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霄[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试论《一人一个天堂》与《岛》中的麻风病隐喻的不同
⊙杨宇霄[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英国作家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的长篇小说《岛》和中国作家陈继明创作的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都以麻风病为主要线索,以回忆的方式分别向读者叙述了距今五十年左右的故事,描写了两个麻风病隔离区,即斯皮纳龙格隔离岛和韬县麻风村。麻风病是两篇小说的共同特色,但通过对比可以发现,虽然都描写了麻风病和麻风病隔离区,但这两本小说中隔离区的性质以及文本中麻风病的隐喻截然不同。
《岛》《一人一个天堂》 麻风病 隔离区 人性
早在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中,就提到了麻风病,“在中世纪,麻风病人被看作是一个社会性文本,从中可以看出社会的腐败,是道德的一则劝喻。”在不同作家笔下,麻风病隐喻的又不尽相同。
本文选取了英国著名女作家维多利亚创作的长篇小说《岛》和中国作家陈继明的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做对比研究。研究的基础在于这两部长篇小说的许多相似之处,其主要表现在如下几点:第一,这两部长篇小说创作时间相近;第二,这两部作品都采用了叙述者回忆的方式。《一人一个天堂》中写道:“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事实上,我更是这个故事的倾听者和记录者。”《岛》中则是佛提妮向阿丽克西斯讲述故事,“接下来的几天里,佛提妮用尽心思,告诉阿丽克西斯她所知道的关于阿丽克西斯家的一切。”第三,也是最大的共同点,两部小说都描述了一种疾病——麻风病,都描写了麻风病隔离区。
综上,从大体而言,这两部小说有三个共同点。但通过细读文本又可以发现,这两部小说绝不是在相似框架下的雷同之作,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特别是作为描写特色的“麻风病”在小说中的作用也截然不同。
《岛》中的斯皮纳龙格和《一人一个天堂》里的麻风院都是被重点描绘的麻风病隔离区。这两个隔离区作为一种为叙事所提供的空间,从医学角度来看,它们的作用是相同的。但在两部作品中,麻风病隔离区的根本性质又是不同的。
“外界的‘文革’,对麻风院来说,是一种张力,对麻风院构成事实上的张力,还有依赖或威胁。注意捉摸麻风院和‘文革’间的隐秘联系。”《一人一个天堂》中的麻风院本该是与世隔绝的,这是从麻风病的疾病特点出发而言的,也是主人公的主观愿望。杜仲的父亲也认识到“只有麻风病院是安全的,你先去,等运动结束了,再调你出来”。从一开始,杜仲的目的不是为了治病救人,“我对麻风病的惧怕并不比一般人轻多少”。有了麻风病院院长这个听了就令人退避三舍的“头衔”,这个隔离区似乎可以成为一座真正的“孤岛”。“我刚一进肉店,里面排队买肉的人就全跑掉了。”情有可原的人性本能在这个时候反倒从某种程度上有利于麻风院的“避世”。
改变发生在当过红小兵的伏朝阳患病入院后。“我们这儿虽然是麻风院,一样有阶级斗争!”此后,麻风病院的革命也开展了起来。麻风病院在他的“指导”下,从往常的以医患关系为主导的医院空间,变成了以革命委员会为主导的政治斗争系统。从此,隔离所变成了武斗场,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而《岛》中的斯皮纳龙格,纵观整部小说,外界的政治风波、战争始终没能融入这个岛屿。这里俨然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战火没有摧毁它,政治风波也绕过了这座岛屿。它对无助“等死”的麻风病人而言,犹如“世外桃源”。病人的个体价值没有因为疾病而受损,“整个战争中,唯一真正没受到德国人影响的就是斯皮纳龙格,那里的麻风病人免受了最可怕的疾病:占领。”
由此可见,造成两个隔离区截然不同的原因,主要是《一人一个天堂》中有伏朝阳,他将风云变幻带进麻风院。“只有一种解释……我是革命的播种机!”而《岛》中就没有这样的人物,因而斯皮纳龙格得以偏安一隅。作者把这些苦难的源头都指向了“文革”。因而《一人一个天堂》成为了当代创作的,带有“文革”叙事色彩的批判性写作。“当一个人患上了不治之症后,未来对他来说就消失了。建立在未来基础上的时间神话也随之解体。”
