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浙地琴乐流布与新浙派古琴的生成

2017-03-13 20:05王姿妮
人民音乐 2017年2期
关键词:琴谱草堂古琴

自南宋时期浙派古琴诞生伊始,浙地就成为我国琴乐文化流布的一个核心区域,至明代浙派古琴的兴盛,更构筑了浙地琴乐文化的辉煌景象。在相关琴学史料中,对浙派古琴盛况之描述也可见一斑:“近世所习琴操有三:曰江、曰浙、曰闽。习闽操者百无一二,习江操者十或三、四,习浙操者十或六七。据二操观之:浙操为上,其江操声多烦琐;浙操多疏畅,比江操更觉清越也。”①由浙派琴家徐天民开创的“浙派徐门”琴学更是盛极一时:“观自师友渊源所自,盖‘徐门正传”。②“迄今上自庙堂,下逮山林,递相教学,无不宗之”。③得益于徐门家族传承,琴乐风格“疏畅清越”的浙派古琴,居于明代琴界至尊之位。以徐门琴风为主线生发而成的浙派琴脉,引领着明代古琴音乐文化的风向,也使得浙地琴乐文化传统之流更加洋洋洒洒。

浙派古琴如日中天的兴盛局面,为浙地琴乐传承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琴学基础,及地缘文化依托。然而,随着浙派琴学风行广布、琴人群体急剧膨胀,其师承体系却显得日渐模糊,难于确切梳理和记载,自晚明后浙派古琴的宏伟形象日渐退却。随之,浙地琴乐也略显颓败萧条,明末绍兴琴家张岱曾就当时浙地琴乐之颓象感叹道:“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琴安得佳?”④在张岱等琴人的积极推进下,明代后期逐渐成熟的绍兴琴派,使得浙地琴乐文化再次萌发生机:“从当时的‘丝社每月必有三次集会来看,1618年以后的万历末年该派活动进入了盛期,而此时也正是吴地新兴的虞山派取浙派代的时期,因此绍兴琴派的适时出现无疑是对越中地区没落琴艺的一次振兴。”⑤继浙派古琴中兴之后,活跃于琴坛的绍兴琴派延续了浙地悠久的琴乐传统。

清初以来绍兴琴派的师承亦逐渐断裂,清代的浙地琴乐文化整体呈委靡之态,其间原因首先在于琴乐赖以生存的社会文化背景。

一、清代浙地琴乐文化背景

在清朝统治初期,浙地作为反清斗争重地之一,受到了清政府的严厉管控和全面打压。所谓:“江海重地,不可无重兵驻防,以资弹压”。⑥在战略上的特殊位置更使得浙地倍受高压钳制,人民生活也相应受到更多侵害和滋扰。顺治四年(1647年)起清军驻防杭州,“把西城濒湖居民最稠密的中段街市坊巷,圈为驻防营地址。清廷圈筑城,手段十分残暴。对被驱逐的民户不设法安顿,任其流离失所,在寺庙路亭等处栖身,而且还照旧要他们缴纳地税。”⑦“驻防将领,恃威放肆,或占夺民业,或重息放债,或强娶民妇,或谎诈逃人,株连良善,或收罗奸棍,巧生扎诈,种种为害所在时有。”⑧明清易代动荡的政治局势及混乱的社会局面,对浙地社会环境造成了极大破坏,也使其经济文化发展遭受重创。清代杭城虽然仍是江南重镇之一,但已失去了昔日令人惊为天城的繁兴态势,清初统治者各种严苛的政策和禁令,对浙地经济文化发展更是雪上加霜。

咸丰年间,太平天国攻取杭州后,本已呈现破败之象的杭城更是满目疮痍:“杭州繁荣时,居民达八十一万,经过与太平军的两次战争,留下的只有七万余人了。此外,杭州城内许多建筑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到处残垣断壁,破坏极其惨烈。直到同治十三年(1874),战后已有十年,据巡抚杨昌浚奏报,城中人口只有十三万余。”⑨繁华富庶的人间天堂,在一次次战火浩劫和历史劫难中光华渐失。

作为少数民族,清廷在国家统治、治理、复兴过程中,必定面临诸多尖锐的社会矛盾,民族文化冲突更是首当其冲。虽然以武力夺取了政权,但在国家治理过程中面对着厚重博大的汉民族主流文化,清统治者一方面极力追崇效仿,另一方面又对汉族文人残酷压制,其间表现出的文化自卑和心理弱势不言自明。

