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彩梅[云南师范大学,昆明 650500]
云南当代汉语诗歌的本土特性
⊙朱彩梅[云南师范大学,昆明 650500]
在当下的全球化、现代化语境中,充满原生性、神秘性、包容性等本土特性的云南诗歌具有独特的思想和艺术价值,它不仅是云南诗人对故乡的诗意守护,其内里不为时代浮躁风气所动摇的自信与对多元文化的包容,能够给予当代作家更深刻的启示。
云南诗歌 原生性 神秘性 包容性
20世纪80年代,云南作家普遍接受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并深受其影响,这根本上是源于云南文学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有着天然的亲和性,且两地作家均具有挖掘、书写民族特性的自觉意识。拉美地区人口由蒙古利亚、欧罗巴人种等民族、种族构成,其土生、共居、移居的印第安人、黑人、白人、印欧混血儿构成了拉美的混合血统,云南由二十六个世居民族组成的大杂居、小聚居状况与之相似;西班牙神学、印第安巫术、黑人通灵术构成了拉美土著的多信仰,原始宗教、南传佛教、汉传佛教、藏传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道教则组成了云南更多元的宗教文化;波澜壮阔的亚马逊河、光怪陆离的热带丛林形成了拉美自然的云谲波诡,狂放湍急的怒江、澜沧江,色彩瑰丽的原始雨林则使云南拥有愈加多样的自然风景。
“神奇的现实”是云南作家尤其是少数民族作家对故土大地混沌多元的自然、文化奇观最真实的感受,如曾在云南插队的学者张直心所言:“远古与现代、蛮野与文明的错位、反差造成了拉美现实情境的极富张力;而民族传统与骤然侵扰的现代文明间的戏剧性碰撞、汇合则生成了云南边地同样神奇的现实。”这种神奇“源自跳跃式发展与恍若隔世时差的共存,源自文化错位与沧桑巨变交织的荒诞,源自民族传统生活方式与现代观念的交叉碰撞及神话与科学的融合混杂”。对云南文学而言,接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此前,虽拥有‘神奇’,却大抵因汉儒文化禁忌‘怪力乱神’而讳言。……有限的猎‘奇’、传‘奇’尚且不那么理直气壮,更遑论达臻‘神奇’‘魔幻’之境。”
神奇的本原,神奇的自然,神奇的现实,使云南作家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一见如故,而他们也更加自觉地意识、感受到身边现实世界的“神奇”并以此为创作题材。在这块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诗歌,弥漫着来自云南大地及文化的力量,其本土性特征主要体现为原生性、神秘性和包容性。
细读云南诗歌,读者不难发现其原生性元素,这种元素根植于云南原生态的高原山川、河流峡谷等自然、人文景观及当地人遵循自然原则、从身体与大地出发的生活方式。诗人雪阳在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关于诗歌地域性、诗歌流派、诗人与自然关系的研讨会”上提出:“我们中国的状况是文明的倾斜,东部经济发展迅速。不过相反西部的环境破坏小,可以真正唤醒人的良知,将来有可能大放异彩。”所谓“西部的环境破坏小”,其意正是强调一种原生、自然的生存状态。云南神奇的现实存在对中原作家来说,无异于幻想中的乌托邦世界,本土作家、诗人的创作却因此具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无须像内地作家那样依样仿制来虚构、臆造人类的原生状态与气息,如雷平阳的《基诺山上的祷辞》:
神啊,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小的麂子/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一只大的麂子/神啊,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麂子/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两只麂子
