职员,领取薪俸度日,方才经历破产,倘若那么一点资财也够得上“破产”两个字。他草草吃过早饭,乘姐夫摩托车的后座,驱往县城长途车站。临上路,他重申多年前的承诺,“我养母亲”,口气是肯定的,因为“将来”已成“现在”。
隔离了的情缘,即便血亲,也不那么容易弥合。心里头,他还是将阿姆当亲的,母亲则是疏。但是,一次还乡到底走通关衢,自此,他就有了几门亲戚,为循环往复的生活,增添额外的内容。之后不久,他又回去了,总有镇甚至县上的官员宴请,应对较前自如,或多或少得些放纵的乐趣。县城开发新楼盘,专面向侨属,他参加看楼团,乘着大巴去参观。带领的小姑娘,穿一身职业装,完全脱去村气,与香港小姐无大异,不禁暗暗惊讶自由经济的力量,一夜间造出新人类。大巴坐得半满,有来自港澳台海外,也有家属代理,由小姐串联,相互递送名片,介绍与自我介绍。走省道,一路过去,几乎工地连工地,不是建房,就是修路。中途有人内急,没有服务站,车阵衔接,停不下来,好容易靠到路边,很危险地斜下路基,停在一堆黄沙旁边。车门打开,一行人鱼贯下来大巴,手牵手穿过汽车长龙。工地上人全停下作业,向经过者远远一指,显然了解他们的急难。沿着指示走去,果见有厕所字样,走进去,只听一片响嗝,宛如夏季里的闷雷,原来是与猪圈兼用。事毕之后,再牵手鱼贯而回,全体捧腹大笑。因都是路人,不过萍水交集,轻松无顾虑,一时间倒热烈起来。窗外穷陋的山水,在南亚空气的氤氲里,变得清远淡泊,近边有鸭寮,棚顶的坡面斜下来,几乎垂地,仿佛觉得行在宋人的画中。
楼盘已起到一半,无数钢筋刺向空中,起吊机的长臂缓慢地移动,险伶伶的。样板房独立在一侧,走进去,只觉目眩——玻璃,镜子,地砖,大理石,枝形吊灯,家具打着光亮蜡,总之,满满当当,都在发光,内外两个世界。他倒无所谓这些,工程总是粗砺的,样板房也总是过度装饰,他注意的是楼距宽阔,可看见远山一抹青黛,视野相当开朗。最令他动心则是楼价,只在港岛百分之几,附带许多优惠,赠送洁具厨具,底层是空地,顶层是楼顶平台,还可代办城镇户口,一室户一人,两室户两人,三室户四人。从投资考虑,他是香港人,人称经济动物,不可能不想到投资,价值空间亦有余裕。楼盘距县城五公里,距厦门十公里,一路的土木建设就可看出,城市正急剧扩张。他在心里迅速算出一笔账,十年期的还贷,每月支出微乎其微,主要是那一笔头款。他有一些积蓄,净身出户,从零起家,一月一月的余钱,在港岛,买一只钻表都不够,可用在此项,却不容小觑。差额部分可以借,他想到那同学,这一小笔借款,只要他张嘴,立马就到手。张嘴的为难又恰在于少,而不在多。这点数目都周转不灵,显得很潦倒。这就是香港的人生。总之,他决定了,要替母亲买一间楼,兑现赡养的承诺,同时呢,也是为家乡经济增幅作绵薄贡献。
回到香港,即电话邀约同学,同学也刚从内地老家回来。这时节,香港大陆通勤活跃,来的多,去的也多。两人在尖沙咀一家广东饭馆餐聚,依谁主张谁买单原则,由他做东。同学也不见外,只说这一向在大陆吃得过饱,胃口不怎么样,所以,无须点多,几件盅品就可。于是,三件盅品,外加两件点心,一瓶酒。中途同学忽想起问道:有什么事吗?他摇手说没事,谈谈天,大家不都回老家,有见闻。餐毕时,同学又问:到底有事吗?他还是摇手,说没有。同学是个爽利人,性情难免粗疏,真以为没事,不再问了。于是,这一餐,钱没借到,餐费倒付出不小的一笔,盅品是比较贵的。借钱不成,买楼便搁下了,其间售楼小姐打过几个电话,问,买不买?这话问得直接,露出大陆妹朴直的本色。他说还需考虑,买楼嘛,不比买白菜萝卜!后一句说得俏皮,他其实也是有风趣的,被生活压抑,现在开始露出水面。
买楼的计划延宕了一阵,小姐的电话稀疏下来。他想过向前妻借钱,但更不好开口,难免有推翻协议索讨前账的嫌疑,所以又止住了。倒是前妻自己揣度出来一点端倪,听儿子说过他回原籍认亲。他与儿子两周一回晤面,并不在家,而是择一间餐馆或者酒廊,酌饮一番。每见儿子,都觉长大成熟,以致多年父子成兄弟,交流渐渐深入。某次从原籍回来,说起看楼经历,以及小姐敦促,儿子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说:谁是醉翁?儿子笑:两者皆是!他哈哈大笑。看起来,家庭真是个藩篱,拆除之后,成员们都自由自在,反比往日相谐。夫妻极亲密的时候——如今想起恍如隔世,小儿女间的密语,真出于两人之口吗?但又确凿无疑,是一个真实的梦。他曾告诉认亲的心愿,发誓回报生身之恩,她劝慰,不在此时,即在彼时。现在,时候到了,一个净身出户的人,纵有图报之心,何来余力?她自知气头上离异,盘剥太苛,但却不甘退步,一直撑持着,也是那句话,不在此时,即在彼时。
这一日,前妻忽来电要见面,他说了一个地点,前妻则要去他居所。他从来拗不过她,只得应许。提前一刻钟,到轻铁站等候。星期日的午后,人车比平时稀少,铁轨依山势蜿蜒,石壁上野花扶疏,日光透进来,镶上金银边,亮闪闪的。为节省租金,他就在屯门天水围赁下一小单元,虽然远和偏,但幽静,是现代的桃花源。他在无人的站台上踱步,来一列车,没有她的身影,他也不急躁,心情是清明的。又有一列车到,下来几个人,没有她。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有她的怨艾,是在罚他呢,他不委屈,反而欣慰。他不再计算时间,暗中还希望等待延续下去。轻铁列车从山崖后面探出,向这边滑行,石壁上的花草都在摇曳,日光四溅,铁轨发出叮叮撞击声。终于,车门口下来她。十一月的西下的太阳里,她的人仿佛透明,本来就比闽广人白皙,如今发福了,几近吹弹得破。这是离异后第一次见她,没变,又有变。她大约也是这么想,只是更直率,说:头发怎么没了!他惭愧地避开对方的直视,心里嘀咕:堪称肥婆一个!事实上,他并非全秃,她也离肥婆甚远。两人多少是窘的,移开目光,并肩往他的租处去。一些时光在两人间倏忽过去,回不来了。
走入小区,再进楼厅,上电梯,过走廊,然后推门。与外部的阔大华丽相比,房间显得格外逼仄,一方门厅,直对卧室,只三步深,一张沙发床几乎挂在墙上。被他收拾得极干净,无任何赘物,也更见出寒素。环顾一周,挑剔的苛责的目光,他不禁瑟缩起来。她在沙发,他则隔一张桌的椅上,面壁坐着,壁上是儿子们戴学士帽的照片,还有阿姆的照片,没有她,也没有他自己。有一阵子没说话,时间在静默里流去。惟至亲才可无话,或者就是极疏的人了。他想找一些话来,却被她抢先,他总是慢她半拍,她说:为你想,亦是过于拮据,可是,并无人有欠你。这话十分突兀,但又十分恰当,他点头说是,被她止住:有一条路,可供你走。什么路?他动心一下,抬头看她。她冷笑道:自己不会想!于是又羞惭地垂下头,过去,现在,将来,她总让他羞惭。她接着说:即便会想,未必能做。这句话将他点穿了,他确实想过,比如找老同学,却没有做成。这回轮到他笑,是苦笑。停一停,前妻和缓口气:我借你!他愈加苦笑:我拿什么还?前妻说:既我借你,就要保证你有得还!这话说得很职业,就像在与客户建议。他抬起头,看着壁上家人的照片,注意力却在耳畔。时间倒流,又回到过去的日子,她教导,他聆听。教导者的声音响脆,有理,又有办法。