归咎于浙地反清斗争的高涨,清廷对浙地文人文化进行了疯狂打压,诚如梁启超所言:“满庭最痛恨的是江浙人,因为这地方是人文渊薮,舆论的发纵、指示所在。”据此,清廷在浙江大兴文字狱:庄廷鑨狱、吕留良狱、汪景祺狱……,在这些令人发指的冤狱中,大批浙地文人被降以重罪,牵连到亲族师友者亦不在少数。残暴的文化专制,不但使浙地文人仕进之心渐失,更不敢随意交流思想、褒贬时政,甚至连吟诗作赋、操缦抚琴的雅性也遭受压制,恶劣社会环境,致使清代浙地人文环境也遭受到极大挫伤。

在封建社会历代的文化传统中,文人一直留存着诗文会友、结社共营的文化传统,历代文人社团曾孕育出诸多的思想体系和艺术流派。清代初期,由于统治者对文人的高压政策,使得文人社团一度惨淡凋敝。1907年7月29日,陈去病在《神州日报》发表《神交社雅集小启》一文,对当时的文人结社悲惨境遇描述道:“……三百年来,文人结社,几与烧香拜盟同悬厉禁,吁其恫哉!……”⑩文人社团被无情取缔乃至无以维系的惨况由此可见。

虽然,清代恶劣的社会政治环境,非常不利于琴乐文化的发展;但是,整体来看浙地民风仍以崇文尚美为主流,甚至连贩夫民妇都能吟诗作赋。徐珂《清稗类钞》中对民间尚文之风描述如下:“细民能诗者,时有所闻。秀水钱梅,号玉崖,卖肉韮溪桥下,以好诗贫其家。乃肩二竹筐,之彘首、羊胃、鸡跖、鸭月肃于中,售诸市以自给,筐下诗幅鳞次,遇小异流俗者,辄出以赠之。”{11}一个由于嗜好诗文,而无以为继的普通文人,虽出于生活所迫沦为贩夫走卒,然仍难以割舍儒雅之风骨。其行为在世俗之人看来或许过于迂腐,但其间流露出的,则是清代浙地文人对诗书才情那分执着与痴狂,清代浙地民间文风之盛由此可见一斑,文雅的社会文化之风对琴乐文化传承更可谓助益良多。在崇文尚美的民风熏陶下,基于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以杭州为中心的浙地,仍为文人雅士荟萃之地,浙地琴人群体及琴社活动也仍在艰难地维系。

二、浙派古琴的衰落与散播

谈到清代浙地琴乐发展状况还要先从浙派古琴入手,在清代浙地凋敝的人文环境中,一度雄踞琴坛的浙派古琴也日渐衰落,继之而起的新兴琴派汲取其琴乐文化精粹,并有了长足发展。针对浙派古琴衰落之原因,琴界也相继出现了一些分析和诠释,如徐君跃在其著作《浙派古琴艺术》中,从浙派琴乐本体角度入手,对其衰落原因解析如下:“明朝后期,浙派因为过于注重形式,变得冗杂繁芜起来,地位被当时新起的虞山派所取代。”{12}此外,在其著作中還指出从琴乐审美取向和琴乐传承发展角度客观看来,浙派古琴的衰落也是历史必然:“从南宋到元代、明代产生过浙派,到了清代,衰象呈现,逐渐趋向式微,这有多方面原因,其中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偏离了古琴艺术传统。……从‘黜俗还雅走向‘善俗乃至‘媚俗,不仅远离了浙派宗旨也远离了古琴艺术传统。二是过于强调门派,门户之见太深,妨碍了艺术的发展。……到了清代,浙派就被称为‘古浙派了,人们再不以习浙派为荣了……”{13}这些相关分析与论述显然有其合理性,拘泥程式、形式僵化、观念守旧,常常成为艺术流派由盛而衰的必然原因。

此外,在解析浙派古琴衰落原由之时,还可回溯到其兴盛时期琴乐活动状况,从另一个角度进行分析和思考。浙派古琴在明代的极盛状况,培育并积淀了浙地琴乐文化沃土,正是由于浙派琴风的极度盛行,一度成就了浙地琴学在琴界的主体地位;然而,当其琴派文化极度风行之时,也恰恰是其琴乐风格悄然消弭之日。我们不难想象,全国百分之六七十的琴人都弹着雷同的琴曲、操着近似的琴风,这种局面如果长期持续下去,势必导致琴乐风格多元化的缺失,甚至有可能泯灭琴乐文化中追寻地域性、独创性和差异性的优良传统。追求“小群体中的共性、大群体中的个性”是我国琴乐流派历程中存留至今的优良传统;遵循这一琴学传统,浙派古琴的衰落似乎更在情理之中。用辩证的观点看待这一问题,可以说,正是浙派琴风横行之盛况导致其无可避免地惨淡凋落。