基诺山在云南西双版纳景洪市基诺乡的热带丛林中,是基诺族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新中国建立初期,基诺族保留着较多的原始母系氏族社会痕迹,目前虽已实现了生活方式的跨越发展,但原始的民风民俗仍有迹可寻。那里还保存着剽牛古俗及氏族大家庭共居的“长房”、青年人谈情说爱的“公房”等遗址,偏僻地甚至还能见到树叶信等古代遗风。这首《基诺山上的祷辞》写的就是狩猎山民向猎神祈祷的民俗,诗人直接以一个正在祈祷的基诺族猎人的身份出场,向猎神祈祷,祈祷者念念有词,天然质朴的祷辞,充满对猎神的虔诚、敬畏与信赖。雷平阳的诗歌普遍具有强烈的原生性,其《春风祷》“怪力乱神,山川草木,交织成多维狂欢的奇异景致,自有一种混沌的整体感”,亦如杨克所论:“从地方风格上说,雷平阳的创作是比较典型,他的诗基本上都在写云南的山林和人的心灵感受,这和几千年来古老的云南‘印象’还是相关联的。为什么说雷平阳写云南有比较浓厚的地方性,某种程度上说,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云南还没有被卷入那么深,还有很多淳朴纯粹的乡土风情可以写。如果你写广州花城广场,很难说诗中写的广场是广州特有的,因为现代大都市的摩天大楼和电视塔在全球到处可见。”雷平阳诗歌中随处可见的奇异景致、混沌整体感,无不来自云南大地的无私滋养和诗人的倾心领受。
诗人李森具有系统的西方知识谱系,但不管是早期的解构主义手法,还是近期融合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创作,其诗歌语言始终呈现出一种来自荒原的自在、野生、充满生命力的本然状态,这种状态在诗人或许是无意识的流露,但很容易被“外地人”识别出。“李森诗集《屋宇》研讨会”2013年在腾冲举行时,诗评家耿占春指出:“李森所绘制的‘屋宇’是一座宇宙苍穹,到处是不具名称的、野生的事物,没有分类、没有边界的存在,过分荒凉或过于繁茂,这就是语言的荒野,语言的自然状态。”李亚伟也提道:“被李森描写的事物都显得是朴素和伟大的,哲学和土地、文化和情感,都向蓝天和生命故乡的大背景靠拢……我们在李森的诗句里进出,也常常感觉到有大自在大浪漫的微风吹拂着我们的灵魂。”对耿占春、李亚伟来说,李森诗歌中的野生气息和大自在大浪漫,是陌生、新鲜、充满活力的。
以上论述所及之原生性,正是云南原生环境和生活方式其混沌之气天然流淌在诗人血液里,融化入诗歌成为的既难以模仿也不可避免的本土特征;这也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很多军旅诗人南下解放云南,被当地原生的高原、山川、河流、民风民情深深震撼,转而尽情书写云南民族风情、边地特色的根源所在。
云南的神秘无处不在,哈尼族作家存文学对此深有体悟:“就说神秘吧,在深山里你随便到哪一个寨子,山民们都可以向你讲叙一件件科学解释不了的事物,什么鸟和鸟之间的大战,石头自己爬上坡……就是让马尔克斯到这里走走,他也会感到他笔下的魔幻和神秘是多么的逊色和苍白。而这种神秘又是我们东方的,少数民族地区独有的,一种不可替代的色彩。我觉得作品要是失去了这种神秘的笼罩,就像没有山岚和雾气浮动的大山一样,所以我的作品力求多一些这种神秘。”云南浓郁的神秘气息弥漫、笼罩、氤氲在诗人的言语间,化为作品挥之不去的氛围、背景。评论家张宗刚就在雷平阳的《春风祷》感受到“氤氲着近似神巫般的氛围,在祛魅与返魅之间,纠结出诗性的忧伤”。
不仅本土作家,很多到过云南的诗人、学者也都曾谈到,在云南可以感受到那种非科学的、离诗歌更近的神秘力量。2012年第四届高黎贡文学节在昆明圆通国际影城举办,评论家徐敬亚与海男畅谈,在飞机快要降落昆明时,他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神秘气息,他觉得云南这块土地里含有毒素、香气或者甜味儿,在云南文学作品中能感受到。海男也直言自己作品里的“神秘性”就是来自云南这块土地,来自高高的山冈、清澈的天空和芬芳的水。云南大地蕴涵着的神秘性力量是难得的写作资源,它包含在富有生命力的万事万物中,大至山川河流,小至一棵树,一个土豆。