前妻的办法是,她借他一笔款项,指定去买几样股票,然后指定几时抛售,所得盈余他得,本金完璧归赵,还她。他听了觉得极好,提出应按银行存储利率付她利息,她说不必。一言定音,他不敢驳。又提出立字据,前妻又说不必,再一言定音,不敢驳。她遂笑道:不怕你赖账!他说:哪里敢!前妻看他一眼,诧异有新变化,变得会揶揄。他脸上有一点笑影,才发觉丰润了,显得年轻,并不与年轻时样貌接近,反而更远,成另一个人。
就这样,按前妻策略调停,他从复苏的股市赚一笔,付开发区新楼一套两居室头款还有余,就交予姐姐,聊补母亲衣食用度。产证所有人写母亲与他的名字,将来,那是更近前的将来,他至少可以主持房产的分配。其时,他也到养老的年纪了。自此,售楼小姐的电话又接续上,似乎有一就有二,期待下一笔生意成交。
三
同样的原则,有一就有二。这一回与前妻交割之后,不出月余,又有一次晤面。是她邀他,因要卖老屋,让他去收拾旧物,多是阿姆留下,也有他自己的。去到那里,东西已经打理成纸箱,但还是多留半日,共同吃了午餐。房屋老旧,又是人去楼空的景象,唤起都是颓唐的记忆:婆媳龃龉,投资失败,职场劳顿,经济局促。所以,并没有想象中的伤感。
叫了一辆计程车,装上他的东西,先送前妻,就知道她的住所。是买下的新居,大的住出去,二的在美国,小的住校,所以也是一卧一厅,却要华丽与现代,有海景。海景于香港人,是身份的象征。又有月余,前妻忽到他的公司,说要出差,请他帮助灌溉盆栽,专送钥匙来的。归还钥匙时,前妻没接受,反而索去他住处的,说他要是出门,她亦可照顾他的房屋。他的起居十分简单,没什么可照顾的,出于礼尚往来,他还是交出了钥匙。他从来习惯服从,这是他与她之间一贯的模式,追溯起源,不都是她引领,他跟随!
如此,这一对离异的夫妻开始走动。老二博士学成,一家人前往毕业典礼,顺便旅行美国东西海岸。住酒店,他们定一个大套间,他和儿子们各睡里外间,前妻睡客厅的加床。儿子们有意让父母单独相处,坐车一排,行路一对,每到景点,则拍双人照。他们也不抗拒,他还将手放前妻的肩和腰上。这场出游很像是一场实验,实验有没有复合的可能。他是无可无不可,她呢,似有意又似无意。最末一晚,旅行团在一家米其林餐厅晚宴,客人需着正装出席。他们这一家,老少爷们黑西装,白领结,母亲则是唐装一袭,茜红锦缎旗袍,很大胆地启用松绿盘纽和滚边,且是西洋式的色配。洋洋洒洒登场,仿佛黑社会老大和壓寨夫人,率一众小弟。新科状元领头向父母敬酒,感谢养育之恩,另两个乘机追击,为爸爸妈妈庆贺钻石婚。他懵懂问,什么叫钻石婚?回答三十年,掐指一算,将离异后的几年数进来,不就三十年?可是,数得进来吗?三个儿子一并起哄:和吧,和吧!他微笑不语,前妻放下酒杯,说道:要是和,那就真是为你们阿婆分的了!这话可解释作担不起恶名,亦可解释别有原因,更可能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他没有说话,而是,心里陡然一轻松。
他惧怕婚姻,婚姻这一种恩惠,比生恩养恩又有所不同,它包含有情欲的施舍,不啻是人生的奢物,更有传宗的给予。像他这样,出生多余的人——被送养的命运多少有这么一点意思,有延续子嗣的价值吗?他简直在强取豪夺,剥削造物,前债还未清偿,哪敢再续后账?
现在,前妻来他住处已属平常,凡来一次,他亦去一次,犹如回访。如此外交关系,看起来会持续终年,也许就是他们的缘分。都是向晚的年纪,可称之为余生,遭际和心情,趋于尘埃落定,平静下来。同时呢,生活忽然多出许多闲暇,让时间变得丰裕,所以又不觉得余生是匆促的,而是相反,一切尚可从长计议。
自爱国学校毕业以来,一直在大陆背景的报馆从业,薪金较同类型企业要低,但鉴于前面所说学历的缺陷,以年资弥补,亦步亦趋,升到中上层管理部门,所以并不作他想。回归前后,有一阵激荡,大陆派遣人员比例迅速增长,占据主要位置,思想意识总有大不同。尽管他属港地左翼,而大陆改革开局已久,来客多为自由派,毕竟分治一百年,已成两类,就有种种差异。同事们纷纷攘攘辞旧觅新,难免受影响,而且,也有过不错的机会。但他是个念情的人,也是个驯服的人,生活又养成怠惰的习性,最终还是一动不如一静,以不变应万变。如今定下神来,竟四顾茫然,老相识几等于零,后来者居上,活泼泼的,说着朗朗的普通话。他自觉成朽木,又像学校里屡屡通不过升级考的留班生,渐渐生出去意。就在此时,他的一位老友,报业内资深人物,曾在数家报纸开拓文艺类副刊,当年他那些抒情文字,就是在他主持的青年园地刊载,所以堪称师辈,如今得财力支援,独立办一份周报。先在地铁派发,迅疾覆盖全港,然后改周报为日报,改赠送为零售,扩充内容,添加页码,自主印刷发行。于是,招募员工,广纳人材。聘用原则体现出本土实业的传统模式,并非一味求新,而是老少相宜,熟生兼半。就这样,老友,或者说老师,来挖他了,位置是副刊主编,薪酬高原先一半,退休年限推延至七十,到时间视情形还可再议,因老友本人已年近七十,希冀与同时代的人共事。他原是等待退休,颐养天年,然而,不知不觉中,职业的终点有些令他生畏呢!如许多的时间,即便是上下班都不足以充实,他又开始提笔写闲情文章。而且,也是不知不觉中,他的颓唐与倦意退潮了,精力滋生。他非但没有老迈,反越来越健硕。年轻的身体其实是易碎的,因为生机过于蓬勃,激素分泌旺盛,器官赶不及成长。而现在,平衡了。
这年,他五十五岁,按理不是跳槽的时机,可是,他跳槽了。不曾料到的是,并没有预想的伤感和不舍,就像告别老宅时的平静。所以,他,也许是一个斩截的人,认清大势已去,便转身走开,没有回顾之念。本来如此,抑或有新变,总之,气象更迭,呈另一番图景。
表面上看,是依着先后排序,因果关系,本质上却可能同时发生,就和运势有涉。到新公司上班,他换了装束,脱去几十年一贯制的西装领带,穿便服。卡其夹克里一件细格衬衫,下面是棉布西裤,足蹬牛筋底皮面鞋。斜分的发式也修短,两鬓推上去,台湾说法叫“陆军装”,本地称学生头,是为和衣着相配,也因为发顶稀薄,早不适宜留长。现代模式的报馆,走艺术思想路线,一反传统保守,以示与旧业区别。反映在员工着装,就是轻松、便捷、亲和、大众。除去外部客观理由,在内心,亦暗自期望有嬗变。可不是吗?他陡然后生十岁,甚至二十岁,不止形貌,还是心劲,勃勃然的。下班回到住处,小区里的灯光球场,球在篮板砰砰响,一个球越过铁丝篱笆,落在脚前,他弯腰抄起来,一只手抛过去。