但琴界关于浙派古琴就此断流的说法笔者认为值得商榷;应该说,如此庞大的琴乐群体,其传承谱系难以续写和梳理或许才是客观事实。浙派古琴在清代虽然逐渐衰落,但其存留下的大量琴谱、琴曲依然流传于世,并且为后世琴人所珍爱,从相关史料记载中我们可以基本厘清浙派古琴的流变脉络。

宋代的浙派创始于南宋郭沔,经刘志方传给徐天民,形成“徐门”传统。然后由徐门后裔徐梦吉、弟子张助等传入吴地,形成吴派。早期的吴派先在明末常熟衍生出虞山派,由严天池承其脉,徐青山踵其武;继又在扬州于清康熙年间衍生出广陵派,由徐二勋发其端,由徐琪、吴灴弘其道:稍后,则又从虞山派衍生出另一支脉;以金陶开其源,以蒋文勋殿其后。至近代,琴派日多,但大都为此脉的余絮。诸城派源于虞山、金陵;川派源于虞山;九嶷派源于金陵派;浦城派渊源不详,但与吴越琴人交流频繁;岭南派地最偏远,但其渊源直溯浙派的发源地南宋都城临安(杭州),既有中原阁谱传统,亦应有浙派影响遗迹。浙派所开创的琴道和琴统洋洋乎既大且深也!{14}

自明代以来,绝大多数后继琴派都是浙派古琴的琴学支脉。作为学术意义上的“母体”,浙派古琴的琴学基因也逐渐融入诸家琴学而最终难以分辨。

清代虽然浙派古琴大势已去,但在各种琴学史料的记述或存留中,“浙派”之概念仍被不断提及。在《大还阁琴谱》中蔡毓荣关于清代琴派问题的见解中就论及浙派:“琴道去古愈远,海内渐以好异失之。地分异派,人各异其传。以至川与闽异、楚与秦异、浙与吴异,川闽秦无论矣,若浙与吴则似同而实异,楚与吴则似异而实同。浙尚文,吴楚尚无文之别也。”{15}虽然,在当时已经出现“宇内所推重者独归于吴”的局面,但从这段对各派琴风的辨析文论中可见,浙派古琴在清代琴派中尚能占据一席之地,因琴学渊源深厚,其琴乐风格与吴派古琴,仍存在着某些近似之处。

通过上文的分析和论述,可得出如下结论:至清代,浙派古琴主体虽已逐渐衰落、解构、散播,但其琴乐流脉却广泛散播至华夏大地,其琴乐文化成就,成为我国明清时期各大琴派滥觞之根本。

三、清代浙地琴乐活动

虽然,清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对古琴音乐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带来了不利的影响;但是,在清代严苛的高压统治下,避开敏感的政治、思想问题不谈,浙地文人表现出的学术热情及能量令人叹服,其间高屋建瓴的学术思想亦不断兴发,以黄宗羲为宗的浙东史学则为明证。黄宗羲、邵廷采、全祖望、邵晋涵、章学诚,这一座座在史学界威严矗立的丰碑树立了清代浙地史学的赫赫声名。在浙东史学大家周围,均聚集着一批追慕其学术品格的文人雅士,这些浙地文人极力维持着浙地优良的学术及文化传统,同时也为古琴音乐在浙地的承续,积淀了必要的学术及人文底蕴。

在各地琴派纷纷从浙派琴学中汲取养料,并谋求自身特色发展之时;在浙派及绍兴琴派余脉携领下,清代浙地琴人及其琴乐活动依旧较为活跃。笔者对《历代琴人传》《琴史续》等文献中收录的清代琴人情况进行了初步统计,其中见于记载的浙地琴人就有154位之多。虽然,从现有史料来看,很难厘清这些琴人与浙派或绍兴琴派的琴学师承脉络;但从众多见于史载的琴人及其琴乐活动中至少可见,清代浙地琴乐活动虽与明代不可同日而语,但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在清代浙地众多琴人及其琴学活动中,由于师承、好尚不同,在不同时期又形成了若干琴人群体,其琴学活动及相关琴学成就,为我们了解清代浙地琴乐文化承续状况提供了重要线索。

