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康拉德的“厌女症”

2017-03-13 23:42于方舟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94
名作欣赏 2017年14期
关键词:康拉德马洛叙述者

⊙于方舟[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0094]

⊙鸦明怡[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

关于康拉德的“厌女症”

⊙于方舟[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0094]

⊙鸦明怡[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

《黑暗之心》作为康拉德的代表作,长期以来一直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在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的大环境下,包括康拉德在内的许多作家都被国内学者认定患有“厌女症”,而女性角色相对缺位的《黑暗之心》便成了康拉德“厌女症”症状的重要表现。然而,通过从康拉德本人生平和《黑暗之心》文本两个角度介入进行综合考察,可以判定,康拉德的所谓“厌女症”实为理论先入为主影响下做出的偏激判断。

康拉德 厌女症 《黑暗之心》

在国内,“厌女症”一词似乎近几年才开始流行。将“厌女症”与早已作古的康拉德联系起来,乍一看,似乎有些唐突。不过笔者在知网上以“厌女症”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发现不少作家都患有这种“病”。远一点的尼采、劳伦斯,近一点的菲茨杰拉德、海明威,乃至更近一点的索尔·贝娄、白先勇,都曾被“诊断”有“厌女症”。如此看来,说康拉德有“厌女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何为“厌女症”(Misogyny)。日本女性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将“厌女”与“女性蔑视”画上等号,认为“厌女症”是“性别二元制的性别秩序”的“核心”,男性的“厌女症”就是把女性视为“泄欲工具”,而女性的“厌女症”则表现为“自我嫌恶”。相较之下,百度百科的解释更为直接:厌女症是指歪曲、贬低女性的形象,表现为对女性化、女性倾向及与女性相关事物的厌恶。参照这两个概念,我们可以发现,“厌女症”并非“男科疾病”。许多女性处在男权长期统治的社会环境中,也会不自觉地染上“厌女症”。而国内现有的与文学相关的“厌女症”研究似乎将矛头都指向了男作家,这无疑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新的思路。

再看康拉德。“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对于《黑暗之心》,也有从不同角度出发的千千万万种解读,女性主义视角就是其中之一。然而,通过对国内现有的相关研究进行梳理可以发现,关于康拉德透过该作所表露的对女性的态度,学界并无一致意见,甚至呈现出二元对立的激烈分野。两派观点皆有拥趸,隔空论战此起彼伏,一时竟让笔者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难辨孰是孰非。其中一派认同尼娜·斯特劳斯的观点,即康拉德是“男性沙文主义作家”,而“《黑暗之心》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男性霸权小说”。有学者认为,小说标题《黑暗之心》暗指女性,而马洛对非洲腹地的深入探索以及库兹的探险活动,实质上是对女性,特别是非洲女性的殖民掠夺过程,故该书充满男权意识,表达了“康拉德强烈的‘厌女’情绪”,而且康拉德深受法国作家福楼拜和莫泊桑的影响,对有色女性的描述多参照了他们的表述,“折射出他对有色女性种族和性别的双重歧视。”此外,亦有学者认为,女人在小说中成为“替罪羊”;在康拉德眼中,代表“黑暗”的女性应当为男性在非洲的堕落负责:

当库兹的未婚妻问他库兹的遗言是什么时,马洛告诉她是她的名字,而实际上库兹说的是:恐怖。借用这个谎言,马洛迂回地说出了他对于库兹的未婚妻的真实观点:让人恐惧的正是不祥的她,正是她对于库兹的阴暗的摧毁性的影响。

还有学者从康拉德对非洲女性的描写出发,认为康拉德有意将非洲女性塑造成“无声”“野蛮”“落后”的形象,恶意丑化非洲女性形象。总之,以上学者皆认为《黑暗之心》反映出了康拉德罹患“厌女症”。