副刊是报纸的余兴节目,在边缘地带,连他两个编辑,与文娱部共用一名编务。是同人报刊的性质,用人宁缺勿滥,可保持倾向的一致性。工作量是大,约稿、看稿、集稿的编辑业务之外,作为主编,他还负责审稿、定稿、看大样。加班加点不说,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事物。原先的报馆是大工业体制,分工很细,程序都已格式化,他专司一门,差不多和流水线同样。如今却不然,上下左右,交叉错综。换句话,原先空间大,人小;现在空间小,人大。可是他不怕,还很喜欢,封闭的天地忽打开一隅,涌进来多少新人新事,迎接不暇。难免犯错误,错误也是令人喜悦的,因为里面有想不到的发现。再说了,这忙乱的全部又都起于一源,就是文章。
文章于他,从来是闲情,然而此时此地,却成正途。那些年轻的投稿人,不多,但还是有,他仿佛看见自己,过去和现在——即便现在,他掌有这些文章的生杀大权,其实,不也依然是个文艺青年!原来,他并不是孤独的,也非过时,就不必害羞躲闪,他可总是害羞躲闪。带着羞怯的心情,他在副刊上开辟一个专栏,多少有些营私,那一颗私心却是真正的文艺心。专栏每周一篇千字文,写什么?写回乡见闻,取题“月是故乡明”。他毕竟不是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有阅历。只是生性缠绵,叙事就脱不了抒情,终属浪漫一派。
隔段时间,前妻来造访,就要多看他几眼。照顾的名义下,就带有检查的意思了。狭小的衣柜里,陈年的蓝西服闲置着,却多出一套深墨绿细格呢三件式正装,是为出席特别场合量身裁制的。她的手不自觉伸进衣袋摸索一下,空着出来,什么都没有。抽屉里依然是简洁的,合乎他的习惯。卫浴用品都是老款,亦无异常。所谓厨房,不过是贴墙一溜,无一件多余。床头的书是多了,可他本就是个爱书人。想起同学少年的日子,他造文,她抄写,手下停了一停,再移开。柜上,桌上,纤尘不染,这就是他,还是他。可是,真的是他吗?之后,不等他回访,她又来,明显是飞行检查了。他正在桌前写文章,很像一个好学生,迎接老师严苛的考验。他问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什么事,难道不能来?他听惯她说话,总是负气的,便不说什么。让座,奉茶,叨陪一旁。她问:一个人在家?他不禁诧异起来,说:一个人。她没再说什么,坐一坐,走了。因为常来往,又因为手头正赶下一期稿,就只送到门口,看她进电梯。电梯合闭的一霎,他的门正关上,内外两隔,于是,疑上心头。
从时间上看,前妻心怀疑窦之际,他实是无限清白。换一个方面,以成因论,却已种下端倪。他手下的一名编辑,为女性,其年三十三岁。这个年纪,在婚姻中人,应是年轻,但在未婚,就是大龄,旧时称“老小姐”的,她正是后者。但当今香港社会,单身女性属普遍性,甚至纳入时尚潮流。那中环一带,办公室丽人,受高等教育,衣袂飘兮,神情昂然,令人望而生畏,多待字阁中。他原先龟缩在壳里,对周围的世界不闻不问,如今眼界一开,才发现,隔绝封锁的几十年内,生长出一族新人类。让他首度领教的,便是他的这一位下属。下属姓陈,英文名劳拉,祖籍广东新会,第一代移民于大战后创下基业,随世界经济腾飞扩张,经营很广,伸延海外,是东南亚排得上名录的富户。富户的历史往往是第一代创业,第二代科商,第三代则兴之所至,学些无用之用。这一位劳拉就是第三代,读的是文学。本港大学四年中文本科,再到英國剑桥修二年英美文学,然后回来,再读个博士,这一回攻的是新闻传媒。家里有钱,她读一辈子书有何妨,一辈子在娘家又有何妨!博士帽戴过不久,就遇新报馆开张,第一批招进来的。所以,论服务本报的资历,她倒在他之先。他本是个谦逊的人,凡决不定的事,都问她,她呢,就敢决定,之后再揶揄一句:到底谁是前辈?他连道:惭愧,惭愧。两人都笑。富养出来的女儿,性子大多直喇喇的,不计较细节。这报社又有一股新风,阶级平等,纲纪宽松,对拘泥的他,真是思想大解放。
有一回,请教完毕,劳拉向他索讨犒劳,吃请一餐,他欣然答应。二人同出办公室,一路过去,劳拉见一人邀一人,到楼下,已是呼啦啦一群,全是青年男女,簇拥他一个“前辈”,来到街上。写字间里的白领,都在这一刻出来打野食,一条轩尼诗道两边的茶餐厅,门口都延起长队。烈日当头,冷气里闭住的热汗,一下子迸发出来,十分爽快。看年轻人说笑打闹,插不进嘴,也不能完全懂得,只觉得高兴。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和他们一样,活泼泼的生命,是他给予的,就有些骄傲起来。他们这一帮终于齐打伙进茶餐厅,又忙着四下拼凑桌椅,挤挤坐成一周。中午供应只是客饭,专服务上班族,于是各点一份,互相交换菜式,他又添买糖水。餐盘从头顶上传送,食客向跑堂叫点单,跑堂向后厨喊菜名,门开门合,进来出去,一片沸腾。餐毕,一众人尾随他到收银台买单,就像多子女的父亲,喂饱黄口小儿,有一种养育的满足。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做父亲,被生活压迫,只感到畏惧,错过许多感受,如今好比水落石出。因此,深以为他犒劳劳拉,而是劳拉犒劳他,给他赏赐。他不知道,这赏赐刚拉开帷幕,将有不期然的剧情上演。
下一周,劳拉说要回请,他欲推辞,却又不舍,就说:你请客,我买单。劳拉说:好!他以为劳拉会像上一回,邀请小伙伴同往,可是,却只有她和他。两人出去大楼,走到街上,还是那一个茶餐厅,挤了一群中学生,白和蓝的校服,有男女分开,视而不见的,亦有混杂一处,谈笑风生。她指给他看,那男女生不说话的是低一级,高一级则故作潇洒,事实上,怀里揣着个兔子,突突跳,看额头上的青春痘就知道。她又指他看某一桌上,四个男生围绕一个女生,仿佛众星捧月,可是,劳拉说,最后,这几个男生都不会择她作婚配,而是会娶——她略作四顾,向面隅而坐的两个女生一点头:娶她们中的一位。他好奇道:为什么不是那一个?她说:他们怕她!他再问道:為什么不是这两个都选?她说:这是概率。什么概率?他不懂。她笑起来:邂逅的概率呀!四人加二人,六人中有一对结缘,已经超过平均数,称得上传奇。他被她彻底搞糊涂,这些现代闺帏中的秘笈,有理又无理,有情又无情,只是摇头。她更笑,几不可抑。他便问:你呢?是其中哪一个。她收起笑,正色说:先是被怕的一个,再是漏选的一个,然后——然后如何?他追问。然后我选他们!这话说得杀伐斩截,又极天真,像一个宠溺的小孩子,要什么有什么。他笑起来:他们更要怕了!她眼睛看着他:你怕不怕?他说:怕得很!她仰起头哈哈大笑。中学生已经退出餐厅,上下午课去了,拥进新一批食客。他们坐得有点久,站起来,到收银台,由他付账,推门到街上。