清康熙年间侨居杭州的琴人韩石耕与陈山岷、庄臻凤、程雄等人常在一起习琴技、论琴理,其中琴缘更为后人津津乐道。庄臻凤对其与韩石耕的因琴而生的情谊如此描述:“前五六年燕中韩石耕来杭州,每为余说琴理,颇入微妙。且语余曰:‘子虽不善琴,然可谓深识琴中之趣者也。故石耕琴不肯轻为人一动其指,及对余,则拊操无倦。……盖余之思石耕也,非徒以其能古人之技,以其抱古人之心也。即石耕亦然。今蝶庵爱西湖山水,命屐而来,……暇则屏居萧寺,卧起禅榻,弄弦响答,……韩君之后,乃得庄子,则古音有托矣。而石耕岂为死哉!”{16}韩石耕、庄臻凤均为寓居浙地的琴家,基于对西湖山水人文盛景的眷恋之情,每每对空濛旖旎的湖山美景,抒抚琴弄操之幽情雅性,其间琴缘更是动人心弦。

清代浙地琴家东皋禅师蒋兴俦受指于庄臻凤,在东渡日本后将浙地琴艺传至东瀛。琴史记载蒋兴俦才艺并举赴日悉心传授琴学,且有《东皋琴谱》传于后世,“东皋琴谱由众多的人以抄本形式一代代传了下来,形成了若干个版本(但完本甚少)。心越的琴学以江户为中心,波及全国诸藩,成为江户时代琴学之根本。”{17}蒋兴俦在日本的琴艺传承奠定了日本传统琴学兴起和发展的基础,也成为我国琴学流布海外的开端。

自清康熙年间起至道光年间止,浙人金陶、云志高、王泽山、李昆、程起振、韩桂、王仲舒、蒋文勋、徐渭仁、戴长庚等人师徒相授,在浙地形成了一个师承脉络清晰的琴人群体,其师承谱系如下:

(此表系筆者参考各琴学史料中相关琴人记述整理而成)

这个浙地琴人群体师承脉络较为清晰,琴学活动持续时间也较长,虽未见有明确的琴派观念提出,但有云志高、金陶编定的《蓼怀堂琴谱》,及蒋文勋编定的《二香琴谱》传世。《蓼怀堂琴谱》序言中记载了当时参与编订此谱的还有:程允基、陈阿平、黄国璘、徐道隆、吴道荣、陈治、凃居仁、林伟、潘岱登、梁佩兰、陈恭尹、徐士登等琴人;这些琴谱乃诸多浙地琴人的心血集结,其刊印及流传续写着清代浙地琴学传统;由此亦可见,这个琴人群体的规模应该比上述师承脉络图中更大。

继其后,清乾隆年间并延续至晚清时期,浙地形成了另一个重要的琴人群体,其主要人物有曹尚絅、阎沛年、戴源、苏璟、范师竹、释德辉、裘莲舫、严通、严达、心奠、裘晓岚、范季英等。这个琴人群体虽师承脉络不甚清晰,但从琴学史料记载来看他们都以《春草堂琴谱》为宗,在琴史中构成了一个以琴谱为传承纽带的特殊琴乐群体,其琴乐活动及琴学成就,续写并传承了清代浙地琴乐文化传统,并成为当代新浙派琴乐的宗源所在。

此琴学群体始于乾隆年间曹尚絅、阎沛年、戴源、苏璟等人的雅集活动。曹、阎、戴、苏四位琴学同好相聚于武林,不但操缦论琴无虚日,且共同撰写琴谱琴论以记录其琴学观点及琴乐取向。四人共同修撰的《春草堂琴谱》,成为清代浙地琴人最钟爱的谱本,其后学皆宗此谱并以此为系传承琴学。时至清同治年间,浙地琴人曾合众人之力重刊《春草堂琴谱》以继浙地琴学,史料中记述如下:释德辉“甲戌春忽于西湖遇范师竹,……遂成莫逆。范出春草堂琴谱示之,自是悉心讲求,……固门人裘莲舫、裘晓岚、严达等,请集资重刊春草堂,因著律吕图说一编,补琴统所未及,一并付梓,以广流传。”{18}时隔百余年,浙地诸琴人还能协力共筹重刊《春草堂琴谱》,此谱在清代浙地琴坛影响之深广由此可见。

