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高中时,我常常一个人走夜路。
入夏时节,雨刚下过,我骑着单车一路飞驰,风一阵接一阵,像透明流苏般吹着人心,越来越舒服。
因为学校毗邻商业区,校外租房很贵,我就租住在一栋较远的老居民楼里。房间异常简陋,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个人住刚刚好。记得看房那天,房东说这里向阳,但入住后我发现自己栽的绿植总是病恹恹的样子,生活欠了我,也欠了它。
然而,就是这样一处被阳光遗忘、终年阴冷潮湿的角落,我竟然也好端端住了两年。
通往公寓的路特别暗,路灯隔几天就坏一次。我常常拎着车摸黑回来,路上偶尔会有淘气的猫咪突然从角落里跳出来,在我跟前闪过,把我吓得不行。
走到公寓下面,打开手机照亮钥匙孔,“咔”,门开了,这动静就好像暗中有人动了一下牙齿,然后对我说:“欢迎你把自己送给我吃,那我就不客气了哦。”那扇被打开的门总有一种要吃人的架势。
回到出租房,撑着眼帘复习到深夜。入睡前,定好早上6点的闹钟,却总怀疑自己没有定,半夜起来又看一遍手机,像得了强迫症一样。
说实话,一直以来我都喜欢慢节奏的生活。
但到了高三,周围的人一夜之间都跟被人下了蛊一样紧张了起来,每个人都在拼着老命往前跑,曾以为“懒癌”晚期没得治的我,竟然也不知不觉被带动了,成了跟他们一样奔波在三点一线上神经兮兮的人。
那阵子,班主任在晚自习结束后安排我们跑步,她自己先哈着嘴巴、撑着老腰回去睡觉了,然后派个性格直得不行、脑袋少根筋的班长带我们跑。
班长估计是补脑液喝多了,亢奋得不行,在前头大声叫喊。那声音在夜色里鼓胀着,叫人真想找根针扎破这样的生活。
我感觉自己像一台机器,整天除了趴在床上睡觉,坐在教室听课,就是在不停地跑,像打了鸡血一样,最后一身疲惫地回家,第二天继续向着那个人人都说很近很明媚,可明明很漫长很漆黑的未来匍匐而去,去茫然不堪,像被推进井中出不来了。
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氛围,觉得待久了,自己非得抑郁。
我开始在晚自习上到一半时,溜走、爬墙,提早逃离教室,有时甚至连放在学校里的单车都不想骑,直接坐公交车回去。
来爬墙的人真不少。大家都摩拳擦掌,准备跟这铁栏杆一较高低。很多平日不显山露水的同学这会儿也开始放飞自我,一个个轻功都很了得。
我时常会在这儿遇见隔壁班的L和她的闺密S。
L是一个长相甜美、被各科老师宠爱有加、类似沈佳宜的女生,她会爬墙,自然出乎我的意料。
S是个奇葩,平常说话爱用手遮着嘴巴,舌头从没捋直过,走路总扭着腰,花枝招展,像条蛇精。
两个人看见我,都笑起来:“你这么乖竟然也爬墙啊,要是被抓到了真不好咧。”
其实,我也想跟她们说这句话,但喉咙里滑出的一句是:“真被抓到的话,那就是命不好哦,哈哈。”
到了高三上学期期末,我没见到L,这使我有点儿失落,感觉爬墙也没什么动力了。
S倒还和过去一样频繁游到这儿来,咬咬牙,爬出去。
有一次,我没忍住,就问她L去哪儿了,S回答了一句“她参加艺考去了,以后要当明星的”。
高考后的7月下旬,我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见到了L,她身旁站着一个很帅的男生。两人一起走路、说话,目光里都是彼此。
我识相地只跟L打了个照面,送上几句未来的祝福后就走开了。
说实话,我和年级大部分男生都暗恋过L,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柯景腾,不是何以琛,也不是肖奈。
每年6月快来的时候,我每晚都会做相同的梦。我梦见自己坐在一台转得快没力气、像要冒烟的电风扇下面,不停地做着一张空白的试卷,上面写了什么字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管怎样加快速度答题,都来不及做完它。铃声响了,一个胖乎乎的长发女老师在前面拍着板子大声叫住我:“时间到了,别做了!别做了!”我努力写着,卷子还是空白的,写下一个字,消失一个字。我慌张极了,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胖老师面目狰狞,冲过来,抢走我的考卷。在她伸出圆白萝卜一样的手臂夺过卷子的那一刻,我记得我哭了,而且还大声地在梦里喊着:“还给我,还给我,我要念大学,我要念大学!”最后是舍友推醒了我,问:“你做噩梦了?”我愣愣地点点头。
高考确实就是年少的一场噩梦,许多年后,它仍不时闯入梦乡,招魂似的让我回到曾经的时光,一遍遍温习。
真的,我怕。怕考试,怕结果,怕亲人失望,怕同学离开,怕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完成就被人宣告结束,怕被这个世界否定、抛弃。
那些年,在黑暗的河流上,我无法安然垂钓睡眠的鱼群。
我常常一个人复习到凌晨,见过了城市最喧闹的时刻,也目睹它最为萧索寂静的模样。
有时会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其实并不辛苦,辛苦的是怕自己等不到好的未来。
复习结束,关上台灯的一刻,窗外已有隐现的云霞,在天边织出一抹很淡的玫瑰红。我站在夜与黎明的关卡,心想应该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它们的色彩,这些生命蜕变的颜色。
曾经一度觉得永远也不会过去的时光,竟然就这么轻巧地流失于指尖。
春夏秋冬,有聚有散。
总有一群少年会站在时间深处,发出夏天的光亮,用被风吹起的校服,跟你说一声最坚定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