如此,说话比平时稔熟一步,之后呢,却倒生分了似的。用稿编排有疑虑,原是与她商量,现在稍加思忖,自己决断了。她对他,也收敛态度,有所忌惮。两人都变得小心,生怕有触犯,触犯什么?则是暧昧不明。这种窘态没有随时间消减,反而日益加剧,渐渐地,连平常的对答都少有了。他人在事中,懵懂困惑,周遭人看得明白。同事闲聊,常谈起各自婚姻经验,有成有败,共同的认识是,香港小姐过于独立。教育程度、经济收入、职场地位,已占据压倒之势,民主社会给予她们的馈赠,多少剥夺了男性的福利。幸而,人类历史不是同步发展,而是先后错落,所以,比如,马来西亚小姐,朴素、贤良、温柔,很合华族传统的妇德。虽有地域歧视的嫌疑,但从大处着眼,文化并不以前后进界定价值,不是提倡“和谐”吗?他们又举出一二三,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最终忘记旧日的创痛,过着幸福的生活。
听这些闲篇,他觉得有趣,而且开眼界。在他埋头生计的日子里,世道发生多少变化,都是需要急补的。同事们,稍有几位同龄,更多年少者,却都比他知人事,识时务,不由感叹自己的落伍。谈论到酣畅淋漓,忽听一声——何不妨一试!正想着“一试”为何,又如何“一试”,却发现周围眼睛都看向他,又听见一声:我们都没有机会,惟有你——我怎么?他不解道。身处空城!人们说。这才明白,所述理论与实例都为启蒙他,不由张皇失措,转身要跑,被一干人围堵,起哄着。他这才知道民主自由的厉害,人不分长幼,事不分大小,全一锅端。他左冲右突,好不容易脱身,身后传来齐齐的唱喝:钻石王老五,吃饭不用煮,穿衣不用补!歌声中又有艳羡,又有揶揄,他也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句流行语:钻石王老五,而自己,样样条件符合,于是,加倍仓皇起来。
回到办公室,直觉得脸红心跳,幸而无人,劳拉外出约谈作者,一半行政在那半边。一个人呆坐,许多片段浮起:劳拉问怕她不怕;同事们的婚姻论;前妻不定时上门搜检,全组合成篇章,题目叫做“钻石王老五”。谁都以为他应该、也必须再娶,可不是吗?人均寿命延长,联合国关于年龄段出台新划分,具体到他,又仿佛倒长回去,越活越后生,又落得单身。情理法与身心健康,再有对社会的负责,不是吗?大龄未婚女性一年一年增长,都要求他进入婚姻。现实的情况,进一步有劳拉,退一步,有马来西亚小姐。可是,他不是刚逃出来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如今,稍事休憩,方才缓过劲来,千万不能重蹈覆辙,爬起来的地方再跌倒下去。他想起阿姆和她老姊妹们常说的“情蛊”,情人间以放“蛊”盟誓,天涯海角,离人归来,服得解药方可避死。现代社会的离婚制度好比解药,但只是针对文牍,还有无形式的心契,什么又能解蛊?有一句俗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此,不就是情解情,自解自!他的思想进入怪圈,就像那个“莫比乌斯带”,循环往复,不可穷尽。正撕扯不开,推门进来劳拉,面对面,两人都一怔,遂避开视线,这下半日的时间又接续起来。
也许确有心灵感应一说,前妻近来加紧视察,来得频繁。有一回开宗明义:不许背我做下勾当!这话说得无理,他和她不再存瓜葛,各是自由身,做什么“勾当”都无关彼此权益。可他并无背人的企图,又惯常对前妻不抵抗,就以无言作默许。下一回,前妻和缓口气:倘要作规划,必与我商量!他说:无规划。前妻“哼”一声,信又不信的意思。前妻的独断让他想起同事们的话题,关于香港小姐的评论,何止今天的小姐,连他前妻一辈,甚至阿姆,香港已经孕育几代强悍的女性。最近一回,前妻说的是:你有人了!言之凿凿,他心头一紧,脸上一阵绯红。前妻加追道:让我说中!其实是诈他,竟诈出尚未明了的实情。他不禁着恼:无事生非!前妻说:心虚吧。他无从辩起,想笑,笑出来一张哭脸。前妻就点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要哭了,却笑出声来。前妻正色道:你选的人要经过我的眼!他点头称是。两人言语往来,半真半假,倒是久没有过的厮缠。记得起的争端,多是生计之类的严肃题目,都是诚实本分的人,多少缺乏些风趣,就更沉重了。此时,却变得诙谐。
与前妻之间是这样,劳拉那边呢?也挑开了。不是她,是她的母亲,约谈了他。半岛酒店的咖啡座,既不隐秘,亦非公开,是现代方式,又是经典空间,可见出会选地方。未到现场,已有些瑟缩。这一位夫人,看上去更像劳拉的长姐,素雅的服饰与妆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说自己可以说广东话,她母亲一笑,说在台湾受的教育,可以用普通话交流。似乎有一种照顾的意思,认定他属那边的人,不是爱国学校出身吗?他的普通话如此蹩脚,港人听不懂,北佬亦听不懂,气势便矮下去。心里不安,这位母亲的来意,他其实想得到却不敢想,于是,更加局促。因是到“半岛”来,特地换上三件头洋服,在悠闲的下午茶时间里,四座皆是轻盈的装束,自觉这一身就像房产中介卖楼先生,挣扎在职业生涯的尽头。
她母亲先是感谢他一向提携劳拉,他说,没有,没有,是劳拉帮他。母亲笑着,继续往下说,还要吃女儿的坏脾气。他说,还好,还好,劳拉很得家教。母亲接着说:中国人老话,富养女儿贫养儿,一贯娇纵,不想自食苦果,就是任性!他再说:并非,并非。母亲说:所以,先生千万不要当真!这才把话说完,停下来,等他回答。他倒说不出话来,就有好一时的静场。静谧中,回味她母亲的话,不由脊背上下来一层汗,定定神,心里忽然清明起来,也笑了一笑,换作广东话:小孩行事,难免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兴头过去,便云开日出,太太切莫担心事。那母亲倒有一怔,也换作广东话:先生真是个明智的人!回到熟惯的母语,不仅说话顺畅,思路也清晰起来。他说:我三个儿子已经成人,与劳拉差不多年纪。说着从袋里摸出皮夹,给那母亲看照片,仿佛出示证物。这动作天真可笑,但也显出老实。三个戴博士帽的男孩从对面女人眼睛流连过去,他接着说:太太的话很有理,富养女儿贫养儿,这就是我的贫养的儿子。说到此,忽然声咽,一陣伤感袭来,自己已是三个有志青年的父亲,却落入今日窘境,不争气啊!他放回照片,将几上的咖啡饮尽,向服务生举手:埋单!她母亲忙阻止说,已经埋过。他没有再争,想的是女士优先,站起身来。她母亲紧随起身,伸出手,说道:谢谢。他握住了,回谢一声,然后走出咖啡座。