另一派学者则持相反观点,认为康拉德此作非但没有贬低(非洲)女性之意,反而是对女性主体意识的宣扬和女性身份主体的认可。有学者认为,虽然马洛对女性颇多不敬之语,然而马洛的叙述具有不可靠性,马洛作为叙述者的观点与康拉德作为作者的观点并不等同。反倒是康拉德通过男性叙述、女性沉默的方式,对男性主导的叙事话语进行了反讽,并在空间层面建立了男女对话的另一种范式:

这种女性话语首先表现为一种独立性和完整性,它反对被占有。这一点恐怕只有谙熟女权主义理论的人才能看得出来,因为它涉及了关于女性是空间的理论。在文学作品里,男性通常是时间的象征,而“当人们思及妇女的名称和命运时,比之时间、生成或者历史,人们更多地考虑繁衍和形成人类种族的空间”。……如果说荒野是女性世界的象征的话,那么,马洛所返回的城市则是男性世界的象征。

而通过将代表空间的非洲与非洲女性并置,有学者认为,小说中库兹客死他乡,马洛回到英国的结局,反映了非洲和非洲女性沉静之下的力量强大,随时可以把想库兹一样的殖民者吞噬。总之,以上观点都试图为康拉德“平反”,撕下其身上“厌女症”的标签。

双方观点你来我往,对同一文本语料的分析产生了巨大的“复调”效应,形成了文本和批评家的对话以及批评家之间的对话。这派“喧哗与骚动”之下,也折射出在“后学”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下,学术话语体系愈发多元、开放的趋势。不过,这种思潮有利亦有弊。在将传统定论吹起的同时,却又不知将其置于何处,以致许多问题成了“无头悬案”。而在对同一文本的解读出现巨大差异的情况下,要想诊断康拉德是否患有“厌女症”,恐怕还是要先跳出《黑暗之心》,从更宏观的视角审视康拉德。众所周知,康拉德并非土生土长的英国人,而是波兰裔移民。这种“他者”身份很容易引人联想到康拉德有可能会在自己的写作和生活中对同为“他者”的被殖民者和女性抱持关注和同情。事实上,生活中的康拉德的确曾于1910年签署过一封写给时任首相赫伯特·阿斯奎斯的正式信函,倡导为妇女提供选举权。很难想象,在维多利亚时代刚刚结束,社会对女性的看法尚显保守的大环境下,一位“厌女症”患者会为女性的平权运动摇旗呐喊。此外,虽然康拉德笔下的马洛的确称要妇女远离真理(对库兹未婚妻撒谎便是一例),但在康拉德的另一部小说《机遇》中,他又认为“妇女能明白‘所有真理’,而男人们则生活在‘傻瓜的天堂’”。同一作家在不同作品中所展现的矛盾的观点,无疑使得批评家在给康拉德贴标签时需要“三思而后行”。

有学者认为《黑暗之心》反映出康拉德的“厌女症”倾向,而这一倾向与康拉德幼年丧母有关。遗憾的是,是否能由“丧母”这一“此”推出“厌女症”这一“彼”,是要打上一个问号的。诚然,论者可以认为幼年丧母使得康拉德失去了享受母爱的机会,故而产生了对女人的厌倦情绪。但另一方面,是否也可以反推,因为幼年缺少母爱,所以对来自女性的呵护格外渴求呢?综合来看,从康拉德本人的生活入手,“厌女症”一说难以服人。

回到《黑暗之心》的文本本身。确有学者认为,《黑暗之心》中女性起到的只是烘托作用,即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但这一客体化、“他者”的身份认定与非洲相对于欧洲的类似地位恰可形成对应。结合康拉德对殖民主义的态度,似可认为康拉德对女性并非“厌恶”,反而是借女性的“他者”地位唤起读者对其的关注,进而为其声援。部分学者认为康拉德有“厌女症”的依据,是小说中马洛对女性的相关叙述。诚然,马洛对女性的态度(无论欧洲女性、非洲女性,也无论血缘亲疏)的确不友好。但是否能将马洛对女性的态度与康拉德本人对女性的态度“一视同仁”地“等量齐观”呢?需知康拉德在小说中安排了不止马洛一位叙述者。“我”作为另一位叙述者,在与马洛形成对话的同时,拉开了马洛与其所叙文本的距离,向读者暗示了马洛所言可能并不可靠。有学者便指出,“通过间隔的叙述和叙述角度的转换拉大时空的距离,时时提醒读者注意到他们已经与现实远离了,所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已有所变化的。”加之马洛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故事的亲历者,并非“全知全能”,故而他的叙述和价值判断势必染上了自身的主观色彩。以马洛“不可靠叙述者”的“此”,要推作为作者的康拉德的“彼”,在逻辑上也就不能成立。