与之相反,《岛》的作者平和地讲述了跨越几十年的家族兴衰,着力于人性善恶的表达。小说并不需要伏朝阳式的人物,因为维多利亚并没有描绘类似“文革”的政治运动的意图。她的笔触指向的是一个家族的成长以及普遍人性。就如马诺里自私地思索“如果她发现得晚,那自己也可能得上这个病。”病人刚被隔离时的绝望,知道“他们的旧生命仿佛已被抛在万里之外”。病人治愈后重返社会的担忧,“他们需要被保证能重新融入社会,那就像又当一次试验鼠”。最后,病人们勇敢地告别,走向全新的生活。“斯皮纳龙格上的每一位麻风病人最终都要获得自由。”这些都是维多利亚着力描述的人性的美丑善恶。跨越了几代人的生与死,维多利亚最终落脚于对人性美的讴歌,对于熬过浩瀚苦海的坚韧意志的敬佩。“疾病尽管是一种生理现象,但在生理的痛苦、心理的重压中却分明有着人类社会与文化的遮光,负载着一定的价值判断和道德批评。”
前文已提到,《一人一个天堂》中的麻风病是“文革”的背景板。写麻风病是为了写“文革”,在这部小说中,麻风病没有对“文革”起到缓冲的作用,麻风病院的人们遭受的是身心的双重压迫。麻风病已经不是男女主人公结合的障碍,甚至已经不能威胁生命时,男女主人公的精神却受到了摧残。且并不是麻风病的缘故,而是在麻风院受到“文革”浪潮的影响,又逃亡蝴蝶谷十年幽闭。“夫妻关系是现代家庭伦理的核心。”杜仲三人在蝴蝶谷过着淫乱的生活,毫无伦理道德,虽然养育了几个孩子,却构不成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家庭,也可以说颠覆了传统的家庭伦理。这些都表明男女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在慢慢崩溃堕落。
“作家往往凭借个体的生理或心理的病态来反映社会病态。”在《一人一个天堂》里,麻风院的特质到后期被削弱,作者并没有详细描述这种病症,麻风病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让大家得以聚集在一个相对偏僻的场所得以展开后续情节。它是可以被替换的,可被换成任何一种患病者需要被隔离的传染病。只要能把这群人以“隔离”的目的聚集在一起,然后等待伏朝阳的到来,它就完成了使命。“作者把‘麻风病’放置在‘文革’这个特殊的空间框架之下,把‘病态的人’和‘病态的社会’二者结合起来写,‘麻风病’就远远超出了医学的范畴。”作者站在当今社会的角度,回忆并重构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韬县“文革”实况,对“文革”给广大人民带来的身心冲击和伤害予以强烈的批判。
也就是说“文革”是写实,而麻风病在这部小说里隐喻着一种“荒诞”。杜仲在自己身上移植了麻风病人的肉,几位医生在伏朝阳的命令下脱掉他的隔离服,只剩下裤衩,蝴蝶谷杜仲的“帝王生涯”等,都是在这种“荒诞”状态的统摄下刻意安排的情节,为的是用看似荒诞可笑的片段来反衬人物内心的空虚与无助。麻风院这个隔离区是热闹的,总不断地有人折腾出许多荒诞的事情来,比如小天鹅初到麻风院就惨遭猥亵,“我的头上也都是人身子,横七竖八地把我压在了底下,很多双手趁乱向我伸来。”似乎麻风院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事故”,这种热闹琐碎过后的空虚与堕落,则是作者同情的对象。彻底的堕落是在蝴蝶谷,“如果有一丁点可能,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在孤独的时候,都希望有一个蝴蝶谷”。小天鹅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只有一副躯壳,对杜仲和蝴蝶的疯狂纵欲麻木。而男主人公杜仲,十年里以疯狂的纵欲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白,从小暗恋小天鹅的忠贞感情也变得浪荡扭曲。“一个皇帝,两个妃子,无数的臣民。每天晚上,我们三个都睡在一起。”男女主人公就此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无望与孤独。这便是一片“荒诞”之下作者意欲呈现给读者的反思。