酒店前人潮如涌,虽是十月的季候,当头的太阳依然炙热。他暴躁地脱下西服外套,扯去领带,敞开衬衣领口。没有人看他,受英国人一百年调教,都有些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度,冷淡的礼貌。他本应当转过街角下地铁,却偏偏随人流越过马路,到对面,顺斜坡上去观景道。这时候,汽笛传入耳中,方才意识来到天星小轮渡口。海水发出白炽的光,有万枚金针上下蹿跳。观景道在水面切出一条影,日头从身后照过来,他甚至辨得出自己的那一个小小的身影,居高临下,孤单得很。坐在水泥台,风吹着脸,渐渐有了凉意,平静下来。空气里裹卷着海水的盐味,礁石暗孔中寄生蟹的动物蛋白的腥气,透露出混沌世界的原始性。填地日益增阔,地上物堆垒,天际线改变,变成几何图形,等到天黑,将大放光芒,此刻还封闭在新型建材的灰白里。汽笛声被夹岸的楼宇山峦吃进去,吐出来的是回声,海湾已成回音壁。这是香港吗?他都不认识了!他似乎身在异处,连自己都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方才的一幕,是真是假?疑从中来。他摇头,发笑,蹙眉,自语。只有一个小孩子看他,手被大人牵着,踉跄地走,却固执地转着脸,看得他发窘,站起身离开了。
下一日的事情更在所料不及。晚上,他差不多已睡下,门被敲响,以为是前妻查访,想她自有钥匙,为何不用。紧急穿衣,顾不及鞋袜,打开两道门,眼面前的人却是另一个,劳拉。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等醒过神,那边已夺门而入。本能地,他跨出一步,站在门外。宾主交换场地,这情形才叫滑稽。劳拉说:你进来!他说:你出来!劳拉再说你进来,他就有些着恼,说:出去谈!劳拉指指他脚下,低头一看,吓一跳,是一双赤脚。说:你出来,我才好进去穿鞋更衣。劳拉听着有理,就跨出门,让他进去。擦肩时一闪身,随即带上门,落下锁。一人在屋里整装,头脑昏昏然的,不知撞着什么邪,要遭遇这些不堪。他一生按部就班,恪守本分,从未有丝毫妄念,如今陷入此局,十分委屈和冤枉。待他一一完毕,开出门去,却无人,心里竟有一种失落。前后看顾,正当返身,却听有一声坏笑,劳拉从防火梯里钻出来。他追过去,劳拉又不见了,正纳闷,另一防火梯里却钻出人来。就这么与他捉迷藏,将他当小孩子耍,他也真变成小孩子,甘心被耍。最后,他对着黑洞洞的防火楼梯喊一声:我回去了!开门的一霎,劳拉忽又出现,不设防间,与他一并挤进去。
所谓门厅,只一步地,两人面对面的,躲也躲不开。两日内,他身心俱疲,这母女二人,一礼一兵,双面夹击,不知什么战术,又要置他于何地!满心求她饶他,出口却很强硬:你要做什么?她回答一句:我选你来了!这话说的,仿佛一道懿旨,又像天女下凡,他一个大俗人,如何消受得起!他转过身从架上的外衣口袋摸出皮夹,展开,送去,被劳拉一手推回:我不要看你儿子照片!无疑问,母女果有沟通。他合拢皮夹,再找不出一件抵挡的利器,只得垂手低头,任凭发落。劳拉说:人都以为我件件得势,处优养尊,其实历来挫折多多,总是我选人家,人家不选我,我不选人家,人家选我,今天我来最后一试,倘不成,从此绝无此念!本是有些凄楚,被她一说,变得极昂扬,赫然一名烈士,就知道有多骄傲,又有多天真。无限感慨,只答出一句:放过我吧!劳拉静一静。他感觉到对面呼吸,如暖风拂面。好的。劳拉说,然后转身,拉门出去。
一夜无眠。次日上班,头重脚轻。走廊上,人力资源部门,交出来一张纸,劳拉的辞职信,将去加拿大深造,再拿一个学位。
四
劳拉长一张团脸,眼距略宽,平眉下一双单睑长眼,不像南国女子轮廓深。身量也不似粤闽人的瘦小精干,而是高大壮阔,先祖中大约有北地人的血统。一头黑发剪至耳轮,后面推上去,露出颈窝。她的肤色是一种牙白,显得厚润细腻,望过去,有一层光。所以,虽不是通常以为的俊俏,但很照眼,一群人中,最先看见的,总是她。现在,这张脸浮在眼前,不动不笑,掸也掸不去。劳拉的桌子,空了几周,收拾得干净,桌面起着反光。他绕过它,移开目光,那里映着劳拉的倒影,不动不笑。然后,就来了新人,是他的推荐,副刊的一位长期作者,中学语文老师,在大学读一年制的写作专业硕士课程。年近四十,两个孩子的母亲,耗不菲的费用,换这无用的学位,在一个普通收入的家庭,算得上高消费。文学副刊,本就是物质社会的奢侈心,来到这里,就好比回家。
新来的编辑姓顾,因原是老师,又在成熟的年纪,人就称顾老师。顾老师,身穿一件女生校服款式的旗袍,一双白色便鞋,一看就是文艺青年的出身来历,文字取舍也是文艺青年一路。他其实也是,但与劳拉合作,无形中有改变,变得先进,就觉得顾老师的品位迂腐了,难免产生分歧。顾老师的表达方式也是文艺的,委婉曲折,他本来能够听懂,此时却不甚明白了,一径地说:顾老师可以谈谈自己的意见。顾老师分明已经谈了,他还是那一句:谈谈自己的意见!让人以为是存心,闻而不听。顾老师索性回答:没有意见。文艺青年大多是有脾气的,含蓄的脾气。吃一软钉子,略警醒些,知道顾老师真有意见了。于是,第三次说:顾老师可以谈谈自己的意见!这一次几乎有挑衅的意思,顾老师缓缓起身,悄悄移步,退出去。一抬头,人没有了,不禁惘然,他想起劳拉的动静生风。上班是这样,下班回家呢?听见门响,心头一紧,却只是风吹。走廊里的脚步声,也在惊扰他。四下的寂静并不令他安心,而是索然。奇怪的是,随劳拉离去,前妻跟着消失了踪迹,似乎对他放下戒备。这一日与儿子见面,才知道前妻去了上海,旧亲联络,乐不思蜀的样子。这倒提醒他回原籍看老母,于是,下个周末便动身了。
老母所住新区,已经大变样,周围的空地,全起来楼房,多半是高层,第一期的六层公寓,就成盆地。好在楼距尚保持宽阔,至少在香港人看来如此,就不影响日照。小区前开出通衢大道,行道树未及栽种,日头直晒下来,白花花的起烟。道路直上高架,匝口立着房屋中介推销员,大热天捂着西装,举着楼市信息的纸牌,车辆水泄般从他们身边淌过。车辆增加不止十倍二十倍,速度飞快,路面已见出下陷的迹象。两边是低矮的临时建筑,水泥和波纹铁皮的材料,开设各种店铺,衣食住行,供住宅区居民吃喝用度。店铺的空调外机,和着轮胎与地面的磨擦,轰隆隆作响。他的车停在母亲小区的对面,没有任何信号灯,不知如何越到对面。车流汹涌,无息无止,噪声和炎日让人恍惚,从车缝看过去,那一排小铺子,像一堂布景,布的什么景?新填地街,他差不多要忘记它了,忽然间无比鲜明,而且向纵深发展。铺面后头的库房,水果的烂香味;卷帘门拉下来,他和阿姆的席枕;戏园子的舞台与后台,古装丽人的头面,兰花指;电线杆上的招贴,治脚气和鸡眼……
最后,他跟着一辆掉头卡车的尾上,穿过车阵,到达彼岸。寻找老母住的那幢楼,又走许多弯路。楼区里多出水池、人造山、葡萄架、雕塑——断臂的维纳斯,赤裸的大力士,插翅的胖鼓鼓的天使……仔细回想,都是开发商当年的承诺,如今兑现,原先的空廓变得拥簇和凌乱,但亦有一种闹哄哄的热烈。终于到了老母的公寓,门敞着,厅里的地砖擦得晶亮,中间垂着枝型吊灯,也是开发商随房屋赠送,底下一张麻将桌,噼里啪啦牌响。心里生出一股欣慰之情,老母过得不错啊!见他来到,桌边立刻起来一位,是姐姐,要让他入牌局,说不会,并非客气,而是真不会。阿姆和前妻都不玩牌,这两个女人,其实很像。姐姐重又坐下,一个女人从厨房走出,端来茶和点心,是老家的疏亲,专司服侍老母。老母手下摸牌,嘴里吩咐中午的菜式,头脑和口齿都清楚利落,人也比先前丰腴润泽。她们说的是闽南话,自阿姆往生,他极少说闽南话,以为忘记,其实句句在心。看着眼前情景,不由感慨阿姆辛苦一生,却没有享他大福,可谓“子欲养时亲不待”。牌桌上人在夸奖他有孝心,血浓于水,老母则说一句:生不如养!虽是谦辞,但极是善解,到底母子连心。他坐在迎门的藤椅,穿堂风习习吹拂,耳边牌的玉响,间杂声声乡音,不由地,睡着了。