《鼓琴八则》可谓《春草堂琴谱》之精华所在,其中针对琴派问题提出了独到学术见解:“弹琴必先辨派,派非吴派浙派之谓也。古淡而近于拙,疏脱不拘,不随时好,山林派也;以音动人,织靡合俗,粥奇谬古,转以自喜,江湖派也;用律严而取音正,和平肆好,得风雅之遗,儒派也。”{19}此篇论述之琴派观,与传统的、以地域文化传承为核心的琴派观迥然相异。其突破地域之局限,将琴乐风格依据琴人性格特点、气质修养及由此而生的个性化琴风分为:江湖派、山林派、儒派等。这种新颖的琴派观,体现了清代浙地琴人不为琴派地域风格所囿,广纳诸家之长,兼收并蓄的宽宏气势。以此琴派观为准绳的《春草堂琴谱》,正是“博采诸家琴谱,取其纯正合古者二十八曲,”集刻而成。{20}《鼓琴八则》中极富见地的琴学观,对后世浙地琴学理论也产生了深刻影响;同时也影射出清代中后期随着琴学交流日益广泛,琴派之间地域风格差异日益淡化的趋向。

四、新浙派古琴的生成

在我国传统地域文化区划中,在自然环境、社会人文环境的共同孕育下,每一种文化类型都显得卓有特色;其中,越文化由于地处沿海,更体现出包容性、开放性较强的特点。清代浙地琴人琴学活动地域范围也日趋宽广,其琴学交流不仅仅局限于浙地,其琴学传习更不仅仅囿于浙派。清代杭州琴家“李玉昆弹琴效蜀派”{21},琴家曹琦更“于南北诸家宗派无不娴习。”{22}在四方游历之中,广纳各地名家琴艺之精粹,使得浙地琴人琴学视野更为宏观,琴学观念更为开放。

形成于清乾隆年间,以《春草堂琴谱》为传承纽带的琴学群体,一直延续至清末民初。与之相应,为了与南宋浙派古琴区分开来,琴界开始以“新浙派古琴”谓之,“新浙派琴学”也由此滥觞并传承至今。当代新浙派琴学的引领者非琴家徐元白莫属。因此,追溯新浙派琴学的渊源则不能绕开徐元白不谈,徐元白及其琴学宗源即当代新浙派古琴琴学宗源之所在。追溯徐元白的琴学经历,《春草堂琴谱》及其琴学理念的重要性也同样不可小觑。作为当代新浙派的代表人物,徐元白同样将《春草堂琴谱》奉为圭臬。徐元白的嫡孙——琴家徐君跃,对其祖父的琴学生活回忆如下:“我家中一直珍藏着两部不同版本的《春草堂琴谱》,这是我祖父的遗物,据我奶奶说,其中有一部分是大休法师所赠,祖父徐元白对《春草堂琴谱》十分看重,他的古琴理论很多观点,源于《春草堂琴谱》中的《琴论》与《弹琴八则》,并作了进一步发展。”{23}

徐元白的好友张宗祥对其琴风曾述评如下:“两家现代浙派古琴,风格不同;唯真是山林,元白是江湖。”{24}张宗祥在此同样用琴论《鼓琴八则》中的琴派观,言徐元白的琴乐有江湖之风,从中亦可见,《春草堂琴谱》的确为徐元白及其同时期浙地琴人,在琴学传承中的重要谱本依据。

徐元白也曾宣称自己“无门无派”,这种开放的琴学观与《春草堂琴谱》如出一辙。琴学观念及琴谱传承的同一性,显然体现了徐元白及其开创的当代浙地琴派,与清代新浙派在琴学传承上有鲜明的承继关系,其传承纽带正是《春草堂琴谱》。

琴谱是琴乐传承中最重要的文本依据,历史上所有古琴流派都有着自身专属的传承谱本。《春草堂琴谱》同样上起自戴源、苏璟等人的琴学活动,并有当代新浙派宗师徐元白承接,依据这一谱本的有形载体,清末至今,浙地形成了这个非常特殊的、以琴谱为传承纽带的琴派群体——新浙派古琴。