综上,《一人一个天堂》里固然描写了麻风病,但麻风病只是浮于文本表面的手法,隐喻着“荒诞”,它的任务是提供一个契机,在相对偏僻的地方聚集起一部分人,再叙述出发生在这个聚集地的荒诞故事。但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则是荒诞过后,就算人们所嫌弃的麻风院也会遭受“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展现出男女主人公因此而空虚堕落的精神世界,从而对遥远的政治风波予以批判。
英国女作家维多利亚的《岛》则与之不同,《岛》是一部纯纪实的现实主义小说。小说中的麻风病是作为一种当时难以治愈的恶性致命传染病而存在的,它伴随着几代人的生命历程。在这部小说里,麻风病是不能被置换的。唯一一个与麻风病潜伏期、病症相似的艾滋病,也不能替换。艾滋病通常隐喻“性”的不洁。这与该小说中作者想要揭示的主旨不符。因而,《岛》中作者叙述的,只能是麻风病。《岛》讲述的是佩特斯基家族的四代子孙与麻风病的阴霾作斗争,负重前行的故事。通过叙述四代人的生平,以此来展现人性。马诺里得知未婚妻玛丽娅得麻风病后,第一时间想到自己幸好没有被传染。玛丽娅的姐姐安娜,急切地想得知玛丽娅是否感染麻风病,不是关心妹妹的身体状况,而是担忧自己母亲是麻风病人的事实被发现,威胁到自己的显赫地位。“可是她无法权衡两害中哪个更轻”,玛丽娅被隔离后,范多拉基家杜绝了吉奥吉斯与女儿安娜的往来。安娜也主动割裂了亲情。而玛丽娅、克里提斯、吉奥吉斯、玛丽娅的朋友迪米特尔等,没有因为麻风病的缘故而疏远病人。如此,人性的美丑、善恶,作者已有自己的判断。所以,《岛》中的麻风病不可替代,它隐喻了人性的两面,在小说中是被美化的。在作者笔下,所有的病人都是被赞美的对象,是在病痛折磨下依然绽放着生命光芒的斗士。而没有患病的人的善与恶、美与丑,作者也通过人物命运表达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因而可以说独特的“麻风病”在文中作用巨大,作者叙述了麻风病人与疾病作斗争的经历,更是对人性的两面进行的剖析、阐释。
《一人一个天堂》和《岛》有许多相似之处,中外两位作家都选取了“麻风病”这种疾病掺入小说创作,在大体框架上而言,这两部小说是十分相似的。
但通过对比与分析,这两部作品又有着本质的不同。隔离区的性质以及麻风病在小说中的隐喻也是不同的。《岛》是叙述了四代人的现实主义小说,它着眼于人性的展露,特别是在面对在当时而言可怕的疾病——麻风病的时候。因此,麻风病在这部小说中不能被替换,它是作为一种在当时极为棘手的疾病而存在的。《一人一个天堂》则以荒诞与现实相结合的方式,对“文革”给人们造成的身心伤害予以批判。这部小说中的麻风病是可以替换的,因为它隐喻着荒诞,在文本中起到的是促进主要情节发展的作用,即把一部分人聚集在偏僻的某个地方,等待伏朝阳式人物带着“文革”浪潮而来,从而对“文革”给人们带来的身心伤害予以批判。
①⑪ 苏珊·桑塔格著,程巍译:《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第43。
②⑤⑥⑦⑧⑳㉑ 陈继明:《一人一个天堂》,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第33页,第33页,第19页,第67页,第20页,第205页。
③⑨⑩⑫⑬⑭⑮㉒ 维多利亚·希斯洛普著,陈新宇译:《岛》,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43页,第131页,第68页,第229页,第53页,第316页,第328页,第227页。
④ 陈继明:《〈一人一个天堂〉创作手记》,《朔方》2006年第1期。
⑯⑰⑱ 邓寒梅:《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疾病叙事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7页,第149页,第151页。
⑲ 王江辉:《特殊环境下的心灵之舞——陈继明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简析》,《小说评论》2007年第8期。
作 者:杨宇霄,西南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李珂 E-mail:mzxslk@163.com
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微信文学的生产与消费模式研究”(项目编号CYS16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