一趟回乡,心情平息许多,独处时还有寂寞感,但对待顾老师且能够客观冷静。思想也有回转,回到向来的文艺观念,仿佛重获自我。副刊的风格换以抒情派为主,版面也显沉着,失去些活泼,却多了人生洞察,仿佛也在生长,度过青涩,向成熟去。他重啟回乡专栏“月是故乡明”,旧题下新开一辑。顾老师的生性不是劳拉式的生猛,具进攻精神,而是“润物细无声”的一类,对他又极尊敬,认作知遇之恩。劳拉新鲜泼辣,有别开生面之感,但也令他紧张,年轻人的游戏其实不合适他,倒是顾老师,让他放松。克服最初的抵触,渐趋和谐。顾老师进报馆一段日子,听八卦新闻,知道有劳拉这个人,又知道已成过去式。一方面理解起始不顺的缘由,另一方面,生出了月老的念头。女人,尤其已婚的女人,总是对姻缘有兴趣,除去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意,亦不免八婆心理。尤其是,方才也说过,香港几乎一夜间,遍地生出当嫁未嫁女子,任由一个单身汉自生自灭,简直有负道德良心。
这一个周末,本港艺文联谊委员举办茶会,庆祝一位青年写作者新书出版。这位写作人是在副刊起步文学生涯,所以茶会由他主持并致辞。经过一段时间休整,劳拉引起的动荡归于宁静,回想起来,既是荒唐又不乏甜蜜,调剂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他想,自己何德何能,得这一份馈赠?诚惶诚恐之余,便是激励。他比之前更积极努力,活力充沛。茶会上,他又穿上三件式西装,灰白的头发修得更短,近于板寸,仿佛草莽英雄。外形有时候会反过来促进内涵,他真的有威风了。也不用文稿,出口成章,奖掖后辈,又坦陈艳羡——生长在飞行器时代,自己则是自行车一代,交通落后,路还曲折,不时要扛车行走,就退到步行的原始世界,磕磕碰碰,跌倒爬起。要是能够,他说道,要是能够,很想再生,变成年轻,可是又舍不得亲历的人生,倘若压缩掉历史,重新成为白纸,会觉得空虚了——说到此,满场的欢笑沉静下来,肃然起敬,他哽咽了,说声“谢谢大家”,遂下场落座。仪式完毕,各桌自由茶叙。举目望去,一半后生,相形下,这一半难免成老朽。好比搭在子时零点的末班车上,绰约见晨曦微露,却是人家的明天了。正在自己的思绪里,顾老师过来敬茶,身边伴有一位女士,略年轻些,自我介绍李姓,他就称李小姐。两位女士敬过茶后没有回自己桌,而是在身边左右坐下。联谊茶会向社会开放,付一份茶钱即可进入,艺术之道,人皆有份。所以,李小姐是个生人并不奇怪,交换过名片,见供职公司为一家艺术画廊,头衔是企划主任。出自礼貌,不免多问几句关于画廊的性质、规模、投资与返利。经李小姐回答,方才知道,这一家画廊并非独立经营,而是下属某建筑公司。公司新登陆,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来居上,可透视资本规模巨大。所以能够忽略成本与回报,专司艺术,也是开辟橱窗,打造形象,作新一类的广而告之。他想到艺文联谊委员会一直以来期望建立长设机构,买一间写字间,雇一名秘书,就打听楼市行情。问答中听得出李小姐在实业内已具相当年资,经验丰富,头脑又清楚。他不禁好奇,为什么转行做艺术。李小姐一笑:地产是有形资本,艺术则是无形,有形资本已近饱和,不说远,只说近,香港的楼房,如同森林,向海湾取地,终有取尽的一日,而无形的——她做了一个向天空盛开的手势,犹如舞蹈。李小姐长相有些类似顾老师,但每一处都勾描一笔,就醒目了。穿的洋服,不像顾老师教会女生装束的拘谨,而是时尚的。凡到会者,付过茶钱就领一朵花,男士佩胸前,女士则系在腕上,举手时,花枝摇曳,有一股妩媚,但顾老师是很少动作的。茶会结束时,他与李小姐已有三分熟,顾老师反成陪客。三个人一同出会场,下电梯,在北角的暮色里告别。
次日上班,顾老师见到他,脸上笑盈盈的,似乎有喜事。不觉纳闷,看她几眼,顾老师就开口了:李小姐对主编你印象极佳!他没听得懂,停一停,说:我对李小姐印象也不错。顾老师一拍手,笑道:这不成了!他极少见顾老师活泼的样子,倒不像老师了,而是有些市井气,却又变得可亲,让他想起阿姆。放学回家,常见她与同乡人交头接耳,表情诡黠。他也笑道:成什么呀?顾老师说:成好事一桩!见他蒙蔽,又说:李小姐单身,难得有中她法眼的。他诧异道:这如何可能,这样的小姐,却空虚年华,简直天地不仁!顾老师以为他不信,再三保证:果然单身,我与她中学同校,后又在同一所大学,她读本科,我读专业硕士,后来她去美国攻学位,多年不见,再相遇,依然如故。他还在不平中,问:她在美国难道没有遇见爱的人!顾老师以为他质疑李小姐的清白,就说:有是有过,否则,这样年纪没有感情经历,不是很枯乏吗?他松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时事到底是公平的。顾老师接着说:等那么久,看来终于等到要等的人。谁?他问,忽觉心跳加快,有大祸将要临头之预感。你呀!顾老师笑得弯下腰。他立起来,变色道:开什么玩笑!顾老师见他认真生气,就有些尴尬,退后一步。开什么玩笑!他再说一遍,声音却软弱了,颓然坐回椅上。
不知顾老师如何向李小姐传达的,过了一周时间,李小姐自己打电话来,约喝茶。态度坦然大方,他反不好过于推辞,显得心里有鬼,而且做假。赴会一日,在着装问题上,有所斟酌。正装忒隆重,有什么要紧似的;休闲则近昵,好像自己人。最后是居中,T恤衫外罩棉麻西服,轻松不失稳重,就这么出发了。
约见的地点在铜锣湾珀丽酒店的咖啡厅,他提早五分钟到,李小姐已经在靠窗的桌边招手。李小姐穿一件石磨蓝丝绸连衣裙,和那日的职业装束相比,减去十岁年纪。圆桌面上放一个文件夹,李小姐推给他,说:上回说要觅写字间,略收集一下,有几处选择,可供参考。他没想到是这事,为先前的顾虑惭愧起来,就有羞赧之色。李小姐浑然不觉察,伸过手,打开文件夹,一条一条给他看,解释利弊。点的咖啡和茶送上来了,暂时移开话题,补几句寒暄,互问交通与作息,再有季候天气。从窗口望去,可见维多利亚港湾,白帆点点,汽艇划开水面,犁出条条金沟。静一时,李小姐问道:先生是本港生人?他不免从根上说起。这段来历他都没有告诉过劳拉,他与劳拉,总是听的多,说的少,当然,更不可能与顾老师说,可是对李小姐,他有歉疚心,仿佛小人对君子,于是要以加倍的信任和热情。这一段叙述,涉及生恩与养恩,离乡与还乡,事业沉浮,婚姻成敗——说到这里,他终究迟疑了,于是止住。时间过去,咖啡续杯了,楼市信息的文件夹合上,悄然推到一边。他发窘地喝完杯中物,招手示意埋单。李小姐说:应该她来,是她定的时间地方。此时,他变得坚定,一再招手,李小姐方才告诉,已经签单,因这酒店与她的公司有合约。他只得垂下手,收起钱夹。李小姐补一句:下回先生你埋单。于是,得已和不得已,又有了下回。