饶有趣味的是:虽然戴源、苏璟、徐元白等新浙派琴家突破地域性琴派观束缚的愿望十分强烈;但从琴学史料中我们却可看到,琴界总是固执地将其琴学以“浙派”“新浙派”冠之。在琴派形成的诸多因素中,地域、师承、传谱乃重中之重,清代以来,我国新兴的广陵派、金陵派、虞山派、川派、闽派、岭南派等古琴流派中,以相关地域命名者可谓十之八九;从中不难看出,不同地域中形成的人文环境及文化风尚对古琴艺术风格影响之大。“琴派中的这些不同风格,都与不同地区的人的语言、性格、气质和风尚有着密切的联系,最后又都是通过不同的技法处理得以实现的。”{25}“只要‘壤地相接,一切事情的可能性就会增大;相同的文化氛围可能使不同的学者有更共同的关注,地域的相接可能促进附近的学者更容易沟通、甚至存在师承的关系。”{26}因此可见,以《春草堂琴谱》为系的琴人群体固然有着清晰的、开放的琴派發展观,但现实当中的琴派传承及其风格的形成,地域文化仍是首要因素。在共同的地域文化环境中,琴人们更容易形成相似的文化心理,也更容易形成近似的艺术审美取向,进而促动琴乐流派的生成和发展。

新浙派琴乐源自清乾嘉时期苏璟、戴源、曹尚絅等人的琴学活动,其所传《春草堂琴谱》后经裘莲舫、裘晓岚、严达等浙地琴人重刊,在浙地广为流传、蔚然成风进而形成琴派。民国时期,随着徐元白在国内琴学活动的广泛开展,在其琴学成就引领下,新浙派古琴声名陡增,成为当代浙地琴学的中坚力量。

结 语

浙地琴学传统悠久而浩荡,在历史的冲刷和积淀下,最终形成一方孕育滋养琴乐文化的人文圣地。在浙派古琴的引领下,在琴人社团活动的支撑下,浙地琴乐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艰难跋涉,历经时势动荡、朝代更迭乃至血雨腥風,历代相继、琴事不辍。清代虽然浙派古琴大势已去,在各地新兴琴派蔚然成风的情形中,浙地琴乐犹如一个迟暮老者,多少显得有些孱弱无力。但清乾嘉以降,浙地琴乐又开始重现生机。在历代以《春草堂琴谱》为纽带生发而成的新浙派琴人群体的不懈追求中,又出现了徐元白这样的领军人物,最终形成了当代新浙派古琴,续写了南宋浙派的琴乐辉煌!清代浙地琴人本着对琴乐的热切追求和真挚向往,重新积聚能量谋求发展,塑造了浙地琴人、琴乐、琴学,精深广博、开放包容的文化形象,并为后世浙地琴乐琴学的进一步发展积蓄起强劲学术能量。

①③ 刘珠《丝桐内外篇二卷》,明刊本,1564年版。

② 陈经《梧冈琴谱·序(琴曲集成一)》,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74页。

④ 张岱《陶庵梦忆》,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卷三。

⑤ 戴微《绍兴琴派的历史寻踪》,《浙江职业艺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第7页。

⑥ 倪士毅《浙江古代史》,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8页。

⑦ 叶光庭《西湖史话》,杭州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页。

⑧ 赵尔巽等《王鸿绪传》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1977年版,第271卷。

⑨ 同⑦,第173页。

⑩ 栾梅健《民间文人雅集——南社研究》,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33页。

{11} 徐珂《 清稗类钞》[M],海南:诚成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753页。

{12} 徐君跃、徐晓英《浙派古琴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6—47页。

{13} 同{11},第95页。

{14} 刘承华《南宋浙派对后世的影响及其脉络》,《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第72页。

{15} 蔡毓荣《大还阁琴谱序》,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16} 毛先舒《思古堂集·序》清康熙刻本。

{17}{19}{20} 岸边成雄《七弦琴——日本的琴学与琴士》,罗传开译,《音乐艺术》1989年第1期,第50页。

{18} 曹尚絅、苏璟、戴源等《春草堂琴谱》,双清馆藏板,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

{21} 徐珂《清稗类钞·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22} 唐彝铭《天闻阁琴谱·序》,成都叶氏藏版,清光绪二年。

{23} 同{11},第105页。

{24} 李益中《记杭州解放初期的民间艺人》,《杭州文史资料》1998年第20期,第268页。

{25} 刘承华《古琴韵味辨微》,《中国音乐》1999年第4期,第37页。

{26} 陈祖武主编《明清浙东学术文化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页。

[本文为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我国当代古琴流派的生成与构建——新浙派古琴个案”研究成果”,课题编号(14YJA760037)]

王姿妮 浙江外国语学院艺术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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