云南诗歌的神秘性不仅源于云南大地,也源于多民族融合的文化氛围,尤其是少数民族如彝族的毕摩等巫文化的传承与影响。于坚认为:“诗起源于古代部落先知与神灵的对话、告白、招魂,诗是招魂的文字记录。”而“四川与云南,是中国原始巫气最重的地方”。其诗歌观念与多次亲历云南古老民族的祭祀活动不无关系,“我曾经目睹彝族毕摩(巫师)招魂仪式,作为仪式的组成部分,他不只是酝酿了说词咒语,还准备了用来钻木取火的木棍,点燃火苗的特殊植物、大公鸡、铃铛、鹰爪、猴骨、午餐(祭祀结束后人们要大吃一顿)……在前往祭祀的山路上搭了树枝搭的成门,人从这个门进去就表示进入了祭坛。他的招魂词有祖先口传下来的既定语词,也有即兴的创造。”他多次亲眼见过这种场面,这种亲临、在场、见证、领会,直接影响了他最根本的写作观——“现代诗,从诗人写作开始,被记录在纸上,然后回到祭坛”,古代诗歌的方向是——言之不足,嗟之叹之,嗟叹之不足,咏之歌之,咏歌之不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足,以文字记录之;现代诗的方向则相反——从文本“回到祭坛,回到舞之蹈之、歌之咏之、言之,回到念、回到吟咏”。2010年初麦田书店在昆明文林街夏沫莲花音乐酒吧举行“念于坚的诗”活动,这次念诗与20世纪以来一直流行的诗歌朗诵大不相同。在“没头脑和不高兴”乐队配合下,于坚用普通话、昆明方言、现编的谱、哦吟、念叨、唱等方式即兴念《便条集》《爵士乐》《拉拉》等作品,“念”创造了诗歌的音色,展现了诗人巫师般的魔力。现场气氛热烈,诗人念念有词如咒语,耳边传来听众抑制不住的叫喊。之后谈起那个夜晚,于坚说:“我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感受,我成了一个巫师。我进入了一直潜藏在我作品中的那个角色。……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就想着一个场,《拉拉》只有在一个现场才能彻底呈现,它不是为一张纸写的。”此次念诗活动是激发新诗活力的一次有效尝试,它“像古代部落的招魂那样,直接回到空间,回到荒野”,而这个“荒原”就“建立在酒吧、咖啡馆之类的室内空间中,这些地方更接近一种现代部落”。无疑,念诗会为新诗打开了一个新的生长场域,创造了一种得以持续的可能性。
云南诗歌的包容性不仅体现在各民族题材、民间信仰、思维方式的丰富多元方面,更体现在诗人之间对不同思维及话语方式的尊重与理解,在具体诗人身上,甚至体现为同一时段诗歌内容与风格的矛盾复杂性。
从根源上看,这种包容性很大程度上生发于众多民族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和谐共存的多元文化。云南各世居民族具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多民族文化在历史进程中与中原汉文化、藏文化及东南亚、南亚文化等发生碰撞、交流、影响,形成了多元共存的独特人文景观。云南之所以日益被国际学术界、文化界所重视,主要原因就在于云南文化独特的区域特色及个性魅力。三十多年来始终立足田野的“云南土著”杨福泉,潜心于云南历史和民俗文化尤其是纳西学的研究,他发现“云南是中国一面最有代表性的多民族多元文化和谐共存的镜子,是‘尊重差异’‘包容多样’的典型区域”,各个民族互补互学,“‘各美其美、美人所美、美美与共’的特点很突出”。藏族作家、学者丹珠昂奔在云南工作时,对云南的“一省多气候、一省多民族、一省多宗教、一省多文化、一省多经济形式、一省多政务类型,甚至一省多灾害”也感受颇深,回到北京后,他常常“想起了版纳雨林里的傣族,就想起热闹非凡的泼水节;想起洱海边上的白族,就想起了三道茶;想起了玉龙雪山下的纳西族,就想起了东巴经;想起了石林秀地的彝族撒尼人,就想起了阿诗玛、火把节;想起佤山的佤族,就想起了甩发舞;想起红河的哈尼族,就想起了元阳的哈尼梯田……”
2012年傈僳族诗人李贵明的诗集《我的滇西》获得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他感言:“我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傈僳族诗人,我一直在向我生活的时代学习,向我的民间学习,学习诗人们坦然的处世态度和自由的诗歌精神。我确信能够在母语诗歌的光辉中,恢复我的诗歌嗅觉——对历史记忆和对世界的敏锐。”他觉得获“骏马奖”意味着,“近十年来一直坚持并践行的回归传统和向土地致敬的诗歌主张”得到了认可。他坚信,是“民族文化传统以及五千年的汉语诗歌文明成就了这本诗集”,“诗歌的全部意义在于人性的担当,并对生养我们的土地葆有感恩之心”。李贵明等民族诗人用独特的意识、视角、眼光表现自己民族历史、生活中的特殊内涵,既丰富了云南诗歌,也丰富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内涵。