李小姐与劳拉的范式完全两种,劳拉行的是霸道,可爱的霸道,你心甘情愿被奴役受辖制;李小姐呢,分明是听你的,可结果却亦步亦趋,大约就是王道了,要高一筹。无论以何种名义,他和李小姐开始约会。所谓约会,不过喝一杯茶,说几句话。吃过一次饭,在尖沙咀转厅,地下灯海一片,到时间,镭射放起,海天之间穿梭,炫极了。这也是李小姐和劳拉的不同,李小姐的趣味更具都会风格,光鲜华丽;劳拉则是质朴的,游离出潮流,崇尚个人性。其中有时代因素,劳拉更年轻;也有背景的差异,像劳拉这样的富贵家庭,专能生长奇葩,李小姐出身中等阶层,凭一己之力,以求社会公认。从人生经历论,他与李小姐更有同情之心,但审美出发,他也许较为欣赏劳拉。这么比较着,忽然警醒,这是作什么比较呢!抬起手,从脸前挥一下,挥去杂念。
他和李小姐的茶约已趋日常,平均节奏为两周一见。外部看来,是成熟男女相处的步履,不疾不徐,最后走向结合。实际情况却是一种胶着,他多少刻意为之,李小姐呢,似乎也同意这样的状态,大半年的时间过去。这一回,李小姐择日邀约,约的晚餐,还是定在珀丽西餐厅,他们第一次晤面的地方。因时间段不同,情景就两样了。窗内一盏烛,照亮一圈,正好笼罩同桌人。葡萄酒映在李小姐的眼睛里,变成夜明珠,看起来有些不寻常。窥出他心中的疑问,李小姐先就揭开谜底:今天是我生日!他一拍脑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都没带礼物,实在太失礼!李小姐说:又不是小孩子庆生。他说:在我的年纪,看你们都是孩子。李小姐说:我倒想做小孩子,可是已经满四十,按中国人说法,吃四十一岁的饭。他第一次听到李小姐的真实年龄,竟然比顾老师长一岁,再想,她们同学,自然是同一年代生人。可是——他脱口说道,真是显年轻!谢谢夸奖,李小姐收住笑,继续道,外表看这样,内里,青熟自知。他说:相从心生,李小姐的心理年龄必也是年轻!李小姐沉吟着,说:就像那日茶会上先生的讲辞,很想重生,回到年轻,却舍不得亲历的人生——抬起眼睛,似乎积蓄着勇气,脸都红了。他心下紧张,不知道接下去会说什么,又仿佛是知道的——遇见先生是我人生的幸事。李小姐终于把话说出口,他沉默下来。李小姐脸上的红晕退去,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话题收梢,谈起别的。她的画廊正与内地博物部门接洽,举办展览,有几件藏品,价值连城,需办大额保险,多家公司竞标,然后就细述藏品来历,每一件都有故事。她娓娓道来,他却走神了。李小姐要交托给他人生,不,应当说奉献,这礼物过于隆重了,本该是他送她的,今天是她的生日。想到人生,他的思绪漫游开了。劳拉是衔着金钥匙出世,李小姐则是两手空空,她十五岁从内地来到香港,说是投奔亲戚其实是独自奋斗,一步步走到今天,从无到有。惟因为是这样的收获季节,他才消受不起。那么劳拉呢,他也消受不起。劳拉是一瓢饮,李小姐是水流三千,前者以质论,后者以量计。他不自觉中又拿她们作比较,好像她们是一对,可不是吗?一对璧人,一个从天而降,一个地上生长,开出花来,都是美丽,丰盈,性感,熠熠发光。他用什么来回报?莫说别的,单是时间,都不够了。
李小姐觉出他的沉默,思想跑到很远,便止了说话。两人默然相对,岑寂中,有类似知己的心情,因是相知,所以相惜,他心下决定再不与李小姐见面。眼睛转到窗外,维港的灯光中似乎有一盏专对了他,向他眨眼睛,讥诮,顽皮,不相信。李小姐的葡萄酒杯轻磕一下他的杯沿,就叫服务生签单。账单送来,双方同时伸手,他晚半拍,覆在李小姐的手背,两人都一心惊,这是他们头一回肌肤接触。他没有移开,而是很坚决,李小姐又解释她公司在酒店有账户,他摇摇头,握起李小姐的手,另一手抽去账单。区区一餐饭,如何还得清对面人的美意!付完账又给出一笔丰厚、完全没必要的小费。李小姐明白他的意思,一向以来,她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她是那种,相信人力不信天意的人,凡事都要做到尽头,碰壁而回。就是以这股劲头,方才走到今天。
下周一上班,顾老师走过他办公桌,似无心却有意,在桌面叩击两下,仿佛“啧”声,就晓得李小姐已向她报告结果,从此事情终了。经过劳拉的一段,他较前有锻炼,能适应,就免去大的震荡,只是怅惘,怅惘。他又一次领略李小姐与劳拉的差异,劳拉是轰然而至,轰然而去;李小姐是细水长流,抽丝剥茧。后者的影响其实更深,此一变,生活亦随之变,每到例行的两周一晤,便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漫长得吓人。多亏有一件喜事插入,振作了精神,那就是,长子喜期来临。
将过门的儿媳妇是台湾的外省人,也在美国读书,于是,小儿女结缘。读成毕业求职,港台两地来回尝试几番,因都学的计算机软件,再联合一对亚洲夫妇,同回美国,在硅谷开一爿小公司,倒也活得下来。女方家庭信仰基督教,行的是西派婚礼,从教堂出来,再随他们闽南习俗,办一场宴席。亲家从台湾过来,人数就有限,他独身一人在港,也不想惊动福建的老亲。前妻家倒是人多,姨舅各表聚有两大桌,再加些新旧同事,其余都是两小儿的结交,按香港人规矩分成兄弟团和姐妹团。兄弟团一律黑西装,姐妹团则长裙曳地,手举一柄小伞,热闹喜气。他们老的,作壁上观,感慨光阴流逝,世事变更,今天的青年可比他们快乐明朗,前途广大。他们的老同学作证婚人,宴会厅也由他一手安排,在跑马地赛马会。底下马匹奔腾,人声涌动,一浪接一浪。证婚辞有大半叙说与新郎父母的友谊,仿佛是为上一辈姻亲作见证。本来就是演说家,再又触动心情,将听众带入情景,正沉湎其中,忽然话锋一转——这一日,传来佳音,一个宝宝落地,就是今天的新人!说完一个,再说另一个,因初次见面,重在描绘印象。着重却不是新娘,而是新娘的母亲,意思是相见恨晚人生大憾,否则,必要与先生争夺——先生也是个豪爽人,立刻请他带回家去!可是,证婚人说,倘如此,又哪来的新娘?所以,原就是前世的因缘,才有今天的良辰美景。一番话说完,场子都掀动起来,一旁等候上菜的服务生都拍手叫好。