事实上,对于同一文本产生不同解读在文学批评领域可谓常见现象。一部作品能被从不同角度加以欣赏和批评,也侧面反映出作品本身丰富的内涵和旺盛的生命力。而对同一文本会出现不同解读,多数情况下是因为批评者采取了不同的预定立场。从文本出发寻找理论,或从不同的理论视角审视文本,以笔者的学识很难判别这两种方法孰是孰非。而无论从新批评、后殖民主义还是女性主义视角考察《黑暗之心》,也都不会有一元的权威答案。但是,“过于注重理论立场,而相对轻视乃至忽视具体阅读的阐释行为”无疑是不可取的。无论是殷企平先生和王丽亚女士十余年前围绕《黑暗之心》的商榷,还是张江先生近年关于“强制阐释”的阐述,都为后来者从事文学研究,特别是西方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和参考。

综上所述,应当可以对康拉德所谓的“厌女症”做出定论。部分学者恐怕是受到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先入为主的影响,既忽视了康拉德本人的身世生平,也模糊了叙述者与作者间的界限,故而做出了“康拉德有‘厌女症’”这一不实论断。至此,围绕着康拉德“厌女症”的争议,看来也可告一段落了。康拉德透过《黑暗之心》表达的无非是:“殖民主义者在非洲犯下的罪行,指向了既殃及女人又殃及男人的黑暗势力。”而并不能贸然勾勒出康拉德本人与“厌女症”之间的关联。

① [日]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章第1页。

② 丁燕、李薇:《后殖民女性主义语境下的〈黑暗之心〉》,《电影文学》2001年第1期。

③ 李宏:《康拉德的有色女性观》,《外语研究》2006年第5期。

④ 乐丽萍:《女人,替罪的羔羊——从〈黑暗之心〉看康拉德的厌女症》,《文教资料》2009年第19期。

⑤ 王岩:《解析康拉德作品中的“厌女”情绪》,《商业文化(学术版)》2007年第9期。

⑥ 朱学帆:《为康拉德一辩——透过〈黑暗之心〉解读康拉德的女性观》,《现代交际》2011年第8期。

⑦ 杜维平:《非洲、黑色与女人——〈黑暗之心〉的男性叙事话语批判》,《外国文学评论》1998年第4期。

⑧ 熊晓琴:《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下康拉德〈黑暗之心〉中的神秘》,《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2年第2期。

⑨ [英]塞德里克·瓦茨:《论〈黑暗之心〉》,见宁一中编选:《康拉德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33页。

⑩ 宁一中:《康拉德学术史研究》,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

⑪ 相对于19世纪90年代、“维多利亚时代帝国主义的黄金时期”所盛行的标准来说,《黑暗之心》这部作品对在非洲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行为的批评确实是进步的。详见《论〈黑暗之心〉》,见《康拉德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页。

⑫ 吕洪灵:《康拉德的语言危机》,《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

⑬ 殷企平:《由〈黑暗之心〉引出的话题——答王丽亚女士的质疑》,《外国文学》2002年第3期。

⑭ 殷企平:《〈黑暗之心〉解读中的四个误区》,《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2期。

作 者:于方舟,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国文学;鸦明怡,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应用语言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猜你喜欢
康拉德马洛叙述者
康拉德小说中的真实焦虑
康拉德小说中“我们的一员”的文化含义辨析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约瑟夫·康拉德的悲观主义思想渊源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失落中的真实:康拉德小说《阴影线》中的有机共同体思考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嫉妒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