云南作为多民族聚居的边地,各民族作家、诗人所处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及其民风民俗、思想文化、话语方式等各有不同。他们因地域而形成的独特边地生活,因民族而形成的形态各异的生存方式。此地具有多种民族语言文化、多种地方方言的共时存在,一种语言是一种可能,一种文化是一种可能,多种语言、文化是多种可能,这给云南诗人很大的探索空间。透过诸多诗歌文本,读者不难发现,于坚、海男、雷平阳、李森、哥布、鲁若迪基、艾傈木诺、李贵明等云南诗人都有一种基于“各美其美、美人所美、美美与共”的文化包容与文化自信,这是一种超脱于西方文明价值观及文化霸权主义、文化沙文主义评判之上,具有更深意义的精神独立。而在现代化进程中,云南诗歌还带有显见的现代性,诗人们坚持自身写作个性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尝试把本土性与现代经验、古典传统很好地结合起来。
总体而言,在当下的全球化语境中,云南诗歌充满原生性、神秘性、包容性的本土特征是极为可贵的,诗人对故土大地、对世间万物与生俱来而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热爱更为可贵。这不仅源于云南多民族文化彼此融合的心理积淀,也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传承。云南诗歌始终保持自己本土特性的意义,不仅在于作家对云南和云南文学的热爱、守护,其内里不为时代浮躁风气所动摇的自信与对多元文化的包容,能够给予当代作家更深刻的启示。
① 张直心:《边地梦寻——一种边缘文学经验与文化记忆的探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4—87页。
② 《子夜诗谭——关于诗歌地域性、诗歌流派、诗人与自然关系的研讨会》,见天涯社区http://bbs.tianya.cn/post-poem,2007年8月25日。
③⑦ 汪政、何平、傅元峰、张宗刚等:《“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关于雷平阳〈春风祷〉的讨论》,《扬子江诗刊》2014年第2期。
④ 何晶、沈雨潇:《杨克谈诗歌的地方性》,见《诗人文摘》http://blog.sina.com.cn/s/blog,2014年1月26日。
⑤ 《李森诗集〈屋宇〉研讨会在云南腾冲召开》,见诗通社消息http://www.poemlife.com/newshow-8236.htm,2014年1月10日。
⑥ 存文学:《我与高山峡谷》,《文学界》1990年第1期。
⑧ 此段引文见于坚:《还乡的可能性:从诗的蓝调开始》,《还乡的可能性》,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2—42页。
⑨ 姚霏:《杨福泉:云南是多元文化和谐共存的一面镜子》,《说吧,云南——人文学者访谈录》,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36—239页。
⑩ 黄玲:《高原女性的精神咏叹:云南当代女性文学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
⑪ 《第十届(2008—2011)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者创作感言》,《文艺报》2012年9月7日,第5版。
作 者:朱彩梅,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系2014年度云南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全球化背景下云南当代汉语新诗的审美特性及其困境与出路”成果;2015年度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多元文化汇融中的当代云南少数民族汉语诗歌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5Z058