老同学安排坐在他与前妻中间,三人行的二男一女,几经纠缠,终还是离散,回到少年结义的缘。老同学已是抱孙的人,笑他俩起大早赶晚市。太太不是他们淘里的人,性情温和平顺,与放纵的他正是一对,所以能够从一而终。此时坐在前妻那一边,正低头密语。趁机会,这两个便也通个私心。同学问他:想不想再找?他连连摇头。老同学鼓励说:少不更事不算,人生从二十岁起计,至今六十許,只过一半,尚有另一半,怎可虚度?这话有些道理,令人耳目一新,想了想,还是摇头。老同学哀其不争: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政治理论上说,就是经验主义,最终走至虚无主义。到底从左派运动中走过来的,唯物历史观的影响犹在。他苦笑:我这样支离破碎的人,谁跟我就是欠谁!老同学惊呼起来:你就像那个手里握着宝却不自知的人!他倒好奇了:我有什么宝?美德!同学说,忠诚、老实、谦逊的美德。他不禁笑出声来了,引得两位女性都抬头看。我以为什么宝!他笑道,不如直接说“愚笨”二字更妥。新人过来敬酒,站起来受礼,待重新坐下,方才的话题就搁置一边了。
这一日,他喝得微醺,转接屯门轻铁,乘过站,再返回,又乘过站,后来竟恍惚起来,不知道是要往哪个站。于是,来回乘坐。下午四五时光景,日头向西,清风吹拂,道轨旁崖壁上的花草摇曳,与方才的繁华市廛是另一个世界,安静悠远。车行行走在轨上,偶尔“叮”一声响。他看见日光在崖壁切过去,草茎的绒毛亮晶晶的,又陡地闭合,进了影地。他身心轻盈,几乎要飞起来。有一只蜜蜂飞进车厢,嗡嗡营营,正是老同学所说“美德”两个字,除去这两个字,他可说一无所有。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竟然会得到劳拉和李小姐的美人情,想想都要落泪,这世界待他太厚太厚,衬得他太薄太薄!最后,他在一个陌生的站点下车,因为看见了渔火。跨下路基,走向码头,海面将渔火举到眼前,向海平线铺去。步入滩前一条小街,食寮的玻璃缸底匍匐着巨大的蟹类,背上寄生着小小的贝壳。有一个男人自带录放机,随伴奏带纵声歌唱,唱的是邓丽君的歌。多情的词曲从莽汉喉中吐出,又伤心又滑稽,尤其最末一句:请把我的爱情还给我!简直在呐喊和声讨,就觉得是向他来的。
他的罗曼史尚未结束,这一轮是由老同学主持。奇怪的是,前妻她也参予,作为介绍人之一,不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吗?你选的人要经过我的眼。三人行重组,又是二对一,同学和前妻一边,他自己一边。推荐的女士其实是前妻的闺蜜,听起来很像是安插眼线,方便监视。闺蜜芳龄四十二,与他相比就是年轻人,曾有过短暂的不幸的婚史,没有孩子,在中资贸易机构任部门主管,性情十分温存。因是闺蜜,对他的情况就十分了解,对她,中间人自然是信任的。那两人一唱一和,描绘他未来的幸福生活,他挂单,无力申辩,因此无语。老同学又补上一句,不着急,慢慢来!话里的意思,他这边还另有人选。他发现老同学有些惧怕前妻,不禁一笑,想起三人间曾经的搅缠,情窦初开,虽无结果,但落英心底,一生都在。见他笑影浮出,都以为同意,接下去就是相亲一幕。两男两女,倒是比预期的气氛活跃。老同学是健谈的人,从小就人来疯,有人兴奋,有生人更兴奋。四人一餐饭下来,尽兴而散,只怕那闺蜜最终没明白,与她拍拖的是哪一位。他与前妻,无论恩怨离合,看上去还是一对。总之,他没有给前妻回应,也没从前妻处得回应,这一轮无疾而终,下一轮开始了。
下一轮就是老同学的人选,他公司里的一名文员。照例,老板给文员作媒聘不合常规,但老同学本是不按常规出牌的人,再则呢,其中还有一段来由。老同学的太太打理一间花店,不赚钱,为消遣。这一个周日,正逢情人节,店里收许多订单,人手不够,太太派老同学帮忙,稍改变晨跑路线,给客户送花。于是,人们就看见一个半发福的男人,手捧鲜花,吭哧吭哧地跑步。依序来到一幢楼前,揿下号码,蜂鸣器响,咔一声门开,推进去,上电梯,公寓里出来一个小姐,伸手接花,中途缩回去,掩口惊叫一声“老板”。原来是手下员工,虽不认识,可公司中人谁不认识他?不禁也吓一跳,急忙解释,他不是送花人,他只是送花。这话听起来绕口得很,也不通,又换一个说法,花不是他送,他只是送!还是绕和不通,小姐却已经明白,抖着手接过花去,坚持送他下电梯,出大楼,到住宅区门口,目送老板捧着余下的两束,继续他的送花路。因有一面之缘,他与这名小姐熟识起来,见面就问喜期何日。先是有大概,后又推延,自此没了下文,听知情人说一拍两散,各归各了。年轻人的爱情就是这样,人没长性,事无长期。这时候,他想起他来。
相亲会再次举行,这一回的对象已是下一代人。他不解地想:为什么他的年龄长上去,对方的年龄却矮下去,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怨老同学荒唐,前妻、自己,不也荒唐吗?那女孩子,说是女孩其实也是过三十的人,待字闺中却无焦虑之色,浑然不觉,还挺高兴与前辈们攀谈,听他们回忆往事。看起来很像恳亲会,其中的谁带来儿女。谈兴越来越高涨,几十年前的秘辛,单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此时尽入闲话。女孩听得入神,艳羡地说:那时候的女生多幸福,有人追。他们说:你们不也是吗?女孩正色道:今天的男生不追人的!他亦忘情,说出一句:是不敢追!女孩眼睛看定他:我可敢追!他仿佛看见又一个劳拉,赶紧移开目光,低下头去。结束相亲,走在街头,人潮汹涌,年轻的女性是城市亮丽的风景,令人目眩。地铁也是,一片大光明,不是来自灯,而是来自她们。自动滚梯的站台通道,如同河床,将她们分流又汇集,送往各个方向,是丽人河。他一个也不认识,又每个都认识,不止认识,还稔熟,都是他的亲人,有着温暖的体温和呼吸,滋养着他干枯的人生。拿什么回报你,我的爱人!走出地铁,回到路面,亚热带的太阳热辣辣的,热辣辣的恩情,就像传说中来自原始丛林的剧毒的蛊,拴住他,不让远行,不让弃离,不让不归!归,归,归来才有解药。妩媚妖娆的陷阱迎面而来,高架天桥上泻顶,再从地底泉涌。他汗泪交加,挥如雨下,是梧桐雨,是太阳雨,金雨银雨。湿漉漉的空气,缠绵悱恻,就像美人的深情。日头向西,从楼宇的森林间滑落,落进海面,暮色升起,即将四合。陡然,华灯盛开,天地璀璨。
第三次相亲会举办之际,他做了一件背信弃义的事,临阵脱逃,出门旅行。就像一个中情蛊的男子,走也走不远,走也走不久,还是在南亚,同一气候带上,台湾。独自一人,从北向南。这地方让他想起原籍闽南,有素朴的古风。阿里山上,种茶人家,滚水浇着茶壶茶盅,泌出茶汁,满口生香,汗津津的后背涼风习习。公路两边的槟榔屋,夜色中放射霓虹灯,槟榔妹在招手,他买了一包又一包,塞满行囊。他不惯嚼食这东西,将它们背到东背到西背了一路。来到最南端的垦丁,他看见了红豆,林子里,树丛中,一颗颗,一串串,一蓬蓬,一挂挂。沿街店铺里,大瓶小瓶,大罐小罐,各种器形的玻璃体,满满的收纳,透壁而出艳红,艳红得诱人,就有一种危险似的。他想起红豆的又一个称谓,相思豆,心中一惊。他的恩欠,他的愧受,他的困囚,他的原罪,他的蛊,忽得一个名字,这名字就叫相思。
选自《收获》2017年第1期
原刊责编 钟红明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